张一兵 | 国家生产方式下的空间生产
国家生产方式下的空间生产
——列斐伏尔《论国家》第四卷研究
作者简介
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博士生导师

摘要:在列斐伏尔看来,资本主义国家历史发展的当下形态,就是以国家生产方式的样态,全面控制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空间中的再生产,正是这种全新的生产方式模型使资本主义得以幸存。原先处于自发放任的自由竞争的商品生产和交换市场,现在已经被国家操控的力量统一和“重铸”起来了,这既包括物质生产、劳动力和商品流通领域的经济之流,也包括了以股票金融市场为中心的资本运作和科技之流,国家对经济生活的直接干预,同时实现于生产力增长、都市化消费主义和空间化拓展的三重过程之中。并且,这种国家生产方式的空间生产,不仅表现为由高速公路、高铁和空中飞行构筑的交通空间,以及由网络和信息通信系统建构起来的数字化交流空间,还体现为意识形态支配下的统一民族意志的精神空间。
关键词:列斐伏尔;《论国家》;国家生产方式;物理空间;社会空间与精神空间
列斐伏尔1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七十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理论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在《空间的生产》(1974)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在《空间的生产》一书出版后,时隔两年,列斐伏尔写下了四卷本的《论国家》(1976—1978)2。
此书的第一卷为《论国家:现代世界中的国家》,列斐伏尔从国家体系和问题式(problématique)入手,分别讨论民族与国家(L'Etat et la Nation)、国家的全球布展(l'extension planétaire)、国家的世界体系(le système mondial)、来自各国的报告、现代国家与经济增长(croissanceéconomique)和国家与社会生产剩余的提取(le prélèvement du surproduit social)等问题。可以看出,这一卷正是触动列斐伏尔思考神经的焦点,即当下资本主义世界中越来越突显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问题,这应该是他在《资本主义的幸存》和《空间的生产》二书写作中逐步形成的新认识,即如果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通过空间生产获得了苟生,那么这种空间生产的显著特征则是以国家生产方式的形式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扩展到全世界,这里的国家=资本主义。第二卷为《论国家:从黑格尔到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列斐伏尔从现代国家问题式历史生成的回顾开始,首先辨识了现代国家的概念和他眼中的研究方法,然后分别讨论了黑格尔理性主义国家观、马克思主义在国家问题上的经典表述和后来的理论与实践发展线索。列斐伏尔这一卷的目的,显然试图提供一种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方法论路径,以及标示他自己在这一思考线索的独特视角。第三卷为《论国家:国家生产方式》,列斐伏尔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入手,分别讨论了现代国家的基础(Les fondements de l'Etat moderne)、国家的物质交换(L'échange matériel)、国家的具体抽象(abstraction concrète)、国家的积累过程(processus cumu⁃latif)、作为国家装置中政治职业的分工(La division du travail politique)、增长与发展(Crois⁃sance et développement)、现代国家的扩张(Extension mondiale de l'Etat)、国家与社会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L'Etat et la reproduction des rapports(sociaux)de production]等问题。这一卷是列斐伏尔对自己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问题的基本看法,其中的核心还是在今天资产阶级国家层面上那个社会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第四卷为《论国家:现代国家的矛盾——国家的辩证法》,列斐伏尔站在战略与逻辑(Logique et stratégie)的高度,分别讨论了现代国家在减少冲突(réducteur des conflits)中的作用、现代国家自身存在的基始问题和本质性矛盾(Le premier problème et la contradiction essentielle)、大写的知识与权力(Le Savoir et te Poutroir)、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L'Etat-nation pris entre les différences)、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Valeur d'échange et valeur d'usage)和国家与空间(L'Etat et l'espace)等问题。这一卷中,列斐伏尔的思考重点已经转到了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中的具体矛盾上来,并将这种思考与自己的空间生产理论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些值得我们深思的观点。在这里,我们主要集中于列斐伏尔在《论国家》第四卷中对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原创性的观点——国家生产方式问题中的一些具体分析。
依列斐伏尔上述的历史描述,资本主义国家历史发展的当下形态,就是以国家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 etatique,MPE)的样态,全面控制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空间中的再生产。这是列斐伏尔在《论国家》一书中提出的一个全新的观点。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列斐伏尔自己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方式问题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新变化的全新判断。同时,我认为也是列斐伏尔自《空间的生产》以来,在空间问题上的新论断。因为,从《都市革命》到《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思考空间问题的理论视角,主要是从作为日常生活基础的都市建筑空间入手的,他较多关注了人们在社会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场境,而在此,他对空间关系场境的讨论则更侧重于国家自上而下的空间占有和生产。因为在他看来,正是这种全新的MPE(国家生产方式)的空间生产模型使资本主义得以幸存。那么,什么是今天néo-capitalisme(新资本主义)中的MPE呢?
一
首先,国家层面上的物理空间与社会空间的改变。这里,列斐伏尔先是引述了劳拉(R.Lourau)的这样一句话:“没有空间的制度是不存在的。”3这是强调国家制度与空间生产的固有的关联性。因为,“每一个国家都拥有其自身的空间”,当然,这种空间存在的物性基础会是“属于自然”的物理空间,有如土地和可见的物性建筑,这是不变的先在条件。实际上,进入人类生活中的建设用地和建筑已经是人类劳动的产物,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假定的“物理空间”并不等于自然空间。然而,国家却以自身的努力生成一种“反自然”的社会空间。对此,列斐伏尔解释说,在一般社会生活日常运转中出现的“家庭、学校、工厂、教堂等等,每一个都占据着一种‘可以使用’(approprié)的空间。为了什么而使用?在社会劳动分工和支持政治统治中制定一个特定的用途(l'usage spécifié)”4。这是说,在日常生活之中,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房屋,学校有教室和操场,工厂有厂房和库房等,教堂就是一个物性建筑,然而,所有这些支撑着国家实存的物性建筑的物理空间,除去自身的空间场境效用,都会因为“在社会劳动分工和支持政治统治中制定一个特定的用途”,而生成一种反自然的社会空间关系场境。这里需要深入理解的方面,一是人们造出物性的建筑物,并非创造一个与人无关的物品,而是创造一种人存在其中的用在性关系空间。房屋必有起居,教室必有教学,工厂必有生产,教堂必有仪式,这种人对建筑的使用中建构起日常生活的重复,社会关系场境也由此发生持续的空间再生产。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引导式分析。二是更重要的方面,如果所有的制度都与空间生产相关,这也就意味着,所有日常生活中的空间关系场境,无形中也都受制于特定历史重要任务下社会政治的支配,空间生产从来就是政治的,有如中世纪一切建筑和生活空间的神性-宗法关系的空间生产,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商品-市场经济物相化的资产阶级空间生产。

然而,列斐伏尔这里进一步向我们指认,这种用在性与政治化的社会空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现实发展中的国家层面上逐渐地凸显出一种新的总体性空间存在:
一是与上述个人和一些人生存直接相关的家庭、学校和工厂生活一样,在国家公共生活层面上出现的“物理空间”中发生的改变,这些本身已经是反自然的物理空间生产,已经不再是一般个人日常生活相关的生活建筑,或者个人经济利益相关的企业和商用场所,而是由国家控制和生产创制的“道路、运河、铁路、商业和金融电路、公路和空中航线等等形成的网络、电路和流体”,今天,这已经不是传统社会生活中田野和茅屋周边的乡间小路和运河中的航行,也不是农活中的交流,而是由高速公路、高铁和空中飞行构筑的交通空间,以及由网络和信息通信系统建构起来的数字化交流空间。二是在这种新创制的国家社会空间设施中,发生着不同于农业和工业生产时代的人类社会活动和关系场境的生产,这种新型的国家空间生产当然不仅仅是“耐用物品”的商品生产或个人生活关系的生产,而是维系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总体生产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
二
其次,国家的社会空间的精神再现关系结构。在列斐伏尔看来,今天发生在国家层面上的空间生产中,除去物理建筑的物性支撑和社会空间中总体性生产关系再生产,还有一个他过去并没有强调的关键性的联结点,即源自国家意志的精神凝聚力量生产,即国家空间生产中的精神关系生产与再生产。列斐伏尔认为,这样一个特定的社会空间(espace social proprement dit)的生产,一种(人造的)层级结构有序的机构(d'institutions hiérarchisée),以及由“价值观”所支撑的法律与惯例都是通过民族的语言来传播和交流的。这种社会建筑(architecture sociale),这种政治的不朽性(monumentalitépolitique),就是国家本身,一个金字塔,在其顶端的是政治领袖——一个具体的抽象,充满各种符号、数据和信息、“精神”交流、再现、意识形态、与权力捆绑在一起的知识的激烈的循环。6
这是国家社会空间生产的另一面。列斐伏尔认为,与一般的日常生活空间生产不同,国家层面上的社会空间生产,起到重要作用的还有一种由意识形态话语编码起来的无形的社会空间建筑,在其中,共同的价值观和民族精神,通过看不见的知识和权力共谋关系建构起来。在列斐伏尔看来,这正是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中社会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内容。并且,这种国家控制的无形的精神空间建筑,在今天也有了上述庞大的数字化信息系统支撑的“网络、电路和流体”的物理空间基础。
列斐伏尔还特别强调说,今天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国家占据着一个精神空间(espace mental),其包括人们建造的国家的再现——清晰或者混乱,直接的经验或者概念性的阐述。这种精神空间一定不能与物理的或者社会的空间相混淆;但是它也不能完全脱离物理与社会空间。因为在这里,我们可以辨别再现的空间与空间的再现(l'espace des représentations et la 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7
这是突出空间的生产中,由国家意识形态的“空间的再现”(représentation de l'espace)建构起来的空间场境共识。这有些像后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8“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实际上,精神空间生产是国家空间生产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越是走向当代,这种国家层面上的精神空间共识就越重要。其实,这也意味着,相对于资产阶级的启蒙理性,资本主义社会中由商品-市场关系自发生成的经济拜物教和自然法意识形态,今天的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开始直接使用国家意识形态,从精神上直接支配和统治社会生活。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中世纪的国家精神空间生产模式的复归。
三
其三,国家空间的本质是一种新型的国家生产方式。这是一个重要的断言。列斐伏尔认为,他所发现的国家空间生产,并非只是前述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的简单叠加,今天资本主义国家空间生产的本质已经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总体性空间构序力量,并且,这种空间构序力量已经不再满足于对自身国家内部社会生活的直接控制,而开始将权力的触角扩展到对全球空间生产的支配。这是列斐伏尔对自己那个空间生产中的世界化(mondialisation)的具体确证。在他看来,国家在空间之中生产社会关系,它能够扩展多远就能够发展到什么地方;它产生一个支撑,它自己的空间,其本身就是复杂的。这种空间在一个日益巩固的全球化空间(世界性的空间,l'espace mondial)的核心,调解和组织着一个日益解体的国家空间。国家生产的空间因为它自己的特殊的特征和目标一定是政治性的(politique)。9
这当然是讲发生在今天的事情。并且,一个国家有政治目的的生产一种支配整个世界的“全球化空间”,这肯定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而绝不会是指所有国家。所以,这里所谓的国家生产方式也只能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强国中出现的情况。在列斐伏尔这里,问题聚焦于当代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即以国家生产方式的样态,生成一种在世界性空间中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这也是当代资本主义的新的生命力所在。再具体些分析:
第一,国家作为阶级统治特权工具的空间生产。这是马克思的国家本质定义在空间生产中的延展。列斐伏尔认为,今天的资本主义国家为关系(即生产的社会关系)提供一个空间支撑的功能(fonction du support spatial);它与先前就存在的经济空间(l'espaceéconomique)——自发的增长极限、历史城镇、被分割成许多商业化的空间碎片去销售——发生冲突。它趋向于不仅更新内在于工业生产中的社会关系,而且更新群体和地方的等级制度所固有的统治关系(les rapports de domination)。在个体、集体、阶级分层、阶级之间的混杂的关系中,国家倾向于强加自己的合理性于它自己的作为特权工具的空间(l'espace pour instrument privilégié)之上。10
这显现出一种空间生产中发生的历史性的差别。这里,国家在社会空间中的整体生产关系生产,提供了一个“空间支撑的功能”(fonction du support spatial),这种功能与之前传统自由竞争时代的资本主义经济空间中的盲目的物质生产增长和碎片化的商业空间相异,因为,国家生产方式在空间中把一种统治阶级整体利益的合理性铸造为干预社会生活的“特权工具的空间”(l'espace pour instrument privilégié)。这正是凯恩斯主义在空间生产中的落地。
第二,空间生产中的国家生产方式。我以为,这是列斐伏尔在《论国家》中最重要的原创性观点。可以说,这也是他前面提出的资本主义幸存问题的进一步解答。依他所见,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层面上的空间生产中,经济在空间中重铸了——流(flux,能量、物质材料、劳动力、完成了的商品、贸易模式等等)和股票(stocks,金银和资本、投资、机器、技术、稳定的各种工作等等)。国家倾向于控制这些“流”和股票以确保它们的协调。在这三重过程的(增长:生产力的扩张;都市化:或者大规模生产与消费单元的形成;空间化)展开中,一种质性飞跃出现了:国家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 etatique,MPE)兴起了。因此,国家生产方式与空间的接合是非常重要的。它不同于以前的生产方式(包括资本主义)以及它们占用自然空间的方式(包括通过社会实践来改变它)。11
这是列斐伏尔《论国家》中关于国家生产方式的一段非常重要的表述。虽然还是马克思批判过的那个资本主义,可是,原先处于自发放任的自由竞争的商品生产和交换市场,现在已经被国家操控的力量统一和“重铸”起来了,这既包括物质生产、劳动力和商品流通领域的经济之流,也包括了以股票金融市场为中心的资本运作和科技之流,国家对经济生活的直接干预同时实现于生产力增长、都市化消费主义和空间化拓展的三重过程之中。也是在这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进程中突现出一个全新的社会构序力量——“国家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 eta⁃tique,MPE)。我觉得,这个由大写字母MPE标识出来的国家生产方式,是列斐伏尔在自己的所谓空间生产理论中对历史唯物主义原有一般生产方式观点的重要“发展”。如果说,从《都市革命》到《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实现了一种生产关系再生产中的“空间转向”,那么,这里则是以统治阶级整体——国家的方式,自觉地、主体性地支配空间生产的新进展。也由于,“在这一领域那些政治、社会和经济的十字路口每天都有新的发明和发现产生。因此,上面说的(《空间的生产》等)著作几乎没有穷尽国家的主题”12。应该是,列斐伏尔的聪明脑子里“每天都有新的发明和发现产生”。

显而易见,列斐伏尔是在以国家生产力方式(mode de production etatique,MPE)来概括今天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本质,他甚至认为,自己的这一新的发现,更深一层解决了“凯恩斯革命”中国家干预问题根本路径,它揭示了国家干预不仅短暂地出现在特定的时期或者地点,而是持续不断的,通过各种组织方式和机构致力于“空间的管理和生产”。因为,“只有国家可以在‘超大规模上’(en grand)行使管理空间的权力——高速公路、空中交通网络——因为只有国家可以支配可资利用的资源、技术和‘观念性的’能力”。13或者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发展中,只有国家生产方式才能在整个“超大规模”的全球性社会空间中支配和统治世界。
比如,在今天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中,那些由超大型跨国公司和中心城市扩张带来的“经济之流(flux de l'économie)”中的冲突和矛盾。
没有国家生产方式才具有的政治力量(pouvoir politique),如果不能“在一个国家甚至在一个超国家(supranationale)的规模上——这个叠加在以前的空间上的新空间的巩固,并被彻底重新构序”15,资本主义就无法真正调节自身内部的各种膨胀起来的经济力量之流的角逐与冲突。这恰恰是空间生产中资本主义幸存的关键。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列斐伏尔特别突出强调了国家生产方式中股票(stocks)为标识的资本主义金融资本的作用。
第三,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所突显的社会空间中的历史改变。也是在这里,列斐伏尔提出,要科学地认识新生成的国家生产方式的历史性,它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中的特定产物。
这是一个历史认识论的观点。在他看来,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中,生产方式通常是由生产关系来说明的,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 capitaliste,MPC)首先可以由一系列的概念来定义,从交换价值到资本的有机构成,以及对剩余价值生产和资本积累以及它们相连的理论问题的强调”16。这基本上是对的。可按马克思的科学透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核心是资本与雇佣劳动的生产关系,它是构成上述劳动价值、剩余价值和资本积累的根本。在这里,列斐伏尔格外强调说:
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说明。在列斐伏尔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最关键的改变有三:一是马克思已经看到的剩余价值的生产发生在工厂的生产过程中,虽然他说明了剩余价值的交换过程,但并没有注意到作为这种商业销售回路和金融银行系统回路物性支撑的villes(城市),甚至是今天的都市化中的消费狂欢,这本身就是一种空间性视角的转换;二是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本质的方面,除去经济关系,还应该看到当代资本主义发展中日益突显出来的以国家权力为核心的社会和政治关系的生产(production de rapports sociaux et politiques),这是列斐伏尔在此格外强调的方面;三是这种国家权力的表现形式,已经不仅仅体现为马克思列宁说明的暴力工具,而更多地表现为国家生产方式中对空间的占有和统治,这有可能是资产阶级征服整个世界的真正力量所在。
四
列斐伏尔专门说明道,他在《空间的生产》等论著中所指认的社会空间,是“由社会产生的,在这意义上,它不是诸多事物之中的一个事物,而是链接、联系、交往的总和(l'ensemble des liai⁃sons,connexions,communications)”18。这是说,空间并非指它物理空间意义上物性的场所和建筑物,而主要是一种用在性和关系性的连接和交往。并且,他认为“马克思没有预见到,‘社会化’和‘国家化’采取了分层的和政治空间的形式(逻辑的-政治的空间)”19。因为,并不是说马克思那个时代不存在社会空间,而是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发展中,资产阶级会“整合那些旧的空间(自然的、乡村的、历史的城市)然而摧毁它们;随后它越来越深入地将知识投入到对空间(石油、地下资源,空气空间)的管理中;这样做就是转变,国家生产方式到来了(l'avènement du MPE)”20。这也就是说,今天资本主义的MPE(国家生产方式,mode de productionétatique)的历史性出场,恰恰是通过整合和摧毁旧有的社会空间,并通过国家“科学管理”的生产方式,以工具理性(知识支配的权力)控制和盘剥全球的石油、地下资源,“占领海洋,肆无忌惮地威胁作为整体的行星空间,甚至超越它”,由此获得资本主义生存新的可能性。这正是那个列斐伏尔从阿克塞洛斯-海德格尔处得来的mondialisation(世界化)进程的本质。列斐伏尔具体分析道:

很明显,列斐伏尔这里几乎就是对比着马克思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生产力、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关于资本主义经济本质中剩余价值的观点,一一对应地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这也是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中空间生产的具体内容:一是生产力方面的经济聚集,这是由国家干预主义完成的计划和国有化进程。二是由国家政治力量支持的对空间的直接商业变卖和网络式开发,这生成了过去私人资本家根本无法完成的全新财产关系。三是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在空间中的布展,这会生成一个与国家生产方式现实统治一致的奴役性政治和精神空间。四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出现在都市规划和土地房地产投资、商业旅游开发中的山区和海洋空间,这些都发生于马克思所聚焦的工业生产过程之外;剩余价值的实现也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商业流通,而直接转换为国家控制下的日常生活中的消费主义狂欢;剩余价值的分配,更多地转向与房地产交易相关的地租和金融投机。应该说,这是列斐伏尔对国家生产方式本质的一次系统的说明。
列斐伏尔特别指出,在这整个空间化的国家生产方式的运用中,国家的作用就是要“负责整合和协调,它防止‘在严格意义上的’(stricto sensu)资本主义空间被从破坏的社会本身之中分离出来并被碎片化”22,这是资产阶级国家在今天资本主义发展中最重要的作用。列斐伏尔认为,今天资产阶级的国家阻止那些市民社会与经济的一般功能因为投资而陷入瘫痪。它组织,它直接或者间接地计划关闭一些空间,或者通过计算机工具来控制一些流量。但是,因此空间被建立起来,这是从政治的和管理的双重意义上来说的,证明了它是行政化的和官僚化的,即被“官僚”所统治的和治理的。23
这是列斐伏尔从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的空间生产方面,来进一步确证自己那个“消费被控制的官僚社会”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定义。不过,原来仅仅关注消费的国家控制,现在被延伸到国家对整个空间生产的开发和闭合、空间生产中的不同力量相互作用和信息交换流量的有效控制。在他看来,在更高的层面上国家官僚对“政治空间(与国家空间)的管制特征因此能够在以下三个维度进行分析:意识形态——社会的技术官僚的再现;实践的——工具的、一种行动的手段;战术与战略——主要由服务于政治目的的领土的资源构成”24。这意味着,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的空间生产的本质,还是对政治空间的统治,它会以技术官僚的意识形态为空间开发和支配的主线,生成具体的新型空间生产实践,最终服务于整个资产阶级征服世界的政治战略。
至此,列斐伏尔似乎有些忘乎所以地说,在过去马克思及其后继者的理论中,“很久以来直至今天都忽视了今天最直接的焦点问题——城市与都市、空间以及国家本身(la ville et l'ur⁃ bain,l'espace,l'État lui-même)”25。言下之意,只有他才真正透视了今天资本主义国家生产方式的空间生产的秘密。其实,如果这是针对马克思,那真的是废话。马克思的那个时代,列斐伏尔今天看到的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的事情都还没有影子,他怎么可能穿越到今天的理论“焦点”中来呢?然而,列斐伏尔在国家生产方式中所指认的当代资本主义的一些新情况新问题,的确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和深入思考。
原文选自《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福建行政学院)学报》2024年第1期
注释
1.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1919年在索邦大学学习,获哲学学士学位。1928年加入法国共产党(1958年被开除出党)。1948年加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从事研究工作。他于1954年获博士学位,先后在斯特拉斯堡大学(1961—1965年,1962年成为斯特拉斯堡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巴黎大学楠特尔分校(1965-1971年)、巴黎高等研究专科学校(1971-1973年)等任教。代表作有:《辩证唯物主义》(matérialisme dialectique,1939);《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导论》(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47);《马克思主义的现实问题》(Problèmes actuels du marxisme,1958);《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日常性的社会学基础》(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 II,Fondements d'une sociologie de la quotidienneté,1962);《元哲学》(Métaphilosophie,1965);《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1968);《都市革命》(La révolutionurbaine,1970);《空间与政治(城市权利第二卷)》(Le droitàla ville,vol.2:Espaceet poliique,1973);《资本主义的幸存:生产关系的再生产》(Lasurvie du capitalisme:La reproduction des rapports de production,1973);《空间的生产》(La production de l'espace,1974);《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从现代性到现代主义(走向日常的元哲学)》[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III.De la modernitéau modernisme(Pour une 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1981]等。
2.Henri Lefebvre,De l'E'tat,I.L'E'tat dans le Monde Moderne.Paris: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s.1976;Éditions.1976;De l'E'tat,II,Théorie marxiste de l'état de HegelàMao,Paris: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s,1976;De l'E'tat III.Le Mode de Production Etatique.Paris: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s.1977;De l'E'tat,IV,les con tradictions de l'etat moderne.la dialectique de l'état,Paris: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s,1978。
3.4.5.6.7.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Lefebvre,De l'E'tat,IV,les contradictions de l'etat moderne.la dialectique de l'état,Paris:Union Générale d'Éditions,1978,第260、260、260、260、261、262、262、262-263、262-263、298、298、301、304、304-305、305、305、305、306、310、310、311、264页。中译文参见鲁宝译稿。
8.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1936—2015),美国著名学者,康乃尔大学荣休教授,主要代表作有《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rev.London:Verso.198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