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命作博
1.
六月初的下午,气象局预告最高温达36摄氏度,才刚入夏,气温就已经闷热得让人有些难以忍受。路边老树上的蝉正在吱吱哇哇叫个不停,催得人昏昏欲睡。
何爱华站在家附近沿街的奶茶店前正在等待出餐,每周五放学时买一杯珍珠奶盖,是她和儿子的约定。何爱华今年三十九岁,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家庭主妇特有的那种疲惫暗沉和无意义感。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生日了,正式向四十岁挺近。何爱华早就对生日之类的事情没了什么期待,只想快点把孩子养大,送出去读大学,那时候自己应该就有无限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吧。事业是彻底不可能捡的起来了,但总还会有其他有意义的事情在等着自己。
她歪头瞥了一眼奶茶店吧台上摆的长方形小电子钟,红色数字刚好跳到4:30,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间。从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排队上车,到接到儿子,还得二十多分钟。何爱华心里有点后悔,今天出来太早了,现在回去又没必要,站在这么热的路边干等着,可是够受的。
她转过身靠着吧台,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路上的人和车。自家住的老旧居民区,附近马路上总是车窄人多,时不时还有牵着孩子拎着刚买来的菜的老人横穿马路。
近旁突然尖锐响起的急促刹车声,将正发呆何爱华吓了一跳。惊慌下,手里拎着的保温杯咣当撞在出餐口的铁皮台上,将保温杯的不锈钢盖子撞出一个微微的凹陷。
何爱华有些懊恼。循声望去,一个白车停在路口,车主是个一脸烦躁的光头中年男人,正探头出来大声询问车头处的女人有事没有。女人没有回答,神情恍惚地一回头,何爱华认出是同小区的张蒙妈妈。
张蒙妈妈头上挽着乱七八糟的发髻,身上不伦不类地穿着绿色围裙和肥大的棕色格子家居裤,脚上一只洞洞鞋一只白色凉拖。
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眼睛的焦点都散了一般,旁若无人地站在路中央,好像没有注意到由自己引起的这场骚乱。
突然张蒙妈妈左右转头一看,拔腿就跑,继续横穿马路。
刚跑到路边,就两腿一软倒在路沿石上,摔了个结实。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白车司机赶紧下车,何爱华也下意识往她的方向跑去,准备扶一把。
没等任何人靠近张蒙妈妈,她就一使劲,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又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视线扫到何爱华,她的眼睛聚焦了一下,抬手指了下何爱华,爆发出一阵受伤母兽般响亮凄惨、意义不明的哀嚎,拔腿又往前跑去。
何爱华被这个巨变惊得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身边并没有别人,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白车司机看到张蒙妈妈跑掉了,吓得赶忙回到车上,边按喇叭边大喊:“你别跑啊,你去哪?我这就报警,谁帮我拦她一下啊!”
眼见张蒙妈妈疯了一样顺着路边往远处跑去,两下头发就披散了下来,周围人竟无人敢上前去拦。
奶茶店员拿着何爱华点的奶茶跑出来看热闹,一把将奶茶塞到还在发呆的何爱华手里,满脸八卦地凑上来问:“你认识她啊?她咋了?她为啥指你?”何爱华也完全摸不着头脑,心莫名突突跳了起来。她接过冰冰凉的奶茶贴在脸上冷静了下,顺手又拿下来塞到包里,说:“咳,我们一个小区的,前后楼。她儿子和我儿子是同学,还经常上我家玩呢。谁知道她这是咋了。该接孩子了,她往哪跑呢。”
此时,同小区的柴阿姨正好骑着电动车经过,见状停下来,一把抓住何爱华的胳膊,惊讶地问她:“爱华,你怎么还在这啊?”
何爱华更懵了:“啥意思?校车不是在这停吗?我等着接我们文威放学呢。咋了柴姨?我为啥不能在这?”
柴姨闻言愣了愣,旋即一脸同情地看着何爱华,说:“你没看咱小区群啊?你快看看吧!不过,你可别着急啊爱华,啥都不一定呢……”
何爱华脑子转了几转,突然意识到了她话里的意思,脑子嗡的一声炸了,赶紧拿出手机,手抖得几下都打不开群消息。
群里叮叮当当加载出五六个视频,都是各个角度拍的一辆黄色大鼻子校车,背景不远处赫然就是文威所在的白杨小学。
视频里,一辆拉满了钢管的蓝色大卡车拦腰撞在校车上,大卡车的车头都已经撞得像一个踩扁压缩的易拉罐,变形的车门边缘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大鼻子校车几乎被拦腰撞断,折成了一个大写的L型,撞击处周围的车窗上插满了钢管。
周围的人和车乱成一团,交通整个中断了,远处不明真相的汽车鸣笛声响成一片。四面八方的人呼喊着冲事故现场跑过来,一会儿就围了个水泄不通。
热心的人群迅速开始救援。有砸碎玻璃往校车里爬的,有背着受伤的学生往外跑的,有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身血污的孩子做急救包扎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身穿校服的孩子,年纪都不大。背景音里充斥着哭声、喊声、报警声、呼唤孩子的声音。
镜头移动,对准了一个躺在地上一动都不动的男孩子。他脸色煞白,眼睛半睁半闭,翻着白眼。稚嫩的小脸上擦破了好几处皮,一片青紫,嘴巴也肿胀着,破了两个口子。小小的腹腔里插着两根撞弯了的钢管,穿透校服,隐没在肋骨下方。透过孩子满脸的血污,何爱华依然认得,那正是张蒙。
回想了一下刚才张蒙妈妈疯疯癫癫的样子,何爱华手机都拿不稳了,腿一软贴着柴姨就滑到了地上。
2
借上柴姨的电动车,何爱华一路咬着牙往前赶,不断安慰自己,视频里没有看到文威,就肯定没事,不可能所有孩子都受伤的,文威肯定没事。
一阵凉风吹在脸上,她感到恢复了一点神智,突然想到了八年前生文威的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浑身感觉不到一点力气,满脸都是泪和汗。那时感觉到医生把肉乎乎的小婴儿放在自己怀里,她睁开力竭的双眼,低头看了看文威被羊水泡得肿肿的小脸,轻轻亲了一下。刚出生的嫩乎乎的小脸上,也带着一点点血。何爱华感觉自己又要摔倒了,后脑勺有一处闷闷的跳疼。
文威的学校离家也就两公里多,电动车拧到底一会儿就到了。
白杨小学地处新老城区交界处,学校周围的环境明显比何爱华一家居住的老居民区好很多。宽敞的马路两边,新栽的行道树郁郁葱葱,精心布置的绿化带隔开左右车道,绿化带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月季和鸢尾花,颜色搭配的煞是好看,经常有年轻人到这里打卡拍照。上个月白杨小学举办摄影大赛,文威在这里拍的鸢尾花还拿到了三等奖呢。
领奖那天多美好啊,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何爱华还是精心地拿发胶给文威梳了个帅气的发型,还把孩子拿着奖状昂首挺胸的照片发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每一个平台。
距离学校还有好几百米,电动车就无法再前行了,现场充斥着各种警笛的声音,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和闻讯赶来的家长的私家车乱七八糟停了一堆,事故现场附近拉着警戒线,外面围着至少七八层围观的群众。还有装满了伤者的救护车吱吱哇哇响着往外开。
何爱华扔掉电动车,举起一只手,一边大喊着“我是学生家长,让我进去!”一边扎进人群里就往里冲,围观的人群听到,赶紧让开一条道,纷纷投来同情的眼光。
冲到警戒线前,何爱华一矮身要往里钻,一个女警跑过来一把抓住何爱华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和她说着什么。何爱华听不清,脑子里还是蒙的,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被拦住了,甩开女警察的手依旧闷头往里冲。
直到被拦回来了两三次,她才回过头仔细打量着拉住自己的小姑娘。小姑娘刚刚警校毕业的样子,警帽下的脸庞仍很稚嫩。
她能有多大?她肯定没孩子,她能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何爱华几乎是神志不清地被女警拉上了旁边一辆警用冲锋车上,僵硬的步子像一个被人拖着走的牵线木偶。
冲锋车很大,车内光线比较阴暗,但一进去就能看到里面挤挤挨挨的人。
车上坐着四五个个初步检查没有受伤的学生,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陪着他们。还有两个更早赶到的家长,正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拿着湿巾给他们擦脸。
何爱华心跳地要喘不上气了。她屏住呼吸上前仔细看了四五遍,不是文威,不是,这个也不是。每个孩子她都认识,有同小区的张泽远,有文威班里的卫生委员周沐涵,就是没有文威。
何爱华犹豫了下,弯腰上前拉住张泽远的手问:“泽远啊,我是文威妈妈,你看到文威了吗?你俩坐在一起了吗?你回忆一下,他是不是跟你坐在一块呢?车没碰着他对吧?”
瘦弱的张泽远正蜷缩在爸爸怀里喝水,他被车祸和满地的血吓坏了,惊魂未定,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被何爱华一问,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泽远爸爸是个精英味儿很重的POLO衫发胶男,见状赶忙站起来把何爱华往外推,嘴里说着:“这位家长我理解您着急,但您还是出去问警察吧,不要吓着我们孩子。”
何爱华倒退出车子,擦擦眼泪,稳了稳心神,对一直陪着自己的年轻女警察说:“车上没有我们家孩子。请问其他的孩子都在哪呢?”
女警赶忙拿出一个文件夹,边翻边说:“您先别急,今天现场的孩子比较多。伤势比较重,没办法说清楚自己信息的孩子都已经优先送去医院了,剩下的还在现场的我们都登记了信息,我看一眼有没有您孩子,如果已经送去医院了,我们派车送您过去。”
何爱华闻言上前一步,伸头和女警一起看着登记册,手还是止不住地抖。
薄薄两页纸,女警来回翻了两遍,二十多个名字,如果有文威,何爱华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没有。
何爱华的眼泪一瞬间翻涌出来,抬头看看女警,哽咽着问:“是送去抢救了是吗?是昏迷了?目前有……有死亡的吗?”
女警拉住何爱华的手,同情地握了握说:“您放心,都还在抢救,目前没有公布死亡的,我给您安排车,您去急诊室找找,肯定没事的,说不定是漏登记了。”
3
事故发生三天后,何爱华家的客厅里,电视机正大幅报道着白杨小学校车事故的最新进展。画面里那些惨烈的场景都做了模糊处理,但仍能看到满地躺着的学生和大片大片的鲜血。
文威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放下手上的事情赶了过来,围坐在沙发旁边的折叠凳上。文威的爸爸,四十多岁就已经开始谢顶,头上几乎秃成地中海的文建伟,也推掉所有工作,跟公司请了长假,此刻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何爱华半瘫在沙发上,一双眼睛抠偻进眼眶里,半闭着,毫无精神,脸上一片蜡黄,形容枯槁。
女播音员正在公布着事故数据,严肃的声音响彻客厅:事故共造成3人死亡,2人失踪,31人受伤,其中3人伤势严重,仍未脱离生命危险。经初步勘察,该起事故是由于肇事载货卡车司机酒驾后在违规时间段进入市区,并超速行驶造成的,肇事司机当场死亡。目前,两名失踪人员仍在搜救中,均为男性,白杨中学二年级学生,年龄均为8周岁。望广大市民积极提供线索,配合警方搜救。
何爱华听到这里,突然诈尸般从沙发上直直跃起,大叫一声:“文威啊!”向着门口冲去。何爱华的妈妈是个烫着卷发,肥胖圆润的老年妇女,此刻早有准备,身手敏捷地上前一把拉住何爱华搂在怀里,伸手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背,声带哽咽地安抚着。
“华啊,你听妈说,再等等,警察会找到的,咱那么大个孩子丢不了啊,你别急,你宽宽心。”
何爱华在老母亲的怀里拼命挣扎:“妈,你别拦我,文威受伤了,自己躺在外面等着我去救他呢,他肯定是受伤了走不了,要不他早就回家找我了。我再去找找,我能找到,我有预感,今天肯定能找到。妈你让我去吧,我坐不住了,求你了。你放开我啊!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啊!”
何爱华的老公听到这里也坐不住了,抬脚也要往外走。
“爱华说得对,孩子还没下落呢,咱们哪能就坐家里等着。这个时候他的爸爸妈妈不去救他,还能有谁去救他?!”
文威的爷爷奶奶也赶紧站起来拦住两个人。奶奶年纪大了,背都驼了,奋力拉住自己的儿子,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你俩快消停一会儿吧,谁不着急啊!咱都急!这几天咱们谁不是天天出去找到半夜。它出事故就那么点地方,下水道都掀开盖子进去摸了好几遍了,亲戚朋友也都帮忙发布消息征集线索呢,现在咱们能做的就是在家等着警方的结果。你俩出去,除了再中暑晕在那,还能做什么呢?”
看两人还是想往外去,文威姥爷也赶紧帮腔:“外面有警察呢,那么多记者也跟着天天跑来跑去的找,咱们就守在家里等着哈,听话。你们说,咱要是都出去了,万一文威回来了,家里没人,这孩子咋办呢?”
此话一出,何爱华和老公对视一眼,都颓然坐在了沙发上。
何爱华稍一思考,又站起来说:“要不,我去郝奕辰家问问去?兴许他们有什么头绪呢?是不是两个孩子一起约好出去玩了,怕咱们骂他,躲起来不敢露面啊。”说到这何爱华又充满希望地一拍大腿:“说不定就躲在郝奕辰家里呢!”
文建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快别去人家家里添乱了,谁能做这样的事儿啊,他们现在心情和咱们是一样的,你去这么问,一准给人打出来!”
何爱华又思索了片刻,越想,心下越是一片绝望,忍不住向后一仰躺,嚎啕大哭起来。
3
事故已经第三天了,外界议论的声音没有丝毫减弱,反倒随着大量自媒体报道者的加入,变得更受瞩目,也更加混乱。
事故现场已经恢复通车,但附近每天都有各种平台的媒体团队和自媒体,拿着长枪短炮在附近拍摄,疯狂享受事故带来的流量的同时,也在不断炒热这件事。
附近的沟壑、小区、绿化带里也都时不时有人在鬼鬼祟祟翻来翻去,拍来拍去。就连附近居民区里的垃圾箱,都每天被寻找线索的人翻来覆去寻摸好几遍。“失踪”“特大车祸”“小学生”等关键词每天都挂在热搜头条。
“两个年仅八岁的孩子,在极有可能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究竟为何离奇从事故现场失踪……”“72小时最佳救援时间已过,对于孩子的下落,目前任何一方仍毫无头绪……”“我们不禁要问,为何每逢重大事故,现场的监控总会莫名其妙失灵,这背后不可告人的秘密何时能够揭开?……”“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大活人竟不见踪影……”
“这他妈的不是扯淡么!”刑警王嵩愤愤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扔,硬生生忍下更多的粗口。
刑警支队二队队长陆源脚上打着石膏,正一瘸一拐走进办公室,见状调侃:“干嘛呢王嵩,一大早这么大火气,女朋友又给你拉黑了啊?”
办公室里的人看见陆源进来,都赶忙站起来打招呼,王嵩上前要扶,被陆源摆摆手制止了:“不用不用,我还能走。”
王嵩收回手,一脸苦闷:“陆队,你说现在网上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就跟那闻着味儿的苍蝇似的,哪都有他们。咱们这个案子本来就够棘手的了,他们还在那胡说八道给我们施压。”
陆源走到办公桌前,脱下来外套放在椅背上,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说:“人家就指着这个养家糊口呢,这是人家的工作,他们跟的卖力,说明人家敬业呗。就算不给咱们这个压力,咱们也得尽快破案,都已经三天了,再不拿出个说法来,确实说不过去了。”
王嵩还是心有不平,接着碎嘴道:“陆队你是不知道他们说的都多离奇,这钢管飞起来把现场的摄像头打碎了,他们都能搞阴谋论,说是为了掩护背后的大人物,让咱们故意给弄坏的。”
女警安玫闻言往后倒了倒办公椅,转过头接茬说:“还有更离谱的呢,现在好多人说,俩孩子早找到了,拿去给咱们领导的孩子做器官供体了,所以咱们才瞒下说没找到的。你说咋想的,咱康局儿子马上都结婚了,要小孩儿器官干什么。”
王嵩不以为然:“这个传言倒不用管,一般来说,有点离谱的很多人信,这种很离谱的肯定没人信!”
“哪会没人信啊,我手机上这个视频就是失踪孩子文威的妈妈发给我的。”安玫举起手机,“她今天一大早五点多咣咣给我发语音,哭着跟我说,如果真的找到了,求我们起码把人还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不行了的话,也得让孩子入土为安。”安玫举着手机叹了一口气。
陆源听着大家的对话,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一张国字脸要拧成一团了。他抬手地抹了一把脸,说:“行了,咱们都不在这怪力乱神了。我这刚被叫回来,好多细节还不了解,开个会,汇总一下各人手里掌握的情况。”
4
会议室里老旧的投影仪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不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刑警二支队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
本来这只是一个事故过程清晰、事故责任明确的突发性交通事故,虽然伤亡惨重,但是仍属于交警队的职责范围。但因为现场离奇失踪了两名未成年学生,市里紧急成立专项组,联动各方力量寻找失踪的学生。
搜救破案的任务派到了刑警二支队头上,所有成员都放下手头的案子,全力投入到这个案件的侦破当中。据说目前出现了故意犯罪的迹象,所以就连前不久从自家楼梯上踩空摔下来,小腿骨折正在家里休假养伤的二支队队长陆源都被紧急叫了回来。
陆源搬着自己的伤腿小心翼翼坐下,扫了一眼大家,问:“谁先来说一下自己手头的情况啊?”
一组的女警安玫站起来,拿着手里的资料开始汇报。
2017年6月9日16:45,也就是三天前的下午。白杨小学的校车按惯例排成长队,缓慢驶出校门口。白杨小学是市级重点小学,在校学生数量非常多,单是校车就有12量。发生事故的校车排在第三辆。前几辆校车驶出校门口短短的一段路,拐了个弯向南,驶上市区主干道云南路,后面的校车还在排队驶出学校。
就在已经驶出小路的前几辆校车刚刚开始加速,途径和广安路交叉的丁字路口时,一辆载满了钢管的蓝色中型载货卡车以每公里113KM的时速飞驰而来,毫无减速痕迹地直闯过红灯,结结实实撞在了出事的校车上。
该校车事发时为满载状态,车上有一名司机,两名随车教师和四十二名学生,主要都是一、二、三年级的孩子,年龄在7-12岁之间。事发时蓝色卡车的时速达到了惊人的113迈,由此带来的巨大撞击力让校车从撞击点横向平移了近五米,从中间车道横着飞到了绿化带边缘。车身被撕开一个大口子,而卡车上原本固定着的钢管,也在巨大的撞击力下飞向校车,对车里的学生造成了二次伤害。其中坐在撞击位置的一名学生当场身亡,一名学生因为失血过多在送医路上去世了。卡车司机也是当场身亡。
事故救援现场,除附近交警队全部出动以外,附近公安局也派出人手支援,经各方清点,和与学校老师、家长核对,发现现场失踪了两名学生,上报情况后各方迅速展开搜救,但是因为现场摄像头被破坏,加上大家都忙着救人,没有注意到其他情况,我们掌握的线索十分有限。
安玫汇报完毕,陆源正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没有声音了,抬头询问:“谁把失踪的两个孩子的情况再说下呢?”
安玫的搭档,新入职的年轻警员张永盛站起来读起手中的材料:
“白杨小学二年级四班学生文威,身高130cm,体重约25千克,性格活泼外向,成绩中等偏上,在班级里任数学小组长,平时和老师同学的关系都不错。业余喜欢摄影和书法。文威的父亲文建伟,42岁,本科学历,职业为本市安居建筑公司的中层管理者,主要负责工程项目的对接,平时应酬很多,社会关系较复杂,无前科。母亲何爱华,39岁,本科学历,全职家庭主妇,业余经营直销类保健品,但业绩不佳。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无前科。”
陆源插了一句:“这个何爱华,就是给安玫发消息说,孩子要是找到了就快还给她的那个家长吧?这学历也不低啊……”
张永盛回答道:“急得失去思考能力了呗。您有所不知,这个文威的爸爸妈妈,本身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文威上面除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一个老爷爷,这是全家几代人唯一的一个后代。而且文建伟和何爱华结婚后好几年都没要上孩子,到处求医问药,好容易生下的文威。据说他妈妈本来有个很不错的工作,为了照顾他都辞了。我和安玫几次去他家了解情况,他们一家情绪都比较激动,不是骂我们办事不力,就是拉着我们的袖子求我们赶紧找,我们每次都得费很大劲才能脱身。”
陆源无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张永盛翻了一页手中的纸,继续讲郝奕辰的情况。
白杨小学二年级四班学生郝奕辰,身高129cm,体重23.5千克,性格活泼外向,较为调皮,成绩倒数,在班级里无任职,但和班里同学关系也都不错,课余学习散打和篮球。郝奕辰父亲郝国林,35岁,高中肄业,职业为经营茶叶店的个体商户,社会关系复杂,十几年前曾因打架斗殴被刑事拘留三个月,后来再没犯过事儿。母亲张红梅,36岁,初中学历,与郝国林共同经营茶叶店,社会关系简单,无前科。
陆源问:“我来的时候,看到咱单位门口站着个老爷子,那个是郝奕辰的爷爷吧?”
安玫说:“对,这个郝奕辰的爸爸妈妈平时生意比较忙,加上他还有个4岁的弟弟,不怎么顾得上他,平时都是爷爷奶奶在带他。郝奕辰的爸爸妈妈还比较淡定,没怎么哭天喊地的。他爸爸在社会上有点人脉,私底下发动了好多力量去找孩子,还悬赏三十万征集线索,对于咱们警方呢,就是一个比较不信任的态度。
郝奕辰的爷爷奶奶听说孙子失踪了,很着急。郝奕辰奶奶在事发当天就住院了,现在还没出院呢。他爷爷这两天每天下午都来咱们门口站着,也不多说什么,也不纠缠咱们的人,就是直愣愣站那看着刑警队大门。天太热了,老爷子又快七十了,我们怕出事,让他进接待处等着,他也不肯,给他水喝他也不接,他说自己带着水呢,不麻烦我们,让我们省下力气用在寻找两个小娃娃上。”
王嵩接过话茬说:“老爷子每次见到我们,都正正他那个军用挎包,挎包上还别着好几个军功章,他这个意思还不明显吗?说真的,我真没碰到过压力这么大的案子。”
陆源不易察觉地轻轻摇摇头说:“就算家属不给我们压力,我们也得尽快破案,人命关天,咱们哪怕晚一个小时,晚一分钟破案,两个孩子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就更大一些。附近监控摸排的怎么样了?”
二组吴军站起来说:“交警队和咱们的人都把学校和附近的监控看了很多遍,但是事故现场的监控摄像头被撞坏了,只有事故发生前的录像。事故之后现场又发生了什么,就比较难掌握。”
吴军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投影仪,开始播放监控录像片段。
“从学校给过来的监控录像可以看到,当天傍晚16:30下课铃响之后,郝奕辰一马当先拽上书包冲出教室,冲向校车的过程中还追上别班的一个男同学,拍了对方后脑勺一下。对方追赶上郝奕辰,两人打闹着上了校车。文威收拾书包耽误了一点时间,大概在16:35拿起书包和等候在一边的好朋友张蒙一起走出教室。看到他们自己已经落后大部分同学,二人一起小跑步跑向校车。”
吴军一边说着,一边走向白板,画起校车座椅示意图。
“从校车监控录像可以看到,郝奕辰上车后坐在前排右手边座位,张蒙和文威上车后坐在中间左边靠近车门的位置。校车刚驶出校门的时候,后排的一个男同学站起来呼喊郝奕辰,郝奕辰不顾随车老师劝阻,边笑骂边跑向那个同学,跑到车中间靠近文威的位置的时候,撞击发生,摄像头损毁,画面消失。
从沿途摄像头可以看到,校车行驶过程中从未停驻过,车门没有开启过。撞击发生后,事故现场的两个摄像头被弹起的钢管打碎了,画面仅仅可以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事故发生时,两个孩子就是在车上的,他们是在校车被撞以后的一片混乱中消失的。”
陆源问:“那事故之后的监控录像呢?还有周围群众用手机拍下来的画面,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吗?”
吴军点点头接着说道:“事故现场附近呢,刚好没有什么商铺,因此没有民用摄像头的记录,两边路口的摄像头离得比较远,从这两组摄像头只能看出车流在下午16:53左右被截停,视线里靠前一些的汽车司机纷纷开门下车,周围人群也向镜头外涌去。
当天在现场救人和围观的群众,我们也走访了七十多人,收集了30多条视频。但是很遗憾,没有任何一个视频拍到了文威和郝奕辰的影像。现场太混乱了,加上群众拍的视频都比较短,有效信息很少。”
陆源又问:“那车呢?要把这么两个加起来将近一百斤的孩子带离现场,又不被别人注意到,肯定得有车吧?现场有没有可疑车辆?”
吴军和安玫对视了一眼说:“还真的有,但目前也只是猜测。”
陆源一挥手:“猜测也说说。”
吴军说:“我们在分析附近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画面时,发现有辆白车出事时离校车最近,就在3号校车的右后方。所以事故发生后,白车车主是有条件最先进入校车内的。我们做了个模拟推论。校车本身在二车道行驶,白车行驶在校车右侧车道,前后距离很近。当载货卡车撞击校车的一瞬间,白车紧急刹车,然后校车被撞到内侧车道,和大卡车形成一个T字型,白车正好可以挡住校车的后半截,三辆车形成一个F型。据现场群众回忆,事故发生后大家都愣住了,大概一两分钟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号召大家救人。如果这个白车的司机是最早进入校车的,他应该有时间趁乱把两个孩子拖出校车,直接拖到他自己的白车上。”
王嵩举手打断说:“那得多快的反应速度啊!事故是意外发生的,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这个车主能在两三分钟内刹车,下车,偷孩子一气呵成,他是特工吗?视频我也都看了,在围观群众拍的视频里,看不到这个白车,我觉得这个说法不可靠。”
安玫不服气地给吴军帮腔说:“但是群众的视频最早的也是事故之后五分钟才拍的,说不定白车已经开走了呢?”
王嵩又反驳:“但是附近的监控显示,白车是在救护车陆续离开的时候,才和其他救人的社会车辆一起离开的。如果是你,车上偷了两个可能重伤昏迷不醒,也可能清醒着正在拼命挣扎的孩子,还能够很淡定地在现场待上二十多分钟吗?尤其是在现场还陆续来了很多警察的情况下。所以只可能是白车看到前方发生事故发生后慌了,紧急倒车,倒出去一定距离,被后面的车挡住了,直到交通被疏散开,才和大家一起离开。如果是这样,那他就不具备第一个进入校车的条件”
安玫语带不满地说:“你又不是二组的,你不好好勘察事故现场,怎么对二组负责的监控录像都了如指掌。”
王嵩迅速反应道:“你也不是二组的,我看你了解的也不少。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好好勘察?”
吴军这个时候给王嵩补上了致命一击:“因为我从交警队了解到,现场是能检测出白车的刹车痕迹的,和我的推论一致,白车就是紧随校车其后,在事故后紧急停在了肇事卡车右侧。”
王嵩看看安玫再看看吴军,顿时又狼狈又一肚子怒气。
虽然没有挑明,但队里的人都心照不宣,安玫和吴军俩人在搞暧昧。王嵩和吴军在警校的时候是同班同学,但一向不太对付,毕业好巧不巧考入同一个支队,现在吴军居然找了个小女朋友,联起手来对付自己。
陆源赶紧打圆场,向着王嵩问:“你们三组勘察现场都得出了什么结果呢?也一起说说吧。”
王嵩整理了下表情开始汇报:“在校车撞击处的车窗和座椅上提取到了大概六七个人的血液样本,经DNA比对,里面有属于文威和郝奕辰的样本,可以判定,二人都在事故中受伤了。车上其他的地方,尤其是车门附近没有检测出二人的样本,我们推断,二人是由受到撞击断裂开了的车窗处离开的。车窗离地面不高,但是地面上没有流下二人的血液,或者是流血太少,和其他伤者的充分混合在一起,无法分离出来。我个人是比较倾向于二人不是自己离开,是由别人抱走或者背负走的。
校车另一侧的绿化带受到冲击,花木倒了一些,但都在正常范围内,没有人为踩踏的痕迹。现场没有遗留任何二人的物品。
事发后我们对附近的下水道也进行了摸排,没有任何近期被打开过的痕迹。”
陆源听完问:“所以你们都有什么思路?孩子失踪的原因会是什么,嫌疑人又是为什么这么做呢?”
王嵩刚刚坐下,听到提问赶紧又站起来,率先开口道:“从事故发生到围观群众拍下第一个视频,中间只有短短五分钟,要把两个已经不算小的孩子藏起来,我认为很困难,除非是早有预谋。所以我倾向于这场车祸不是意外,这背后肯定有团队。提前规划好,有人负责制造交通意外,有人负责上车偷孩子。卡车司机在禁止进入市区的时间段,用这么惊人的速度撞向校车,而且毫无刹车痕迹,这本身就很蹊跷,我们应该从他这条线入手查一查,说不定就能找到两个孩子了。”
吴军冷笑一声开始抬杠:“拿自己的命去预谋?那这个团队分工挺不均匀的,要你你能愿意当那个去死的吗?”
王嵩心头火起,还没等开口,安玫又给吴军帮上腔了:“我们组也走访了卡车司机所在的运输公司,和他住的城中村,没发现什么异常。卡车司机在这个运输公司已经待了六七年了,一直安分守己,性格很随和,也没有前科。据他所属的运输队队长说,他本来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想第二天去医院看看,但是队长说要赶工期,谁都不能请假。他和队长吵了一架,喝了点酒,一时激愤才出了这样的事故。”
王嵩又落到了一对二的局面,继续站起来反驳说:“一个六七年都性格随和,安分守己的老司机,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喝了酒去撞校车,你还觉得这其中不蹊跷吗?”
陆源赶紧又敲敲桌子打圆场说:“每个人的意见咱们都听听,兼听则明嘛,多少次案件都是从一开始看似不可能的地方取得突破的。吴军,你认为应该从哪入手呢?”
吴军低头看看手里的资料说:“咱们摸排了这么久,能掌握的情况基本都掌握了,确实找不到什么其他的异常,我觉得最大的异常就是在白车上,建议咱们继续追查白车车主。一组在事发后也找到了好几辆堵在现场的车主了解情况,但是没有找到白车车主。”
陆源沉吟了下,问吴军:“事发前现场的监控录像,和事发后附近的录像,你再给大家放一下看看,就看有白车的部分。”
投影仪幕布上,三辆校车正在加速,路上车不算多,镜头里只有排着队的这一列校车。就在大卡车一道闪电般出现,即将撞上中间校车的时候,一辆白车从校车旁边的车道驶入镜头,接着镜头一晃,视频结束。
第二段监控视频里,几辆车占据了各个车道,路上堵成一团,靠路边唯一畅通的车道,救护车一辆接一辆离开。一名交警在车流末端疏散交通,随着后面的车一辆辆倒出去,一辆白车出现在镜头里。视频并不清晰,但隐约看到开车的司机身着橄榄绿颜色的男士T恤,寸头短发,脸上一个大大的一次性口罩,挡住了下半边脸。
陆源赶紧叫停:“把这个画面放大一点,你们看他这个手,是不是不对劲?”
随着画面放大,会议室里大家面面相觑,随即一片哗然。
因为放大而失真成像素格子的屏幕上,仍然可以看出,司机的胳膊略微黑黄,但手却不正常的白。
他戴了手套。
吴军猛地站起,激动地说:“自己一个人在车里,还戴着口罩和手套,陆队,这肯定不正常啊!咱们查吧!”
陆源扶着椅子艰难站起说:“车牌号报刑警队,调一下车主信息吧,尽快找到这个车主。”
好久没说话的新成员张永盛却突然站起说:“等一下,麻烦缩小下镜头到全车。”
吴军依言操作,画面恢复正常。张永盛指着车门上的一个绿色涂装说:“还是先联系爱行的运营人员吧。这是爱行共享汽车的标志,按理说,共享汽车有定位系统,联系后台公司的话,不管是汽车位置还是用过这个车的人的信息,都能找到。”
5
晚上七点多,陆源坐在已经没有人的会议室里,紧扒了两口盖饭,然后放下外卖盒子,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陆源女儿今年十四岁,正是难搞的青春叛逆期,常常一言不合就跟父母甩脸子,动不动就说父母是老古董,什么都不懂。但是陆源有时候觉得,女儿的暴躁程度还不如老婆的十分之一。女儿说点好话,给买个礼物就能高兴地屁颠屁颠的。已经结婚十八年的老婆可是对他的所有套路都已经了如指掌了,根本不吃这一套。陆源常常觉得,和老婆斗智斗勇,比破十个大案还要累。住在女生宿舍一样的家里,白头发都长得比别人快。
电话接通了,女儿刚刚上完课后的英语辅导班,正坐着陆源爱人的车回家。陆源问了问女儿今天上课的情况,犹豫了下说:“你把手机开外放,我和你妈妈说几句。”结果那边女儿干脆利落地说:“我妈说不想跟你说话。今天医院往家里打电话了,说你腿没养好就自己跑了,以后搞不好会变成瘸子哦,我妈很生气,决定跟你这个不打招呼就跑了的瘸子划清界限!”陆源苦笑一声说:“没有没有,事态紧急,没来得及跟你们打招呼。那你替我照顾好妈妈,我今晚不回去了,你俩锁好门窗,你要好好学习啊。”
挂断电话,陆源回到办公室,同事们都围了上来,张永盛率先开口:“陆队,联系上运营平台了,那边说汽车最后一趟行程是从市南批发市场起步,经过白杨小学,在事故现场停留了二十多分钟,然后一路往南开了。行程都对得上!目前这车就停在南边黄岩镇李海村东边的一个池塘附近,他们已经把定位发过来了,咱们过去看看吗?”
陆源闻言,精神有点振奋,问:“那最后一个用车的人能查到是谁吗?”
张永盛回答:“爱行平台都是用身份证号实名认证的,能查到最后一个用车人的信息,但是需要从他们总部那边调取。那边正在紧急联系总部的程序员,说得等一会,但今晚肯定能给到信息。”
陆源这时也有点激动了,拍了一下桌子说:“通知一下法医那边的人准备加班,走,咱们去找车去!”
一行人到达定位地址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青蓝的夜色下,一条乡间小路幽幽铺开,尽头是一个被灌木掩映的池塘,池塘里蛙鸣此起彼伏,不时有萤火虫飞过。灌木从中,隐约能看到一个白车的车顶。刑警支队的队员赶忙打开探照灯,拿上工具上前查看。不出所料,车里已经空无一人。队员们分头开始寻找线索、收集证物。
陆源拖着一双行动不便的腿站在小路上,看着农田里种植的成片接天的玉米和烟草,默默揣摩着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他已经做了将近十年的警察,经手过的案件不计其数,但仍然对这个案子百思不得其解,希望这辆白车能带他们找到两个孩子,解开谜团吧。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忙活,队员们总算有了一些收获。车后座的地板上有鲁米诺反应,从发光的痕迹上看,有被擦拭的痕迹。车座椅垂直于地面的部分采集到一枚血指纹,看大小,应该是儿童的。现场有队员带了文威和郝奕辰的指纹纹样,经过初步比对,有8个点位能和郝奕辰的对上。
这个消息一出,大家都振奋起来,一边向上报告,一边加紧侦查采集。
陆源拖着伤腿绕池塘走了一圈,探照灯照到岸边的一连串渔笼,他脑子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陆源赶紧往回走了两步,见安玫和张永盛正在现场一边拍照一边记录,他冲安玫招招手说:“小安,你把手头的活儿先交给永盛,你跟我去村里一趟。”
安玫不解地走过来问:“怎么了,师父?”
陆源说:“我刚看到这个池塘边上有很多笼子,我猜想这不是个无主池塘,很可能是哪个村民的鱼塘。嫌疑人选择在这里弃车,说不定是因为对这边环境比较熟悉。你想,他弃车以后,一个人带两个受伤的孩子,也得有人接应才行。你跟我去村里探探消息去。”
安玫一听赶紧说:“那我开车去。”
陆源摆摆手:“别打草惊蛇,咱俩先去摸摸情况,村子里消息流通快,咱俩开车去,用不了十分钟,整个村就都知道警察来抓人了。”
李海村是个只有百十来号常住民的小村子。近几年,农村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一些中老年人留守。到了夜晚,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关灯,只有少数几家窗子里透出电视机的蓝光。路灯静静照着极度安静的村落,加上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狗叫,竟莫名有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陆源敲了敲村头一户人家的大铁门,里面一个男人粗声粗气问:“谁啊?大半夜的还敲门!”一个踢踢拖拖的脚步声临近,铁门上打开了一个探视小口,一个头发半花的中年人拿着手电筒一边往外照一边充满警惕地问:“谁啊?”
安玫上前一步,掏出警官证,刻意压低声音说:“警察,了解点情况,您方便吗?”
男人的声音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事儿啊?出啥事了吗?”一边说着一边掏钥匙打开门锁,把门错开了一条缝,身子半探出来,一脸狐疑地看着二人。两手仍抓着门框,没有让开的意思。
陆源说:“没出什么事儿,您放心,我们就是办一个小的盗窃案,查线索查到这儿了,想问下您,村东头那个鱼塘,边上一堆灌木丛的那个,是谁家的啊?”
男人一听,放松下来,带点八卦,带点幸灾乐祸地说:“咋地,那个二椅子的事儿给查出来了啊?”
话音刚落,男人脑袋后面就挨了闷声的一下,他哎呦一声抱住了脑袋,转头想骂又收住了。在他身后,一个披着外套的中年农村妇女巴掌刚落下,低声怒斥道:“你可别乱说话,回头再让人砸了咱家玻璃!”
妇女看了眼外面的两人,又换上一副笑脸说:“你们别听这个王八蛋胡说八道哈,你们再往后走三排,进去第二家,那是村支书家,去他家问吧,太晚了我们得睡觉了。”说着一把将中年男人拽进院子,咣当关上了铁门。
陆源和安玫交换了下有戏的眼神,加快脚步往村里走去。同时陆源小声示意安玫,给张永盛和吴军发个消息,让他们来村里支援下。
村支书一听市里来的警察问鱼塘主人,也有点神色异常,犹犹豫豫地说:“鱼塘么,是村里的,这几年承包给了我们村李有富了,就住我们这排最头上。”
陆源问:“您能先大概给我们介绍下这个李有富的基本情况吗?”
村长说:“李有富吧,说起来也可怜,他是他妈守寡以后,从别的村抱来的。寡妇家自己一个人不好过活,拉扯个孩子有盼头。他妈没什么劳动能力,家里穷,所以李有富四十多了也娶不上媳妇。平时就是在村里种点地,包了鱼塘养点花鲢,再就是村东头弄个了猪圈,养了四十来头猪。好在他本身很勤快,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在城里买了房,自家也有拉货的面包车。”
陆源想起刚才那个村民说的“二椅子”,试探性地问村长:“那听着他条件也挺不错的啊,一直拖到这个年纪没结婚,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隐情啊?”
村长一听更局促了,搓搓手说:“哎呀,你们听说的倒挺细致的嘛。这个事儿我也说不好,他反正早些年被别村的青年揍过,说他耍流氓,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不是要找他么,我带你们去他家,你们自己问去吧。”
村长家和李有富家只隔了三户,几步就走到了,李有富家院子里的灯还亮着,李有富正躺在院子葡萄架下,一边喝啤酒一边拿手机玩斗地主,一个跨栏背心卷到胸上,露着大肚皮。听到村长叫门,他毫无防备地就打开了大门,正要招呼村长进来喝两瓶,忽然看到背后还站了两个人,眼光都紧盯着自己,顿时警觉了起来,一激灵酒醒了大半,转身就往屋里跑。
陆源大喊一声站住,抬腿刚要追,小腿就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刺痛。只见安玫已经嗖的一声窜了过去。李有富三步两步跑到堂屋内,从里面拴上门,安玫已经追到门前,侧身拿肩膀猛撞了两下,撞烂了合页,门整个掉了下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李有富已经踩着屋里的组合柜,从后窗户钻了出去。
只听屋后扑通一声,是李有富掉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吴军的低喝:“不许动,警察!”和张永盛的附和:“拷上了,跟我们走一趟!”安玫站在堂屋里摇摇头,回去搀扶着陆源往外走去。
回去路上,安玫问陆源:“师父,您觉得是他干的吗?”
陆源摇摇头:“难说。首先肯定不是他开的白车到的现场,身形年纪都对不上。看村里人的反应,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有问题,但他们应该不会有胆量包庇绑架孩子这么大的事儿。回去去审审看吧。路上你们几个抓紧时间眯一会儿,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吧。”
6.
李有富在审讯室里滑头得不像一个没有前科的人,他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对于事发当天干了什么的询问,只说在家喂猪、喂鱼,去地里给烟草打药,其他什么也没干。
当被问到池塘边的白车时,李有富的反应很耐人寻味,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脸上浮现出疑惑,突然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一瞬间恍然大悟一样。所有表情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又作出一副诚恳老实的样子说:“警察同志,我不知道什么白车啊,我家里就一个面包车,用了五六年了都。是不是谁临时停那忘了啊,毕竟我那鱼塘也没加栏杆没加盖儿的,谁都能停。”
顿了一下,他又试探性地问:“不过,警察同志,那个白车咋了?出啥事了?”
窗外已经是晨光熹微,二支队的全体成员一夜没睡,眼底下挂着黑黑的眼袋,却没一个人有睡意。
陆源暂停了电脑上的视频,又回放到李有富听到白车时的表情那段。然后抬头问围在旁边的队员们:“审了两个小时了,这家伙什么也不说,你们看他的表情,是不是有问题?”
安玫苦恼地说:“没问题他也不会见到我们就跑了,但是咱连夜申请了搜查令,他家啥也没搜出来啊,还把他那个老娘吓得战战兢兢的,说要投诉我们。”
吴军接茬说:“审他的时候,他说跑是因为欠别人钱,以为债主上门找事儿呢,我觉得他这话纯粹糊弄鬼呢。”
张永盛在旁边捧着脸不说话,一张稚嫩的娃娃脸配上这个动作,显得格外可爱。
安玫忍不住过去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说:“小张,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困了?”
张永盛若有所思地说:“我老家也是农村的,前几年大学还没毕业,村里就分了宅基地,家里给我盖了新房。这李有富既然是土生土长的李海村人,又早过了娶媳妇的年纪,就算没结婚,还和老娘住在一起,那也应该还有一套新房才对啊!”
此言一出,除了陆源以外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清晨初生的阳光照着宁静的小村子,农田和树林环绕下,村落的空气格外清新。现在的农村已经很少烧大锅灶了,看不到炊烟袅袅的景象,但仍有几声鸡鸣响起。
李有富的老娘站在一处看起来久无人烟的房子门前,一脸怨念地打开门锁,几个身着警服的人一拥而入,各个房间检查起来。检查到西厢房的时候,一个人大喊:“有了!”
西厢房空荡荡的房间里,四处都是蛛网,靠墙堆放了几个装粮食的麻袋。麻袋上一个大大的不锈钢笼子盖着纱布,透过晨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东西在动。
一个警察箭步上前掀开纱布,里面挤挤挨挨,是七八只穿山甲。
大家全都愣在当地,只有李有富的老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唱起来:“要了命了,我那背时的儿啊!我就说这个买卖做不得,鬼迷心窍了去倒腾这些个鬼东西!这下让我老太太一个人怎么过啊!……”
得知自己偷藏起来的穿山甲被发现了,李有富很快就交代了。6月9日,白杨小学校车出事的那天,他一早就起床,到猪圈里抓了一头猪送去屠户那里宰了,然后去河里网了一箱花鲢,又拿了几只穿山甲,送到镇里野菜馆去。
送完这一趟都中午了,他去镇上见了见自己偷偷处的男朋友,和他一块去饭店吃了点东西,接着两人在镇上酒店开了个房间,厮混了一下午,到傍晚六点多才开着小面包车回家,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还发现车上贴了个违停罚单呢。
这几年他年纪渐长,加上没有家口,担心自己将来的养老问题,想拼命多挣点钱,给自己和老娘一个保障。奈何养鱼和养猪来钱慢又辛苦,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在给镇上野菜馆送花鲢的时候,李有富无意中听到老板提起说,有些城里来的有钱主顾,吃腻了这些家猪野菜的,想弄点稀罕野味儿尝尝,只要有真正稀罕的好货,钱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
李有富一听,来了精神,回家琢磨了两三天,又在网上查了查哪里生产这些野味,然后就收拾行李,买好火车票南下了。
去南方山里和三教九流混了小半年,各条路子摸通了之后,李有富就回村开始偷偷摸摸贩卖起了穿山甲。
村里人隐隐约约也都知道他这点违法的勾当,但是碍于他有钱又够横,谁也不多那个事儿去揭发他,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没有家口,平时就好因为一点小事找人拼命,谁也不敢去断他的财路。
警方从他面包车上的行车记录仪里调取了6月9号的录像,证实了他的话,李有富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
吴军心有不甘,问道:“那你听到池塘边停了个白车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你明显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李有富无奈地说:“前几天村里人有人去市里,刚好看到我们村二壮开着他那辆白车,装了一后备箱花鲢在那卖,就有人偷偷跟我传,说可能是夜里上我鱼塘里偷的。我当时就想找那小子说道说道,但是没有证据啊,跟我说的那个人也不敢站出来作证。
那会儿我听你们这么一说,大半夜我鱼塘边上停着个白车,我一下子就想到这事儿了,那不就是二壮这个王八蛋的车么。这事儿我估计跟你们要办的案子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没多那个嘴去说。”
吴军继续追问:“你和这个白车没关系,那为什么之前问你9号那天的行程你死活不说?”
李有富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滑稽相:“我的警察大人啊,我干这种犯法的买卖,你让我咋说?再一个,让村里人知道我镇上有个男相好,我和我老娘还在不在这儿过了?哪件事儿是能跟你们坦白从宽的啊!”
审讯室外,陆源转身离开,断了的腿一瘸一拐地拖在地上,疼得厉害。
7.
回到办公室,张永盛举着一张纸迎上来说:“陆队,共享汽车那边有消息了,最后一个开车的用户信息调出来了。”
陆源接过来一看,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证件主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从照片上看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副瘦骨嶙峋,没精打采的样子。户籍地址是广东省的一个小城镇。
陆源拿着纸缓缓坐到座位上,开始部署工作:“永盛,你去给这个人所在地派出所打电话,查查他的踪迹。安玫,去联系一下法医那边,看带回来的东西都有结果了吗?王嵩再去查一下肇事卡车车主,看有没有什么嫌疑。吴军待会从审讯室出来,让他找几个人去发现白车的池塘旁边再找找线索,下池塘摸一摸,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很快,法医那边的资料传了过来。
现场留下的血迹,经DNA比对,确实是郝奕辰和文威的,可以断定两个孩子受伤后被带上过这辆车。汽车方向盘上没有检验出指纹和织物纤维,但是有极微量的丁卡因。
“丁卡因是现在比较常用的一种皮肤麻醉剂,很多医美项目会用到。”安玫补充道。
池塘附近的农田现在正是打药的时节,路上脚印很杂乱,加上前天夜里下过雨,遗留的有价值的线索不多。但是在鱼塘东边,路边有很长一段草叶折断的痕迹。其中一个折断的草叶上,发现了一滴血液,是属于文威的。可以推测犯罪嫌疑人开车到李海村东的池塘边后,弃车拖拽着两个孩子从这条路往西边村子相反的方向去了。
陆源思索片刻,看向周围,二支队所有没派出去的同事都围在身边,眼巴巴看着自己,等他发话。他问安玫:“你怎么看?”
安玫说:“我觉得出现了丁卡因,就很能说明问题,一般老百姓不会随身携带麻醉剂,凶手很大概率是个医生。”
王嵩又忍不住开始反驳她:“医生也不会随身携带麻醉剂吧,我能想到随身携带麻醉剂的,也就是准备犯案的匪徒的,所以这件事是有预谋的可能性还是很大。”
安玫不耐烦地看了王嵩一眼说:“方向盘上有微量丁卡因,也可能是医生在做完手术后,手套上残留的啊,接触到了方向盘留下的呗。”
王嵩继续反驳:“什么医生做完手术会不立即把手套摘下来扔掉呢?难道还戴着血呼啦啦的手套满医院走,还戴着下班开车出去吗?”
安玫一时张口结舌,把手里的资料扔在桌子上,气鼓鼓坐下。
陆源无奈看着二人摇了摇头,想了想说:“还是通知下去,排查一下全市医院的医生,尤其是市南批发市场和白杨小学这两个地方附近的医院。看有没有外形和9号的外出时间能对上的。对了,离李海村最近的医院也查一查。如果有家在李海村附近的,重点排查。”
陆源一转念,又补上一句:“不光医院,整形机构,有医美项目的美容院也查一查。先查这几个,如果没有符合条件的,民间祛痣、点痦子的也查一查。工作量很大,大家辛苦一下,我去上报,请求上面联动辖区派出所一起查。”
8.
深夜,何爱华半靠在沙发上,头痛欲裂,心乱如麻,忍不住又拿起手机开始搜索那场事故的相关消息,但是手机上却一片乱码,怎么看都看不清。她扔掉手机烦闷地站起来,耳边听到似乎有什么机械转动的咔哒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家里入户防盗门的把手正在转动。何爱华一下子警觉起来,身上汗毛倒竖,下意识抓了个小凳子在手里防身,紧张地盯着门。合页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头戴黄色交通安全帽,身穿白色校服,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小小的一张国字脸上全是血和汗。何爱华感到口干舌燥,咽了口吐沫。小男孩犹犹豫豫冲她走来,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心头瞬间涌上百般滋味,何爱华眼睛一热,扔下凳子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小男孩,哭喊起来:“威啊,我的儿,你去哪了,你怎么一身血啊?你伤着哪了吗?”小男孩也哀哀哭起来,攀着何爱华的脖子说:“妈妈,我好疼啊,我让钢管打断了胳膊,打断了好多骨头,我好疼啊,我浑身都疼得受不了啦!”何爱华赶忙松开文威,伸手去摸他身上,摸过去却是空的,只剩下了一身小衣服软软耷拉在她的胳膊上。文威不见了!文威又不见了!自己手上只有血,好多好多的血……
何爱华哭醒过来,一双手还伸在半空中乱抓,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
她无助地坐起来,半天才醒悟过来自己正躺在主卧大床上。怕她情绪过于激动,这几天文威的姥姥和奶奶轮流在家里守着她,今天是文威姥姥睡在自己身边,文威爸爸睡到了客厅沙发上。
何爱华轻手轻脚爬下床,走出卧室,来到客厅角落里的冰箱前。打开冰箱,暖黄的光照在一杯珍珠奶盖上,那是自己和儿子的约定。儿子上学以来,自己已经买了无数杯一模一样的奶茶了,只有这一杯迟迟无人来喝,放在这冰冷的冰箱里已经三天了。
她伸手拿出奶茶,关上冰箱门,把奶茶捧在心口,头抵在冰箱上无声地痛哭起来。我的儿啊,你到底去哪了啊!是死死活得让妈妈知道啊。你要是没了,你给妈妈托个梦也好啊!
文建伟本来就辗转反侧睡不着,朦胧中看到何爱华这般景象,心里不忍,悄悄爬起来,走过去,伸手揽了揽何爱华的肩膀。
两人是大学同学,相识二十年,结婚十五年,虽然感情早不似当初那么浓烈,甚至已经可以算是貌合神离,但看到何爱华这个样子,想到当年那个坐在自己自行车后座,长发飘飘的小姑娘,文建伟心里还是充满了心疼和不忍。
何爱华转身靠在文建伟肩膀上啜泣了一会儿,夫妻二人回沙发坐下,黑暗中紧紧握着双手互相安慰。
何爱华小声说:“我刚才梦到威威了,他浑身都是血,一直在跟我说好疼啊好疼啊……”文建伟赶忙打断她:“假的,梦都是反的,说明我们威威很安全,你梦到的都是假的。我这两天也老梦到他,但是只要人还没找到,就一切都有希望。你就是心窄,容易乱想。你想以前,谁见了咱们威威不是说他面相带着长命富贵,肯定没事的。”
何爱华突然情绪有点崩溃,说:“你不知道,他出事前我还在想,等他大了给他送出去了,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了。老天爷听到我这么想,把他给藏起来了。都是我咒的他,我一个当妈的,怎么能这么想,怎么能觉得是孩子拖累了我呢……”
文建伟揽住何爱华的肩膀,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你可别胡说八道了,我不也说过,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咱们俩日子得过得多滋润,咱手头得有多宽裕么!哪个家长没说过这样的话啊,那不都是说着玩的嘛。这么多年你都是一个很称职很称职的妈妈。我天天在外面应酬,家里家外都是你一个人操持,你带孩子带的那么好,还时不时去照顾文威他老爷爷,我心里对你是很感激的。”
何爱华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看了看文建伟的表情,突然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生意上得罪了人?”
文建伟一时语塞,想了想说:“公司肯定是有一些竞争对手的,但是那都是公司的事,有什么仇怨,首当其冲也得是去找老板的麻烦,我一个打工的,犯不上。再说现在市场这么好,大家都有项目做,就算我以前抢过别人的项目,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绑架威威啊,那绑架儿童是多大的罪,犯不上。再说失踪的不还有郝奕辰吗?郝奕辰和咱们家非亲非故的,不至于连累他也失踪啊。”
何爱华按住太阳穴,苦恼地问:“那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呢?谁把我们孩子带走了啊!”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怒视着文建伟说:“前几年,文威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传言说你在外面找了个乡下来的小姑娘,十七八,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有这回事吧?你妈去帮你料理的这件事,伺候了一个月,跟我说是去东北你姨家住着了。你们娘俩还一心想瞒着我。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吗?是不是那个小姑娘报复你,故意绑架你的儿子?有这个可能吧?”
文建伟脸色一时十分难看,混合着惊讶,尴尬和狼狈,他松开何爱华的手,下意识摸了摸半秃的头说:“怎么这事儿你也知道。没生下来,我都有你和威威了,我能让她生下来吗。那女的我早给打发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肯定不能是她干的。
你记得当时咱家刚买的那辆雷克萨斯吧,我说我喝多了撞烂了,直接拉旧车场了。其实是卖了十五万,一把给她了,她挺满意的,拿钱回乡下老家了。”
文建伟坐直了腰,重新抓住何爱华的手说:“那事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那是酒后乱性,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篓子。这么多年我再也没犯过这种错误,别的女人的手我都没拉过了。威威的事儿肯定跟这个没有关系。”
何爱华冷冷甩开文建伟的手,转过身不搭理他。文建伟赶忙又说:“威威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如今这个世上,只有咱俩最能互相理解。威威找不到了,比挖我的肉还疼啊。我今天想过了,警察在找,咱们也还得继续找,不然我辞职吧,我去注册个网约车,全城跑起来,一边拉人一边找孩子,说不定还能从乘客嘴里听到什么线索呢。”
何爱华问:“那你工作不要了?你都在这个公司干了二十年了。”
文建伟说:“我儿子都找不到,我挣钱有什么用呢?我挣得哪一分钱不是为了这个家更好,现在先找到儿子,才考虑得到什么工作不工作的啊!”
何爱华低头想了想,说:“不行,我有预感,威威还活着,早晚会回来的,到时你还是得有份工作,我们得给孩子攒钱啊。现在我反正闲着,你明天回去上班,我去跑网约车。咱俩都振作起来,一定能把孩子找到。”
文建伟一时无言,半响才说:“这么热的天,我就是担心你太辛苦。”
何爱华站起来,和文建伟对视了一眼,夫妻二人都表情复杂,她转身进了卧室。
卧室里,何爱华的妈妈本来正偷偷贴在门上,紧张地听着二人的谈话,听到这里,放下心来,赶紧躺回床上装睡。
何爱华回到卧室,半倚在床头,迟迟睡不着,终于没压抑住,再次啜泣出声。
何爱华妈妈也坐了起来,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伸手帮她擦了擦腮边的眼泪,说:“我苦命的女儿啊。”何爱华再也忍不住,扑到妈妈怀里大哭了起来。半晌,何爱华哭累了,枕着妈妈的腿睡着了,何爱华妈妈拢了拢她脸上的头发,伸手够过床头的扇子,慢慢给她扇起凉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