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 深水黎一郎 《花窗玻璃-夏加尔的沉默》 第一章 (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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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天中午,我去了兰斯市政图书馆。
凯瑟琳今天也是从早上开始就在四处奔波。我不能找她闲聊(毕竟昨天发生了一些尴尬的事情),于是打算利用空闲时间借本小说来读。
话说回来,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有趣的书呢?光是看着那些法语书脊,我就忍不住开心起来。不过,如果我想读完所有想读的书,恐怕这辈子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突然我走到了东方文学专区寻找日本文学的法译本。三岛由纪夫的主要作品几乎都有翻译,真是太好了。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也有很多,这大概就是诺贝尔奖的魅力吧。然而其他作家的作品就比较少了。相比之下,法国文学的主要作品几乎都被翻译成了日语,这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说到诺贝尔奖,我想起最近每年都会被提名的那个作家——我找了一下,发现一本也没有。也许都被借走了,但总不可能一本都没有吧?。我仔细的搜寻了一番,发现它们都被放在了非洲文学的书架上。这当然是个失误,但原因也很好理解。我猜是因为现代法语中“Harki”一词指的是阿尔及利亚移民——那些在独立战争中站在法国一方(也就是殖民统治者的一方)之后移民到法国的人。再加上书名的印象,比如短篇小说集《象的消失》和《寻羊冒险记》。粗心大意的图书管理员可能就按照编号把书放错在了这里了吧
我本来想叫来工作人员纠正这个错误,但他们看起来都很忙,于是就此作罢了。等到他获得诺贝尔奖时,这个错误肯定会被纠正吧。
我借了三本法国年轻作家的小说,正准备离开时,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跑去阅览室查阅了往期兰斯的地方报纸。我想看看客观的报道。
根据伊莎贝尔的记忆,第一名死者——凯瑟琳的前夫,从大教堂钟楼坠落身亡——是在去年十月底左右,第二名死者——流浪汉、倒地猝死——是在今年四月左右。因此,考虑到可能存在的误差,我把去年十月到今年五月的往期报纸摊开在阅览室的桌子上并开始快速浏览。选择地方报纸的原因在于一个小地方城市发生了两起不明原因的死亡事件,全国性的报纸如《世界报》或《费加罗报》可能不会报道这两起事件。
地方报纸的排版和日本相似,头版被国家和国际事件占据,而地方新闻则位于中间。我决定忽掉略头版,只仔细阅读地方新闻。
很快,我就找到了相关报道。文章提到一名男子从大教堂南钟楼坠落身亡。伊莎贝尔的记忆大致是准确的,时间是十月三十日。报道称死者是一名42岁的公司职员,名叫罗伯特·高缇耶(也就是说,凯瑟琳的旧名应该是凯瑟琳·高缇耶)。从现场情况来看,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但没有遗书。而且高缇耶工作顺利,找不到自杀的理由,因此,警方从自杀和他杀两个方面展开调查。
文章还提到,在死前不久,有几个人目击到高缇耶在教堂后殿凝视着夏加尔设计的花窗玻璃。通常在教堂里看花窗玻璃并不奇怪,但高缇耶身高接近190厘米,即使站在也非常显眼,所以有很多人都记得他。
我决定暂时保留意见,继续寻找另一起事件。这次,我从4月1日开始,再次仔细查看了起来。
这次,伊莎贝尔的记忆似乎并不太准确。第二起事件发生于五月十五日,即五月中旬。如果只搜索四月份的新闻,可能就找不到了。
这次的死者是一名从外地流浪到这里来的无家可归者。报纸甚至都没有刊载他的名字。大约半年前开始在教堂前广场和法国国铁兰斯站等地露宿乞讨。五月十五日日落后不久,他被路过的游客发现倒在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前,被送往救护设施后死亡。据报道,他没有外伤,死因等细节尚未公布。
之后,我还查看了五月底的地方新闻,但都没有没找到关于这起事件的后续报道。
确实,这两起案件的受害者——使用这个词就是假设这两起死亡事件都具有犯罪性质——在死前都在观赏夏加尔的花窗玻璃。而且,他们看到花窗玻璃的时间都是在傍晚,日落前不久。难道日落之时,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上会发生什么吗?
——
这天晚上,我和那位老人一起吃了晚饭。
由于是星期天,食品店都关门了。我准备的筑前煮全都被吃光了,而且也没有其他存货。虽然阿拉伯人开的食品店会在周日营业,但由于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用眼疲劳,所以决定今晚外出就餐。
这座城市有一些米其林二星餐馆,但考虑到我的经济状况,去不起。而且我也不想去面向游客经营的餐馆。我想寻找否有当地人常去的周日还在营业的餐馆,于是在大教堂后面的小街上找到了一家小餐馆。从窗户往里看,发现里面还有不少客人。
我推开门,迎面站着一个像肉墙一样的男人,身穿运动背心。这个男人的身材并不是特别高但体重至少150公斤以上。他一边抚摸着卷曲的胡须,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晚上好,先生”。我本想掉头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被引导走进来店内深处。这时,我与餐馆最深处的一位老人目光交汇。
老人微笑着向我招手。店主这次一边抚摸着胡子,已边说:“如果你们是朋友,就请坐在一起吧,因为很快店里就会坐满了。”事实上确实如此,剩下的几张空桌子都是四人座。
老人慌忙合上了桌子上的书,满面笑容地欢迎我坐在他对面狭窄的两人桌旁。
“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遇见你。”
想到我今天翘掉了素描日常。
“真巧啊。”
“你以前来过这家店吗?”
“不,今天是第一次。”
我回答道。
“果然如此。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所以如果你来过,我们应该见过面。”
“每天晚上嘛?”
我不禁看着老人那张脸。
“是的,每天晚上都在这个位置。”
老人丝毫没有表现出悲伤的表情,他双手在胸前张开,与桌子同宽。
“这是我的固定座位。”
由于锅炉或厨房等原因,侧面的墙壁是凸起的,所以使得四人座为主的餐厅中,只有最里面的这张桌子是两人座。
“这里很不错,套餐每天都有在变,而且价格便宜。我总是会点上一份套餐外加200毫升的博若莱葡萄酒。”
老人向我杯中倾倒酒水。酒瓶立刻见了底。
“嘿,皮埃尔、今晚有客人,两个人一起喝酒,通常不会只喝平时两倍的量!”
老人叫来了店主,又点了400毫升的酒。
“别担心,酒我请。”
老人似乎很高兴能找到吃饭的伴侣。我喝了一口葡萄酒,发现是最普通的博若莱葡萄酒,想到接下去要还喝400毫升,我内心多少有些失落。
“你在这座城市还要待上多久?”
老人笑着问道。我赶紧回答道
“一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
“到这个月月底。”
老人听完后显得很高兴。
“那就好,我们还有时间。”
被称为皮埃尔的店主人,晃动着那一身闪耀着肌肤光泽的肉体,面无表情地端着一壶博若莱葡萄酒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显像管电视机上看到的这个国家出生的职业摔跤选手——记得解说员称他为“人类山脉”或者“一人民族大迁徙”。虽然会话稍稍中断,但在店主晃动着巨大的身体离开后,老人隔着桌子凑近了我,就像要说悄悄话一样。
“他是这家店的第二代。我从他还是孩童时就在这里用餐。小时候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会勤快地帮忙端菜,也是这座城市的名人。我总是会多给他一些小费。生日的时候也会送他一些玩具,他总是非常高兴。谁能想到长大后会变成这么一个庞大的男人呢?但不管他身材多么庞大,你看,他在我面前还是毕恭毕敬的。”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店主宽阔的背部。他像屏风一样站在店中间,不苟言笑地抚摸着自己的胡须。
然后老人给我的酒杯里倒满了刚端来的博若莱葡萄酒,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轻轻拍了拍双手。
“啊,失礼了,我还未自我介绍。我叫乔治·洛兰, 以前是兰斯大学的历史学教授 ,前年退休。专攻香槟地区的中世纪史,尤其对你每天素描的那座大教堂的历史非常感兴趣。那座大教堂凝聚了整个香槟地区的历史。我的毕生作品就是以编年体形式展示大教堂的历史,同时融入了整个香槟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甚至是包括这个气候恶劣地区人民的生活和斗争的历史。那是一部分为三卷的书籍,七年前由大学出版社出版。”
没想到竟然是一名专家。我甚至一度曾误以为他是骗子,不过我掩饰住了这一点,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
“原来如此。您放弃进入日本大学的机会,来到了这里。”
“嗯……是的。”
“真让人羡慕啊。”
“是什么让您羡慕呢?”
我疑惑地问道。
“毕竟,你的生活还有许多乐趣可以期待,不是吗?这真让人羡慕啊。到了我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新的事物可以期待了。当然,未知的领域还是存在的,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学习新的领域并取得成就了。剩下的只是对过往的论文进行修订和注释,更像是在拾遗补缺。”
洛兰先生说完,微微的倾斜了手中的酒杯。
“哦,不用管我这个老人的胡言乱语。请告诉我关于你的情况。你打算进入哪个专业学习?”
“我打算注册文学院,但……”
洛兰先生突然眼睛一亮。
“那么,你是想成为文学或历史方面的研究学者吗?”
“不不,我并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
我赶紧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清楚自己适合做什么,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我不适合做学者。而且,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学部都是个包罗万象的人文科学领域,光凭这一点就认为我想成为文学或历史方面的研究学者,未免太草率了。
“其实,我有一个在巴黎国家图书馆工作的学生,他上次来访时说,国家图书馆的手稿部总是挤满了默默抄写法国作家手稿和遗稿的日本大学生。作为法国人,这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日本人研究法国文学呢?他们为何如此喜欢研究手稿?抱歉,虽然这个问题很朴素,但我还是想知道。”
我歪了歪头。
“他们大概是法国文学研究的新生代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猜想,日本人即使展开作家论的研究,法国的权威学者大概也会不予理会,但手稿研究中拥有着确凿的证据,而学者们不得不去倾听,因此也更容易获得学位。”
“什么……”
洛兰先生惊讶地摊开了手
“而且我听说,在战后的日本,法国文学在外国文学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大多数主要的作品都被翻译成了日语,即使是一些不太知名的作家,只要查阅研究指南也能发现某个日本人所写的论文。当然,这些论文大多数是用日语书写的,法国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论文的存在……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目前如此。”
然而,洛兰先生听完这些话后,反而更加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么,作为参考,我想请教一下,请问你知道大概有多少日本文学作品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大致占比是多少?”
我回忆起今天在兰斯市政图书馆中看到的东方文学书架,以及巴黎最大的雪特雷书店里的日本文学专区,回答道。
“嗯……很遗憾,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吧,甚至可能更少……”
老人慢慢地啜饮着博若莱酒。
“嗯。从两国文化交流的平衡角度来看,这似乎有点奇怪。不过,水总是从高处往低处流。如果这反映了民族文化上的优劣,那也无可厚非。”
“我们是一个热衷于接受而非输出的民族。”
我反驳道,仿佛自己承担着日本文学的兴衰,如果认同了老人的话,那就意味着日本近代文学的价值就只有法国近代文学的十分之一了。
“是的,实际上,我也听说日本有着非常优秀的文学史。所以我感到更加奇怪了。从传统的角度来看,日本不是比我们更先进的国家吗?1040年的《亚历克西斯圣者传》被认为是法国文学史上最早的文本,而且内容非常幼稚。而那一年紫式部已经开始撰写《源氏物语》了,不是吗?”
“1040年的时候,紫式部已经写完了所有的作品、并且已经死了。”
我带着一半自豪一半苦涩的心情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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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时老人邀请我明天去他家做客。
“既然这种偶遇也算是一种缘分。你愿意接受我这个老人的邀请吗?”
说完他从名片盒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似乎是退休后没有重印的缘故,名片上的头衔仍然是“兰斯大学教授”。地址栏上则写着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小巷的名字。
“那地方路道复杂,不容易找到。”
“没关系,我会按着地图去找的。”
众所周知,在这个国家,无论多么小的街道都有名字,只要知道门牌号,几乎肯定可以找到目的地。
但老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而是突然眼前一亮,他握紧了右手的拳头,然后用拳头底部拍打左手掌。
“对了,我有个好主意。
4
我们决定约在大教堂里见面。在去他家之前,这位前教授会亲自为我讲解大教堂。我按平常的时间前往了大教堂,不过这次将素描簿留在了宿舍里。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但老教授已经在内殿的硬木椅子上坐等着我了。他没有穿平常那件厚重的短大衣,而是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打着领带,一副主人迎接客人的姿态。
老教授的讲解自然极其详细。每一幅壁画的意义。它们是哪个世纪由哪个流派的工坊制作的,以及该流派的制作特点等等。北袖廊里立着的十三世纪建筑师墓碑的意义——我以前在它前面路过时,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那是个墓碑。木雕基督受难像上无情的凿痕以及相关的轶事。我一直在默默地听着,并尝试着问了一个有关壁龛的问题,结果得到了一段非常漫长的回答。
“这座大教堂与其他哥特式教堂不同点之一就是,西前的三个门扉上方的墙壁都换成了玫瑰窗。而本应在那里的雕像群,则被刻在拱门层交汇形成的新三角形区域。”
在记录洛兰先生的讲解之前,我可能需要先复习一下哥特式建筑的术语。一般来说,教堂的西前设有三扇门(布尔日这样的例外则有五扇),门上的石材叫做楣。楣和支撑它的中央柱都装饰有雕刻,而门上方扇形的扩展墙面则叫做门楣山墙,那是访客进入教堂时最先看到的地方,通常也是教堂最重要的雕刻所在地。门楣山墙在罗曼式时期是半圆形的,到了哥特式时期又变成了尖顶形,而在其上方部分,像切开的年轮蛋糕一样围绕着门楣山墙层叠的部分则被叫做拱门层。
但这座大教堂的门楣山墙全部由花窗玻璃组成的,而且是圆形的玫瑰窗——。
“因此,当你穿过门并回头时,你会看到两扇大小不同呈垂直排列的玫瑰窗,这是在其他任何教堂都没有的,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一般来说,哥特式教堂的主角是因天花板升高而高耸的窗户,而这座大教堂在这方面尤为突出。”
谈到装饰这些窗户的花窗玻璃时,老教授的话更加激动了。他简明扼要地讲述了玻璃彩绘的历史,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知识。人类发明玻璃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000年到3000年。公元一世纪的罗马已经可以生产出薄薄的平板玻璃,并可以嵌入窗中。有记录表明,公元六世纪,在卢瓦尔河畔的图尔教堂的窗户上,嵌入了由圣格里高利制作的花窗玻璃——。
现在想来,洛兰先生没有对“世界遗产”这个词语做出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对他来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认定不过是几十年前的认证,根本不具备什么权威性。
“关于现存最古老的花窗玻璃讨论,我其实并不太感兴趣。但目前在斯特拉斯堡美术馆保存的一幅基督头像,应该是其中之一。”
“是的。”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还没有去过斯特拉斯堡,但那幅花窗玻璃的照片我见过很多次。几乎在所有讲述花窗玻璃历史的书籍中都有那幅著名作品的图片。
“但毫无疑问,花窗玻璃艺术真正的辉煌始于十二世纪以后,正如我刚才所说,哥特式风格的发明使得教堂内能够建造出罗曼式时代无法比拟的巨大窗户,特别以巴黎近郊的圣丹尼教堂、沙特尔大教堂和这里的兰斯大教堂为首,除了使用到传统的红、蓝、绿色之外,还能够表现出黄色、紫色、深绿色等细腻的色调。从十四世纪开始,通过加热氯化银和硝酸银使其附着在玻璃上,可以展现出皇冠和光环的银色。随后,技术不断地进步,到了十四世纪末,工匠们发明了一种使用硫化银在玻璃表面镀膜的技术,终于可以直接在玻璃表面绘制图案。”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没有在玻璃上直接绘画的作品?”
我确认的问道。
“正是如此。在那之前,只是将单色的彩色玻璃结合起,或是预先在色板玻璃上绘图并低温烧制后嵌入铅框。因此,只有人物的脸部是用画笔绘制的,衣服、背景、道具等都是由单色玻璃镶嵌组合而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项技法的发明确实是划时代的。”
“原来如此。”
“然而,讽刺的是,这项伟大的发明,却加速了花窗玻璃艺术的衰退。”
“怎么说?”
“因为,使用金属氧化物与玻璃混合烧制成的花窗玻璃,通过切割成各种形状,再使用加热弯曲的H字型铅条将其拼接成各种图像。这种原本无与伦比的艺术形式,由于技法的进步,使得花窗玻璃通过绘画进行艺术表现成为可能,反而导致许多作品刻意模仿著名壁画和油画的构图。。”
“原来如此。”
我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项艺术退化成了在玻璃上绘画这种简单的形式?”
“正是如此。由于技法的进步反而导致其衰退,这确实是一件非常讽刺的事情。因此,花窗玻璃艺术的巅峰时期是应该是在十二、十三世纪。这一时期的花窗玻璃由于含有大量杂质,色调较暗。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使得它们腐蚀发黑。相比之下,后期的作品色调明亮,衣服褶皱和背景等细节都被描绘得非常精细,但由于过于注重技巧,完全丧失了了哥特式早期花窗玻璃的独特韵味。”
“是啊……”
“十二、十三世纪的花窗玻璃中,凝聚着当时人们将原本只是为了采光而存在的窗户改造成为歌颂神明所在之地的兴奋与狂热。我时常看到游客在大教堂内拍摄那些明亮辉煌的花窗玻璃,但遗憾的是,那些十有八九都是十九世纪以后的复制品。”
我在内心轻轻地搔了搔头。小时候第一次被父母带去参观哥特式大教堂时,我对那些昏暗的中世纪花窗玻璃并不感兴趣,反而是被那些明亮而壮丽的窗户所吸引。这个夏天,我背着背包独自游览了欧洲各地的教堂,看到了许多花窗玻璃,终于才在最近稍稍学会了如何正确地判断它们的价值(顺带一提,这也是我坚持必须亲身接触最好事物的信念来源之一,而不仅仅是因为我想喝昂贵的葡萄酒那么简单)。
“中世纪的玻璃透光率低,含有杂质和气泡。表面也有细微的凹凸。但正因如此,它们才能摒弃华丽的装饰呈现出一种庄严虔诚的色调,而且每一块都微妙地散发着不同的氛围。即使现在在玻璃制造的过程中人为添加杂质或制造凹凸,也无法再现十二、十三世纪花窗玻璃那种深邃的色调。无论科学多么发达,都无法做到。”
洛兰先生自豪地解说道,仿佛是在夸耀自己的儿子一般。
“你可能也知道,后来改建的亚眠大教堂在三拱式拱廊处也安装了窗户,因此导致室内过于明亮。而在这里,由于三拱式拱廊隔开了连拱廊和采光窗廊的光线,因此窗户的光辉才能更加耀眼。”
“原来如此。”
我们并肩走向主祭坛的后方。在大教堂内,经由长长的中殿(或其两侧的侧殿),穿过两侧突出的袖廊,再路过放置主教座的内殿,就到达了后殿,绕过半圆形的回廊,然后从另一侧的袖廊就可以返回中殿。像这样绕教堂内部一圈,被称为朝圣式。这样的设计是为了让大量信徒(特别是朝圣者)可以在不打扰内殿弥撒的情况下参观教堂。而在回廊的最深处,辐射状的分布着许多小礼拜堂,正中间的就是夏加尔蓝色花窗玻璃所在的小礼拜堂。
那么,老人会怎么做呢?会说那被诅咒了,不要看吗?不过谣言已经消退了,而且作为前大学教授,他也不会迷信那种非科学的东西吧……。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老人加快了他那不方便的步伐,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不过,在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故意用游客们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哦,这个小礼拜堂里没什么好看的。”
5
洛兰先生在门扉旁嵌入的数字密码锁上输入了四位密码,金属锁发出了清脆的解锁声音。这是如今法国城市公寓为了防盗而普遍配备的装置。进门后,老人用他那瘦弱的胳膊使劲推门,直到再次听到金属锁发出合上的声音才停止 。
洛兰先生的房间位于六层公寓的四层,没有电梯,老人拄着拐杖,依靠着扶手沿着昏暗的楼梯一步步缓慢地向上爬行。我想帮忙,但他的身影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我默默地跟在后面。楼梯的照明是节能灯,需要在每层平台按下开关才能点亮,但老人每次走到下一层平台前,灯光就熄灭了。所以我决定提前走到平台按下开关按钮。
房间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算是很整洁了,但正如我所料,大量的书籍占据了生活空间,无处不在。一个房间是厨房兼作餐厅,另一个房间则是书房兼作卧室,对于独居来说,这已经足够宽敞了,但由于大量的书籍堆到了厨房,所以显得格外拥挤。
洛兰先生似乎每天都坐在书桌前埋头工作,晚上就在离书桌两米远的床上睡觉。老教授的日常活动范围基本就在这几平方米里,外加上去大教堂散步和在餐馆用餐。这样的简单生活是怎样的呢?我无法想象。因为这种生活实在太过简单了,反而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房间里唯一可以称得上室内装饰的就是四处摆放的温度计和湿度计。不过没有一个是数码式的,全部都是老式的棒状的温度计,随着温度的变化,管中的彩色的酒精会在玻璃管里上下移动。当然,温度计本体是棒状的,但支撑它们的底座却是各种各样的,有木雕栗鼠、熊,或者合成树脂制成的卡通人物,颜色、形状和材质都各不相同,光是看着就很有趣。其中有些温度计形状像滑雪场,还有带万年历的。我是第一次见到温度计收藏家,但觉得这可能是个不错的爱好。毕竟很少有人会收藏这类东西,而且收集起来应该也不太费钱。
“我比较老派,所以不喜欢没有刻度的测量器。如果在跳蚤市场出现这种类型的模拟测量器,就会有人通知我的。”
洛兰先生笑着说道。
“我年纪大了,每天早上自己测量血压时。我喜欢按压着橡胶泵,看着细管中的水银慢慢升高,然后迅速下降。那些数字显示的东西不行,只看数字没有实感。”
我表示同意。
“我能理解。我虽然不常量血压,但偶尔戴手表时,一定会选择带有表盘的手表。”
书架角落里还放着一个便携式的氧气瓶。
“当学习或阅读疲劳时,我就用这个吸一点浓缩氧气。大约三十秒左右,头脑就会清醒。然后又可以继续脑力劳动了。”
我不禁对他的话感到钦佩。这位老人一定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学问,而且很可能一生未婚。房间里没有一张照片或许就是证明。然而,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或孤独,除了唯一的爱好——收藏温度计——我想象在冬日的清晨,房间里所有的温度计都显示接近零度,老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除了这一爱好,他把所有的热情倾注在学问上,即使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消退。
对于晚餐我并不抱太大期望。在上次的餐馆里吃过饭后,我对自己的烹饪水平更有自信了。那家店之所以人气旺盛,大概是因为地处大教堂附近,而且价格确实便宜。但洛兰先生却称赞那家店是个“好店”,而且几乎每天都在那里吃饭,这让我觉得他的味觉似乎并不可靠。
前菜是加了莫扎里拉奶酪的红番茄。这道菜虽然很容易做,但要做到完美并不容易。,番茄太凉了,奶酪也是刚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主菜是火锅,本应该用小火慢炖的,但他却用了大火,导致肉和蔬菜都没有入味。
尽管如此,我还是吃下了这无味的火锅,因为我想这肯定是老人从昨天开始就准备的。 他特意买了一瓶红葡萄酒 ,或许是为了今天的晚餐而准备的,是波尔多产区的赤霞珠葡萄酒,虽然比上次的博若莱好喝很多,但似乎与菜肴的搭配并不协调。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顿不协调的晚餐以市售芒果布丁作为收尾,然后我们点燃了香烟,沉默地消磨起时间来。我平时没有吸烟的习惯,但由于无法忍受沉默,索性便拿了一支。在这个国家,对未成年人吸烟没有任何限制。
通常在西方,当你被邀请到家中做客不知该谈论什么话题时,家庭是最保险的的选择。比如家庭墙上或壁炉架上的相框照片就是很好的话题,时间很快就会转瞬即逝。通常聊天的内容无非是配偶的成长经历,孙子的名字,孙子擅长的学科,甚至还可能聊到两百年前祖先担任官职的名称,或是四百年前祖先在某场战争中立下的战功。
但是在这个没有一张照片的房间里,这招派不上用场。
“说到上次的话题。”
洛兰先生开口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反军国主义吧。”
“嗯?”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洛兰先生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关于为何战后有一段时间,我们国家的文学会吸引了那么多日本研究学者的原因。”
“哦……是的……”
“也就是说,尽管被纳粹德国蹂躏,但通过勇敢的国民抵抗运动最终战胜了纳粹德国的自由人权之国的形象,对于摆脱了军国主义枷锁的日本知识分子而言,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对吧?”
“嗯,可能确实有这一点。”
“说实话,这正是战后我们国家戴上的面具。而战后以‘反人类罪’的名义对德奸进行的执拗追究和审判,不过是战后左翼和右翼一致对维希政权的否定,以及对这段历史的篡改罢了……。”
洛兰先生像自言自语般说道。
然后谈话再次陷入沉默。我决定引出老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关于那座夏加尔的小礼拜堂……”
洛兰先生立即回应道。
“是的,最好不要靠近那里。”
“你刚才说那里没什么可看的。”
“我是说过。”
“这是为了警告游客吗?”
“也有这方面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字面上的意思。你觉得那东西好吗?”
我静默着等待老人继续说下去。
“我根本无法在那块花窗玻璃中辨认出任何东西。所谓的‘辨认’当然是指理解创作者的意图。那些毫无意义的色彩挥霍,没有中心概念的构图,老套的题材,与其说是变形,不如说是稚拙的描线……在兰斯大教堂中,只有那个小礼拜堂毫无价值。这并不是因为那里发生过死亡事件我才这么说。从那次骚动发生之前,我就一直认为那块花窗玻璃是兰斯大教堂的耻辱。”
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关于夏加尔这位艺术家和他的作品,现在没有必要做过多的解释。这位被人称为‘爱之画家’的作品,如斜塔、飞翔的马、天使和恋人等,他的作品形象如此深入人心,总能唤起人们心中的印象。
“然而,夏加尔的魅力不正是如此嘛?”
我尝试反驳道
“我认为夏加尔是一位一生都在画儿童画的画家。孩子们无视构图和透视法,把他们所想画的一切都画在一张画布上。夏加尔的一生都忠于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长着大眼睛在空中飞翔的马,还是幸福的新郎新娘,又或是倾斜的埃菲尔铁塔,以及家乡白俄罗斯的无名百姓。”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对夏加尔的看法,也许完全离经叛道。但老实说,夏加尔对我来说仍是一位谜一样的画家。对于巴黎画派的其他画家,我读过一些美术书籍,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但对于夏加尔,我并不太理解。
然而,在这个国家,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不仅是对对方的不尊重,还会被认为是个无聊的人。
“如果是孩子的画,那就更不用说了。”
洛兰先生从容地回答道。
“我知道夏加尔的展览吸引了很多观众,尼斯的夏加尔博物馆每年可以招待几十万游客。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那个小礼拜堂的花窗玻璃毫无价值。”
老人的温和目光逐渐变得如猛禽般锐利。
“以前那个小礼拜堂里镶嵌着19世纪新哥特式风格的花窗玻璃,虽然不算特别优秀,但起码能让人感受到虔诚的祈祷之心。当时有人提议将其移到其他地方,并委托现代艺术家创作新作品时,我发出了强烈反对。但学者面对现实的无能为力,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
“这座城市靠近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成为了德军理想的攻击目标。这座大教堂也遭到了轰炸,许多珍贵的花窗玻璃和雕塑被毁。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又重演了这出悲剧。失去了许多历史遗产的教会当局,为了迎合当时大众的口味,便试图通过采用当时受欢迎艺术家的作品来吸引人气,可以说是赤裸裸的媚俗。”
“如果是这样,那么教会当局的目标至少实现了。”
我回答道。我曾经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家背包客旅馆中遇到一位即将回国的日本女孩,她送给我的旅游指南中关于这座大教堂的描述,是这么写的:“法国三大哥特式建筑之一,法国历代国王加冕的大教堂,世界遗产。后殿的夏加尔花窗玻璃必看。”
然而,在这仅仅两行的介绍中,只介绍了那扇花窗玻璃。却完全没有提及那些精美的展现圣母荣耀的山墙雕刻, 也没有提到在德军轰炸中幸存下来的13世纪内殿花窗玻璃。更别说这座哥特式教堂里独一无二的纵向玫瑰窗了。
这个女孩独自在欧洲旅行了两个月,据说她中途还去了兰斯。当我告诉她我要在兰斯住上一个月的时候,她说:
“啊,太好了!兰斯绝对值得推荐!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一定要看!”
据她说,日本某个电视节目对世界的花窗玻璃进行了排名,兰斯大教堂的夏加尔花窗玻璃名列第一。
“不过,如果你在那里待一个月的话,肯定会厌倦的。那座城市除了大教堂,其他什么都没有。”
然而,洛兰先生并没有对此直接回应,而是转而谈起自己对二十世纪艺术的总体看法。
按照他的说法,他并非完全诅咒现代艺术。“我不否定野兽派和立体派的探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做法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要求。”然而他对那些利用偶然性或创作出不知所云的画面并冠以耸人听闻标题的现代艺术家进行了猛烈抨击,并称他们为骗子。
“总之,他们太轻松了。”
“轻松?”
“正是如此。艺术首先需要严格的训练。如果参与兰斯大教堂建设的数百名石匠中,哪怕有一人技艺不精,无法精确的将石头切割成型,那么这座大教堂早已因无法承受重量而坍塌了。”
“嗯……”
拱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正是因为基石稳固地支撑着空间,斜切成精准角度的迫石才能精确地互相组合,即使承受来自上方的几十吨重压也纹丝不动。向上延伸、巧妙分散重量的尖顶拱顶和肋骨穹窿的艺术性组合,以及能够抵御外部力量的圆顶穹顶半球面都象征着上帝的完美性。另外,扶壁与飞扶壁不仅承担着将横向力传导至地面的任务,还为教堂外观赋予了一定的韵律感与力度美——所有这些建筑元素各自都有着明确的意义,并且与建筑整体的美感密不可分。正是由于无数的无名艺术家数百年来完美的技艺,这座大教堂才能经历了近千年的风雨,至今仍屹立不倒。
我点了点头,对此我完全赞同。
“教堂的内部同样如此。如今那些名字早已被遗忘的无数圣像雕刻家、金银匠和壁画家们,他们真诚精湛的工作留下的印记。犹如活生生的圣经一般,让人们一踏入教堂,心中虔诚的信仰之心便油然而生。然而,装饰在这座大教堂中心轴的花窗玻璃却是一个连素描都画不好的艺术家设计的,难道这合适吗?”
这次我暧昧地颔首表示同意。
当然 我能理解洛兰先生的意思。实际上,在这座耗费数百年精雕细琢,精心设计和建造的教堂面前,那些原封不动展示的工业制品,随意在画布上涂抹颜料以及对照片进行处理的所谓“二十世纪艺术品”在这位将毕生精力都奉献给大教堂研究的老教授面前无异于欺诈。而夏加尔拙劣的素描和随心所欲的构图,在他看来也是难以容忍的。
然而,艺术的价值并非取决于艺术家所付出的努力。一部耗费毕生心血的大作可能一文不值,而毕加索在陶器上随意的涂鸦却能卖上几百万。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为了避免误解,我必须声明,,我对夏加尔这位艺术家没有任何个人上的恩怨。他在尼斯的个人美术馆吸引了众多访客,我对此毫无意见。我只是想说,他的作品不应该出现在兰斯大教堂里。”
当然,有人会说这只是市场价值,与艺术的本质无关,但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人类尚未找到比市场价值更能衡量事物价值的标准。
“有时我会在梦中会采取一些实际行动。”
老人兴致勃勃地说着,眼神就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 什么实际行动 ?”
我忍不住追问道。
“有时候,我会做梦用装填好的霰弹枪一下子击碎那扇花窗玻璃,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碎裂一地。接着,一封写着‘为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将摧毁了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的犯罪声明,会随风飘扬,从破损的窗户中飞出,然后我就像小说中的义贼一样,四处破坏那些粗劣的伪艺术品。怎么样,痛快吧!虽然我很乐于每天醒来读书的时刻,但当每次做到这个梦醒来时,我都会有点不想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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