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味噌之味(政丹)
單身嬴政x寡婦姬丹
现代日常文,不搞扎心了(?)

「爸爸,我要和霸王龍合影。」
「嗯,你擺姿勢,小心一點哦。」
調整了一下相機的設置,再拿起來的時候卻發現女兒居然爬到了護欄上,工作人員忙於應付其他遊客,他立刻跑上前去抱小女孩,但是被路過的人撞了一下,小朋友沒事,自己和相機摔地上了。
「真是抱歉,沒有傷到吧?」肇事者沒有逃逸,而是拉了他一把。
「沒事,謝謝。」他覺得聲音很耳熟。
「丹?」男人摘下了口罩,「是我,阿政。」
「啊,好久不見。」原來是熟人,可也沒有那麼熟,因為是好久不見。
「我們到旁邊聊吧,順便檢查一下相機。」
「嗯。」他也摘下了口罩。
「爸爸,可是我想看三角龍!」小女孩有點不太滿意。
「我陪這個小朋友去,舅舅你和這位先生去忙吧。」一旁梳著俐落短髮的女高中生站了出來,手裡拿著平板,看來是來自然博物館完成生物作業的。
「不打擾嗎?」他有點擔心。
「沒關係,我也要完成三角龍的報告。」
「那讓這個姐姐陪你,可以嗎?」
「嗯!姐姐我們走吧!」
「好,我和姬先生在博物館隔壁的咖啡廳等你們。」嬴政很放心高中女生的樣子。
「嗯,回見。」女生推了推眼鏡。
咖啡館。
「一杯紅茶。」
「一杯拿鐵。」
「加糖嗎?二位。」
「不用,謝謝。」異口同聲。
「時間過得真快呢,丹哥哥都結婚了。」嬴政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酸。
「嗯⋯⋯」他低著頭沒有看對方。
「婚禮也沒有邀請我。」
「嗯⋯⋯」
「丹哥哥還記得我嗎?」
「嗯⋯⋯」
「二位,拿鐵和紅茶,慢用。」
「丹哥哥是心虛吧⋯⋯」嬴政停頓了一下,沒有等來回答,「果然。」
「不是的。」最後一點拿鐵也喝完了。
「那是什麼?」嬴政的紅茶杯也空了。
「不是什麼。」他看了一眼頭頂,掛著吸煙區的牌子,於是從口袋裡拿出一盒Kent,但找不到打火機了。
「所以是什麼?」嬴政遞過去了自己的。
「本就不是什麼。」他沒有接。
「還在教柏拉圖嗎?應該去教亞里士多德吧。」
「⋯⋯」點燃了煙。
「有小孩了還抽煙?你的老公不管你嗎?」
「⋯⋯」桌下的手捏著衣襬。
「還是說這煙是給你爸爸工程上的朋友的?」
「嬴政,你就是這樣講話才叫人———」他突然站了起來。
「才叫人什麼?」嬴政認為自己目的達到了,非要這樣才可以從對方那裡問出東西來。
「叫人無話可說。」他拿起煙盒和手機離開了咖啡館,嬴政自然後腳跟著出來了,正好碰上參觀完科學博物館的兩個女孩,女兒跑到了自己懷裡。
「爸爸,姐姐好厲害喔,什麼都知道。」小女孩一臉崇拜地看著對方。
「真是麻煩你了,小孩子比較鬧騰。」
「沒有的事,姬先生,小蘇很聽話,完全沒有亂跑。」
「好,」他把相機放到包包裡,肩帶斜挎,然後抱起小孩,「那我們現在回家好不好呀?」
「可是我還不想回去嘛⋯⋯」小女孩撒嬌了起來。
「爸爸要回去做飯了呀,小蘇肚子不餓嗎?」
「姐姐帶我吃了冰淇淋。」
「啊,這樣⋯⋯」
「你著急回去做什麼呢?給男人做飯?」嬴政又突然插話,酸溜溜的。
「是的,我就是要做飯,我做飯還有錯了?」因為小孩還在,他並沒有說得很重。
「舅舅,我們回去吧,明天週一,我還有卷子沒有寫。」
還沒有等嬴政回答,他就抱著小孩朝停車場走去了,青梅竹馬在後面喊他的名字要加聯繫方式,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關上了車門。
「爸爸討厭這個叔叔嗎?」
「是的。」
「爸爸撒謊!」
「為什麼?」
「爸爸回答得太快了!」
「爸爸後悔沒有早一點回答這麼快。」
小孩子當然是無法處理這句話的訊息量的,但好在就這樣安靜了下來,刷著平板上的釣魚小遊戲。下了高架橋後,阿姨打來了電話,說是沒有買到味噌,不能煮拉麵了,他說,好的,沒關係,然後掛了電話。等紅燈的時候,視線移到戒指上,想起自己並沒有告訴嬴政,丈夫已經去世的事情。大約是在三年前,一次滑雪的事故,他因為腿傷在酒店休息,丈夫則與朋友一家在不遠處的滑雪場準備搭乘纜車。所以他是親眼看著意外發生的,在不遠處,可是什麼也做不了。
兩個人是相親認識的———
「我只想給家裡一個交代。」對方一上來就擺明了態度,「你呢?」
「我⋯⋯也是吧⋯⋯」他是為了離開父親。
「那我們太合適了。」
「為什麼?」
「你對我沒指望,我對你也沒有,這還不夠合適嗎?」
「沒有指望,就不會失望,是這樣嗎?」
「和大學老師講話就是方便。」
於是就這樣結婚了。父親自然是最高興的,金龜婿一上來送那麼大一個鑽戒,房子也是富人區的;甚至都和他講,你真應該生個兒子感謝人家,說完又諷刺他真是沒用,有女人的地方也生不了。但父親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一切經濟上的好處一點沒有拿到,連孩子都是他做決定領養的小女孩而不是男孩。兩個人完全就是各過各的,也談不上什麼愛,但只是因為小孩,婚姻也可以繼續下去。
回到家,阿姨在洗菜。
「姬先生回來了啊,來,小蘇,先洗手。」
「爸爸,我要看電視!」
「好,只能看二十分鐘喔。」
「姬先生,今天不知道怎麼了,跑了幾家店,都沒有買到味噌。」
「沒關係,家裡有什麼菜,隨便做一點就好了。」
「好,那就不煮湯了。」
「嗯,我也來洗菜吧。」
他不喜歡閒著,總是想辦法讓自己忙起來,每天的飯餐都是和阿姨一起參與完成的;記憶裡媽媽走了以後,家裡做飯的就是自己了,除了父親的一份,他有時候還會給嬴政帶飯,男孩總是在校門口的欄杆上扒著,一看見他的單車就躥出了校門,好像餓了不知道多少天的樣子。能吃是福,阿政是個有福氣的孩子,他這樣告訴對方。嬴政會把菜喂給他,說,我的福氣分你一點。
吃過飯以後又陪小女孩玩了一下拼圖,然後玩了一整天的小女孩睡著了;阿姨去洗衣店拿回了工作用的西裝,他把陽台上的衣服收了下來,一件一件放在床上折好。不清楚為什麼,這樣重複的事情總可以給他帶來一些平靜,或許是自己把自己消解在了這些沒完沒了的動作裡。結婚以後他還學了插花,也是一件充滿無數細碎動作的事情;但他不會把作品帶回家,也不會和同好在家裡舉辦插花活動。
時間到了九點半,沖了個澡,走出淋浴間,發現鏡子居然裂了一道縫,他觀察著那道縫,很快視線就落到了鏡子裡的自己身上,臉頰因為水氣泛著粉紅,濕漉漉的長髮貼在胸口,平坦的腹部和弧度微弱的胸部,流暢的腰線以下被浴巾裹住了。到這裡為止就是個luo體的男人,可是他撩開了浴巾,抬起乾淨的下t,分開腿,鏡子裡出現了一個女人的部分,肉粉色的濡濕的柔軟的。
「哈⋯⋯」指尖分開……(和谐部分见其他平台)……白色液體。
「爸爸,」是小女孩的聲音,腳步聲漸近,「你在洗澡嗎?」
「嗯!很快!」他被嚇得沒了性質,隨便抽了幾張紙擦了擦,圍好浴巾打開了門。
「我做惡夢了,爸爸。」小女孩的眼角還帶著眼淚。
「沒事的,噩夢都是假的。」他一邊把女兒抱在懷裡,一邊關掉了燈。
「我夢見爸爸了,爸爸被妖怪吃掉了⋯⋯」
「爸爸在這裡⋯⋯」
家裡三個臥室,他和丈夫一直都是分開睡,以前孩子還小會和他一起睡,現在已經一個人睡了。哄睡了孩子,他失眠了,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鏡子的裂痕。
這學期帶的課是宗教與哲學,週一和週三的上午,lecture形式,二十幾個人,已經算很多了,一些哲學系的課只有幾個人,大概因為他比較年輕吧。
「我注意到還有同學沒有提交第一篇小論文,請在午夜之前提交,這是最後的日期,過了以後就只有0分了。」說完後他停頓了一下,耳後的頭髮滑到了前面,「嗯,今天的課就到這裡。」
下課後他去食堂吃午餐,回辦公室的時候看見一個學生站在外面,便請了進去。
「吃過飯了嗎?」他拿出一個一次性杯子倒上茶遞過去。
「嗯,謝謝教授。」學生喝了一口。
「有什麼事呢?」他微笑著看著對方。
「這個,是教授嗎?」學生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張照片。
「這⋯⋯」他很快拿走了照片,「你從哪裡得到的?」
「我爸那裡,我自己翻出來的。」學生倒是很淡定。
「⋯⋯」他的拇指指甲掐入照片表面,上面是一個KTV的包間,他坐在一個土大款旁邊,男人的肥豬蹄攬著他的腰,長頭髮遮住了半張臉,看不出表情。照片應該是某一次被爸爸拉去陪工程合作的客人留下的。
「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來要A或者怎麼樣的,現在上大學了也沒有家長會,沒有人認識教授的,我只是覺得這個照片不要被我媽看見了。」
「謝謝。」他折起照片塞到教材下面。
「教授。」學生又有話要說。
「什麼?」他恢復了微笑。
「上帝是什麼呢?」
「你要斯賓諾莎的解釋嗎?」
「不,我要教授的。」
「哦,我不信這個東西,但是如果福音是智慧與愛,我想哪怕不清楚神或上帝也可以獲得福音。」
「教授在愛之中嗎?」
「當然,我結婚了。」
「可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是愛情的,不是生活的。」
「所以人要愛自己的生活。」
「嗯,是這樣的。」
「保持道德、善良和智慧,就是生活在福音之中,我記得斯賓諾莎是這樣寫的。」
「嗯,是這樣的。」
「再見,教授。」
學生離開了辦公室。
他不知道是討厭自己還是討厭父親,可能討厭自己更多一點,以前父親喝醉的時候會抱著他喊「爸爸拉扯你到大不容易」之類的話,從小他就覺得父親是可悲的,即便有那麼多的可恨之處。如今他也為人父母了,只希望可以做個不一樣的家長,一定不要像父親那樣,也不要像母親那樣早早離開。
[爸爸,清明節假期,給媽媽掃墓,你有時間嗎?]
他並不指望父親很快回復,一直坐到office hours結束,也沒有收到訊息。又等了十分鐘,仍沒有回音,他用手帕擦了擦手機屏幕,裝到包包裡,鎖上辦公室的門,離開了教學樓,身後跟著半落山的夕陽,一折一折疊在台階上。
他所在的新城區是因為海平面上升而在舊城區基礎上人工製造的,類似於過去的新加坡。他是在舊城區長大的,但為了離開父親和發霉的環境,選擇在新城區教書。目前正是下班的時間,在橋上堵了十二分鐘,阿姨發來消息,說女兒想去外面吃飯;他想著趕回來沒有時間,就讓阿姨帶女兒出去了。這時候車流已經通暢了,他沒有立刻修改路線,繼續按照導航去了超市。
因為沒有找到需要的味噌,他開始在一整面的貨架上搜尋了起來。
「砰———」前額撞到了陌生人的購物車一角。
「抱歉!」熟悉的聲音。
「沒關係。」果然是嬴政。
「好巧,又遇到了。」嬴政在心裡默念,這次要抓住機會。
「嗯,很巧。」他的態度倒是很平淡。
「你是來買味噌的嗎?」
「是的。」
「這家的味噌最全,我記得你總是來這家。」
「嗯,我是準備煮麵。」
「真巧,我也是打算煮拉麵。」
「這樣啊,確實很巧。」
「只剩最後一罐了,要不今天嚐嚐我的手藝?」
「你的搭訕技巧真的很差。」
「我只是想就咖啡館的事情給妳道歉。」
「這樣啊⋯⋯」他低下頭,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直都是你給我做飯,現在是徒弟回饋師傅的時間啦⋯⋯」嬴政自然地勾搭上青梅竹馬的胳膊。
「謝謝,可是⋯⋯」他低著頭思考著。
「哦,我忘了你結婚了,要回家給丈夫做飯吧⋯⋯」嬴政的語氣有些落寞。
「其實⋯⋯」他突然想起來父親罵自己克死了丈夫。
「下次吧。」嬴政轉過身。
「不,等一下。」他主動拉著人的袖子。
「丹⋯⋯」嬴政意外地注視著朝思暮想的人。
「我也想吃拉麵了。」說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嬴政把自己攬得更緊了,超市的廣播正播送著堅果區打折的廣告,兩個人推著車走了過去。
因為都是開車出來的,他的車跟在嬴政的後面,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嬴政也住在新城區,位置和他的小區相隔不遠,地段也是寸土寸金。
「隨便坐吧,我給你倒水,加冰嗎?」
「嗯,謝謝。」
通常他是家庭主婦招待別人,現在成自己坐著不動了,還有些不習慣。一邊給阿姨發消息說今天和朋友在外面,一邊回應著嬴政關於食物的問題。手心一直在冒汗,也說不上為什麼,是因為沒有講出丈夫去世的事情嗎,還是因為要以結婚了為藉口躲避青梅竹馬?真是亂七八糟。
「丹,好了。」嬴政已經分好了兩碗麵,上面各有半顆溏心蛋和幾片豚骨以及玉米。
「謝謝。」他用筷子戳了戳雞蛋,溏心的程度剛剛好。
「溏心蛋是你教我做的,現在我算出師了吧。」嬴政有點小得意地笑起來。
「嗯,很好,」他試了一口麵條和豚骨,「如果肉再厚一點就好了。」
「啊,我記得你喜歡吃薄的⋯⋯」
「欸⋯⋯」
「就是你以前會切很薄,比較入味?」
「哦,以前沒有什麼錢,切薄一點可以看起來多一些⋯⋯」
「以前⋯⋯確實,」嬴政也不好意思再笑了,沈默地喝著湯,「不容易。」
「沒有關係啊,」他反而不習慣這種沈默了,「都過去了。」
「現在,」嬴政有些猶豫,可還是想知道,「你家裡怎麼樣?令尊———」
「我爸反正還是那樣,但我現在挺好的,小孩也很健康聽話。」他說得很著急,像是要逃跑一樣,「倒是你,繼承家業了吧?」
「家業算是吧,我爸爸病了,這次感覺真的不行了,我媽和我很緊張,」嬴政給兩個人倒了一點燒酒,「所以我躲到新城區來了。」
「我們還真是⋯⋯同病相憐啊⋯⋯」他一口氣把小瓷杯裡的酒都喝掉了。
「是,」嬴政點點頭,「酒要與知己喝才好。」
「知己⋯⋯」他喝得太快,已經有些暈了,「你沒有遇到什麼人嗎?」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呵呵⋯⋯ 長相憶,長相憶⋯⋯」
「孤舟何處來。」
「春風催,春風催⋯⋯」
「江月⋯⋯向人開。」
「先是⋯⋯」他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夢李白》,然後是⋯⋯是⋯⋯」
「劉長卿。」嬴政並沒有醉。
「哦,劉長卿好啊,好,好⋯⋯」
「丹,我一直在想你,想得太多了,思緒糾纏在一起,以至於我見到你時理不清楚,反而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在咖啡館的時候我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我發現我總是這樣的言不由衷,過去和現在———」嬴政突然注意到青梅竹馬不知什麼時候趴在桌上睡著了。也許應該繼續聊劉長卿的,對一對詩,可能就不會睡過去,但或許是丹太累了,大概早就需要休息了。
第二天上午嬴政醒來的時候,客房空無一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網球場上。
「好球!」一陣掌聲中這一局結束了。
「姬教授的球技可真是日益精進啊,壓得我無力還手。」
「哪裡,是王總謙虛了。」
每個單數日的週日下午是他的網球時間,一起打球的都是丈夫的朋友,網球是結婚後學的,最初只是隨著丈夫的愛好,雖然男人沒有要求什麼,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有一些名義上的義務,比如要怎麼樣扮演婚姻裡的另一半。插花小組的太太會說,你這弄這麼好看,也不拿回去,給你老公看看嗎?他只是搖搖頭表示各自有愛好。太太們面面相覷又不說話了。
「姬教授,我來給妳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工作上的朋友,嬴先生。」
「欸?!」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好久不見,姬教授。」
「啊,你們認識嗎?」
「算是兒時舊友吧。」
「哈哈,那我可省事了,你們先聊著,下一場馬上到我了。」被稱為王總的人說完就跑遠了。
「真巧⋯⋯」嬴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擰開瓶蓋灌水,在隔壁剛剛打完一場雙人組。
「我一直在這個場打球,過去沒見過你。」他也開始喝自己的水。
「新月湖的那個場在維修,暫時封閉了。」嬴政穿的是男士網球服,貼身的褲型修飾出優越的肌肉線條,美中不足的是這雙腿不夠長。(註釋:政子本人個字不高的先天設定。)
「這樣啊,」他穿的是女士制服,長髮高高挽起,因為頻繁運動,略微有幾縷髮絲自然垂下,「我還沒有去過那邊。」
「說起來,你老公呢?他不玩網球嗎?」嬴政擠壓空瓶子然後穩穩投入垃圾桶裡。
「⋯⋯」他沒有說話,只是握緊了水瓶。
「你的婚戒也摘了,之前還看見在的。」嬴政繼續擺事實。
「我⋯⋯」他也壓扁了水瓶投入不遠處的垃圾桶,「我先生已經不在了。」
「抱歉。」嬴政還以為是夫妻之間突然有什麼矛盾。
「三年了,已經過去了。」他突然感覺松了一口氣,因為最後還是講出來了。
「所以,當時為什麼著急結婚?」嬴政調整了一下傘的角度。
「我想離開我父親,還有那個環境,」他的手放膝蓋上握在了一起,「我就是想要逃避,但逃避是⋯⋯是⋯⋯」
「是什麼?」嬴政握住了他的手。
「是可恥的,也沒有用。」他眨了眨眼,然後轉過頭看著嬴政。
「怎麼說呢?」嬴政記憶裡姬丹似乎一直有種說不明的壓抑的感覺。
「是我要去滑雪的,如果他沒有陪我去,那麼⋯⋯不,沒有如果,都已經發生了⋯⋯說起來我也不愛他,他也不愛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甚至沒有哭 ⋯⋯我不知道,我要怎麼逃避已經發生的事情,這是不可能的,但我好像一直希望這樣,少年時代,我的爸爸,死亡,一個一個,所以我失敗了,已經發生的不可能被逃掉,過去的我完整地⋯⋯在某一刻,真實地體會過了⋯⋯」
停頓了一下,「人只有一種現實,失敗。」
一起打網球的有四個人,加上後來的嬴政,五人打完最後一輪雙打,一起吃了晚餐,孩子都在夏令營,大人們可以娛樂到很晚。他一直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所以找藉口明天要插花早早退出了,嬴政呢,也丟下熱鬧的派對跟著他屁股後面溜了出來。
「以前讀書的時候還挺喜歡派對的,現在只覺得太吵了⋯⋯」嬴政遞來一支煙。
「你是故意講給我聽的嗎?」他沒有接。
「哪裡,我講的實話。」嬴政只好把煙放回了盒子。
「我也沒有說你撒謊。」他托著下巴,手肘擱在椅子的扶手上。
「好吧⋯⋯」男人有些不敢講話了,生怕惹得青梅竹馬不高興。
「抱歉,我心情不太好⋯⋯」他又立刻給人道歉,站起來準備離開,「今天就到這裡吧。」
「等一下!」
「?」
「明天,你在哪裡插花?」
「山月居。」這是一個茶樓。
「我可以去看看嗎?」
「你進不去的,是會員制。」
「我⋯⋯我去給你拍照。」
「⋯⋯」他低著頭思考,確實會有太太把自己丈夫拉過來拍照,可是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我不會做其他事情的。」嬴政信誓旦旦的,就差發誓了。
「好吧,那明天下午兩點,你來我家樓下,我們開車過去。」
「好叻!」
嬴政注視著姬丹離開的背影,決定一定要把握住明天的機會。
因為是去插花,他把頭髮挽起來加了一根簪子。儘管他認為女性氣質在很多方面好過男人的個性,可是從小到大,他依然是男性的外表,因為人是社會性的動物,什麼樣的形象在社會上有利,那麼人會趨於選擇那樣的形象。另一方面,他認為自己算不得女人意義的女人,一個女人是從出生的瞬間,在這樣或那樣的環境下,逐漸形成的定義。換句話說,他沒有「只」作為女人的經驗,所以他不可能「是」女人。但他也不喜歡自己男性的部分,或者他不喜歡男性的一整個「氣候」,也許是因為自己有一個失敗的父親,也許是因為男人總體上就是令人失望的。上個學期教授一門尼采的課,他講到如果人的意志是超越,那麼男人是第一步要被超越的。
於是他只是把自己定義為「自身這樣的」人類而已。
插花室室內。
「這位是我的⋯⋯」他在想怎麼介紹。
「各位太太好,在下是姬先生的朋友,嬴政,目前在一家金融公司擔任總經理的職務。」
「哎,只是朋友嗎⋯⋯」一個胖太太把他拉到一邊,打聽八卦,「看著很成熟穩重呢⋯⋯」
「嗯,只是朋友。」他偷偷看了一眼嬴政,男人正在調試相機。
「你看你一個人帶孩子也不容易,小丹。」女人好像在看自家弟弟一樣。
「沒有,我一個人可以的,況且還有阿姨。」他覺得時間差不多到了,就站起了身。
「阿姨哪裡算呢⋯⋯」女人不太滿意得撇撇嘴,但還是隨手給他整理了一下頭髮。
插花示範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左右,樓下正好在演黃梅戲,他說自己要聽戲,嬴政便說要一起聽。他想在這樣的公共場合也不好趕人走,於是便買了包廂的票,兩個人坐在樓上,嬴政點了金駿眉和一個果盤。《玉堂春》他聽了有不下十次,都是這個戲班,過去和丈夫一起來這裡,男人總是睡過去,他是從來不困乏的,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聽了沒有一點就倦了,好像喝茶沒有用一樣。
「你累了嗎?要走嗎?」嬴政小聲問道。
「啊⋯⋯我,沒關係的⋯⋯」他尷尬地坐直了身體。
「我還是第一次聽黃梅戲⋯⋯」嬴政捏著一瓣小橘子送到他嘴邊。
「嗯⋯⋯」他吃掉了橘子,「謝謝。」
「蘇三可真是可憐⋯⋯」嬴政繼續剝了起來。
「都是這樣的,這種傳統戲劇裡,」他喝掉了剩餘的茶水,淺淺打了個哈欠,「女人一般都是可憐的。」
「我還是喜歡更現代的戲劇⋯⋯」嬴政發現自己很難真心進入封建社會的氛圍裡。
「雷雨嗎?」他只是隨便說說的。
「是的,雷雨,我上學的時候就很喜歡⋯⋯」嬴政記得校慶表演的時候,自己演的男主角,還拿了表揚。
「呵呵⋯⋯」他笑了笑。
「你笑什麼啊⋯⋯」嬴政臉一紅。
「雷雨其實也是封建,如果要我說的話⋯⋯」他從提包裡拿出煙,抽了一支點上,「當然我並不是否定曹禺的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呢?」嬴政有點好奇,也從煙盒裡抽了一支。
「我關心的問題是,無知涉及道德嗎?」他拋出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大教授,我腦子不夠啊⋯⋯」
「哦,換個說法,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有多少可以稱得上是———」
戲這時候結束了,掌聲和叫好聲蓋過了他的聲音,嬴政什麼也沒有聽見,但好像又都聽見了。
很快就到了清明節,他先是帶著小女孩給丈夫掃墓,然後是回到舊城區給母親掃墓,回去就意味著要見到父親,他覺得很惡心。以前丈夫還在的時候,孩子可以由對方照顧,但現在一個人,阿姨也放假掃墓了,這樣一個細雨綿綿的季節,他突然發現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
「喂?」嬴政正在開會。
「是我⋯⋯打擾了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單薄。
「沒有的!」嬴政立刻從會議室裡出去了。
「真的嗎?」他覺得自己很矯情。
「當然啦,什麼事呀?」嬴政覺得自己心跳得很快,這是兩個人在科技館一別後姬丹第一次和自己打電話。
「清明⋯⋯算了。」他欲言又止。
「我沒有事。」嬴政好害怕人要跑了似得。
「沒有嗎?沒有吧⋯⋯」
「哎呀,我真的沒有事啦⋯⋯」
「嗯⋯⋯我要回去一趟,可是你也知道我父親的,我不想讓他接觸小孩⋯⋯」
「啊,這樣啊,我可以照顧的,我現在就在舊城區這邊哦,你過橋來吧⋯⋯」
「你⋯⋯」
「我?」
「沒什麼。」
「那一言為定哦,我把地址發你。」
「嗯,謝謝。」
掛斷了電話,他把小孩哄了起來,做早飯換衣服,準備便當。小女孩倒是很期待和嬴政一起,大概因為嬴政後來說那個女高中生也要來,小女孩很喜歡大姐姐。
他先是開車把小女孩送到嬴政公司,然後到墓園給母親掃墓,母親走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獨立的位置,他掙錢以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母親的骨灰買了一個靠山的位置。父親覺得很多餘,人死都死了,還占著資源,可是他覺得這很重要,何況母親喜歡山岳。
還沒有進門,只是在走廊上,就聽見裡面在吵架,他敲了敲門。
「哪個?!」父親的聲音。
「是我,爸爸。」他突然有點後悔敲門了。
「喲,還知道回家啊?!」一個五十多歲發福的男人打開門,一身酒氣。
「清明節,給媽媽掃墓,路過來拿一些東西。」他往裡看了一眼,客廳角落有個沒見過的年輕女人。
「就惦記個死人⋯⋯」男人不滿意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沒有帶一點孝心禮物。
「⋯⋯」他現在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和父親爭辯了。
「怎麼啊,嫌你爹我家裡髒,不願意進來哦?!」老男人一看兒子還是這樣的脾氣,加上酒精,蠻橫無理了起來。
「沒有。」他脫下鞋子,但並沒有找到拖鞋,只好踩在瓷磚上。
「做人家的富太太了,就高人一等了是吧?」老男人對著兒子打了個酒嗝。
「我丈夫已經走了。」他因為難聞的氣味皺眉偏過頭。
「⋯⋯」老男人沒想到是這樣,但很快換了一副面孔,「哎呀,你聽爸爸的,高學歷有遺產的寡婦現在很吃香的,爸爸有個朋友⋯⋯」
他沒有理會父親的自我發揮,一個人走到了客廳角落,女人的年紀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比爸爸小了兩輪,看樣子正在被醉酒的父親家暴,左邊的臉有點腫。
「臭婆娘,滾回屋裏去!」老男人怒氣沖沖地指著臥室。
「小姐,我扶你吧⋯⋯」他伸出手去碰女人的胳膊,但被躲開了。
「你他媽的是不是又欠打了?!」老男人順手拿起皮帶走了過來。
「⋯⋯」女人嚇得要逃離,但是摔倒在了地上,他很快擋在兩個人之間。
「小丹,你起開!」老男人短暫清醒了一下。
「不可能的。」小時候自己因為太小了,沒有辦法照顧母親,現在自己長大了,媽媽走了,眼下多少有一些補償的心態。
「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啊!?」醉漢是不可能講道理的,行為也是不可預料,皮帶抽到了親兒子身上。
「⋯⋯」他本能要去保護女人,於是背後被抽了一下,但不是很痛,可能因為爸爸上年紀了,力氣沒有以前那麼大了。
「不知好歹的賤人!」老男人因為酒精的影響把兒子當成了第一任妻子,扯著兒子的長髮用力往下拖拽。他嘗試掙脫父親,但或許是力道以及姿勢,場面一片混亂。
「嘭———」老男人的身體撞到了櫃機空調,空調上一個方形盒子掉下來砸中了人的腦袋,他終於擺脫了父親。
一旁的年輕女人此時已經可以站起來了,「神經病啊!不給錢就算了,還打人!」說完就拿著高跟鞋跑了出去。
「⋯⋯」他坐在地上喘息,感覺有些荒誕,還以為女人是父親的伴侶,原來只是收費的一夜情對象。真是印了那句話,最討厭婊子的其實是嫖客。道德沒有偏好只有修正,倫理不讚美也沒有一個字是辱罵。正義女神呢,不執行而是不可逃避。
他沒有喝酒,清醒得很,自然是叫了救護車,父親在路上自己醒了過來,沒有了之前的氣焰,一言不發。到了醫院,做完檢查,頭部沒有什麼問題,倒是肝臟的情況不理想,被醫生警告不可以再喝酒了。不需要住院和觀察,支付完醫藥費後就出院了。
回到父親的住處,他走到空調那邊撿起了剛才掉下來的紙盒,裡面放著一個陶器,背後有爸爸媽媽和他的名字,應該是小時候參加活動一家人一起做的。他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記得這件事了,人生長恨水常東,而美好的回憶像河底的鵝卵石,不會被打撈起。
「那個女的是———」老男人坐在一邊抽菸。
「爸爸不用給我解釋,我都知道。」他把陶器放進了單肩包裡。
「你一個人帶孩子也不容易,爸爸給妳介紹的那個———」老男人又重複起了之前的話術。
「爸爸,」他靠著玄關穿好鞋,「我不是你賺錢的工具。」
「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老男人被這樣一說,臉上掛不住了。
「難到不是嗎?!」他突然感覺過往被壓抑的情緒都湧了上來,「我成年之後爸爸不是著急讓我去陪酒嗎?!拿到的錢,爸爸說是還債,最後還是去賭博了!哪一次不是我陪完那些人又到警察局去接你的!!」
「我,我賭錢不也是想快點還清債務嘛⋯⋯」老男人既心虛又無恥地表示。
「不!爸爸,我已經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這時候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是嬴政的電話,「我朋友在樓下,我要走了。」
「兒啊⋯⋯你走了,爸爸可怎麼辦啊⋯⋯」老男人抱著兒子的腰又要耍無賴。
「爸爸不是還有閒錢找應召女郎嘛,用不著我來擔心吧⋯⋯」他掙脫了父親的胳膊,換上鞋,推開門,看了一眼,又重重關上。他本來想說,我要走了,爸爸,我真的要走了,可是最終也沒有講出來。或許對於人而言,真正意義上的離開,是母親那樣的,一個人的死亡是從另一個人真正意識到這一點開始的。
之後他和嬴政就經常在網球場遇到了,打球是下午,再吃個飯,於是就有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吻我。」門關上,嬴政立刻把他按在牆上,他也自然地攬著對方的肩膀。
「我好想你。」嬴政有點手忙腳亂,好像初出茅廬的小年輕。
「⋯⋯」他沒有說話只是想辦法延長這個吻。
「啊⋯⋯我,我不行了⋯⋯」嬴政感覺剛才的吻好像要令自己窒息一樣。
「阿政,」他扯掉了橡皮筋,長髮散了下來,「才剛剛開始呢⋯⋯」
「丹,我⋯⋯」嬴政有點尷尬地示意已經抬頭的小嬴政。
「走,」他隨手拆掉了男人的皮帶丟到地板上,「去床上。」
嚴格意義上來說,嬴政是自己的第一個床伴,那些以前只是因為爸爸的關係陪酒還沒有到上床那一步,後來結婚就完全是一個人自娛自樂了,丈夫是真的貫徹零生理需求,記憶裡回家倒頭就睡,兩個人還是分床,女兒也只是偶爾和他睡一下。兩個人從床頭搞到床位,氣喘吁吁的,比打網球跑來跑去還要累,高潮的時候他想著,人一生就是這樣的,總要為了什麼奔波,這一次他是為了自己。
「還噴嗎,這裡?」嬴政趴在他腿間研究了起來。
「別扒拉了,一點沒有了。」他正在點煙。
「啾咪~」嬴政親了一下,然後爬回床頭躺下也抽出一支煙。
「真好,像是回到小時候⋯⋯」他像貓咪一樣舒服地眯起眼睛,吐出煙霧。
「我記得我逃課,然後門衛在後面喊臭小子快回來什麼的,哈哈哈哈⋯⋯」
「然後你班主任給我打電話,我晚自習也沒有上,就騎車到處找你⋯⋯」
「我爸媽都不要我了一樣,身邊就只有你⋯⋯」嬴政像大型犬一樣貼在青梅竹馬的身邊。
「每次找到你就是一身亂七八糟,給你洗衣服洗鞋子⋯⋯」他感到整個人柔和了起來,現在照顧小女孩的時候多少也有點過去照顧嬴政的感覺⋯⋯
「我⋯⋯我真的很感激你,」嬴政認真地看著愛人,「不,我真的很愛你,我想愛已經超過其他的感情了。」
「阿政,我⋯⋯」手裡的煙頭已經燃得捏不住了,「我覺得到這裡就可以了。」
「丹,我———」嬴政還沒有說出口,他的食指貼到了唇上。
「到此為止。」他都沒有說出聲,只是做了個口型。
「不對!」嬴政突然抓起愛人的手,「你現在要離開,我們到地下也會見到的!」
「地下就是地下的說法。」
「是,可我不管什麼地下,什麼魂同,我是活生生地活在這一刻的人,除了我的唯一現實,我什麼也不要!」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自己的手腕從嬴政那裡抽了出來,整理了一下頭髮就走到浴室做清潔了,嬴政自然想跟過來,可是他鎖上了門,淋浴的水聲也蓋過了對方的話語。反覆用沐浴露打出泡然後搓洗著兩腿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洗的了,還是在反反覆覆,小時候爸爸會說他的女人那裡很髒,一定要洗乾淨,於是拿著花灑噴頭反反覆覆清洗,一邊洗一邊罵罵咧咧從前在女人身上吃過的虧,以及自己是如何從資產百萬變窮光蛋的,最後話題回到他身上,各式各樣針對孩子的話術。少年時代的自己一般會選擇放空,就像他現在在做的,放空自己的大腦。
「教授在愛(的福音)之中嗎?」
沒有辦法再回答同樣的話了,沒有辦法了,好悶,好悶,是福音要他喘不過氣來嗎?!他用力推開了浴室的門,嬴政居然一直坐在外面,他想要關上門可是對方的手擋了過來。
「會著涼的。」嬴政想要推開門。
「不要!」他用力抵著。
「為什麼?」
「我感覺,我的生活,會隨著浴室的水氣蒸發掉⋯⋯」
「蒸發掉的⋯⋯是幻覺。」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真的嗎⋯⋯」
「真的,你看,水蒸氣沒有了,」嬴政抱著他,「但是你還活著。」
他的臉埋在嬴政肩頭,衣服上是晚飯吃的拉麵的信州味噌的氣息,深吸一口氣,好像聽見了客廳掛鐘走針的聲音,噠、噠,更遠的樓下的車流也似乎活躍了起來,霓虹燈跳躍著延伸向海邊,這時候一個吻落了下來,噠、噠、噠,是心在跳動⋯⋯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