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 深水黎一郎 《花窗玻璃-夏加尔的沉默》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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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窗玻璃 Ⅱ
1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醒来后,我在床上茫然地呆坐了一会儿。
现在终于不会再感到疼痛和恶心。昨天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由于不规律的生活导致的身体不适,再加上用眼过度引发的头痛和眩晕以及幻觉共同作用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我拿起素描簿,翻开了昨天记录的地方。原本以为在哪里丢掉都没关系的素描簿,昨天在那种糟糕的状态下,自己竟然还能把它好好地抱在腋下带回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翻开正中间的部分,查看昨天在塔顶上抄写下的神秘符号。那些小圆圈整齐地排列成七个,纵向排列成三列,中间一列有三个圆,而左右两列则各有两个。
这到底是什么呢?
当然,也有可能和高缇耶先生的死毫无关系。但就此得出无关结论太轻率了,所以我决定还是先假设两者之间存在关联,然后在这基础上进行思考吧。
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某人——这个某人可能就是犯人——用枪或者匕首之类的凶器把高缇耶先生逼到塔顶栏杆处,而高缇耶先生为了指任犯人,留下了标记,也就是死亡留言。当受害者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时,他迅速将手伸到背后,用某种尖锐的物体在被烟火熏黑的栏杆内侧(一般很少有人会触碰的地方)划下这个神秘的符号。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南塔的修复工作被推迟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修复工作已经完成,那么所有的污垢可能都会被清洗干净,受害者也无法留下这个符合。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符号到底代表什么呢?
我首先联想到的是星星。
七颗几乎等距离排列的星星让我首先想起的星座是北斗七星(虽然北斗七星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独立的星座,准确来说是大熊座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是北斗七星的话,通常会将构成杓柄头部的两颗星(天魁星和天璇星)连接成一行,其余五颗星虽然略微弯曲但也可以连接成一行,也就是分成二五两列排列,或者,将构成杓柄底边的天璇星和天玑星连接成一行,将天魁星、天权星以下的杓柄部分视为一行,但这也是二列。无论如何,将它分成三列都有点牵强。
当然,如果将其作为暗号使用的话,为了让外人无法立即看出来原本的形态,也可能会进行变形。
或者,这些星星是通过望远镜或双筒望远镜看到的昴星团或毕星团的图像。
然而,如果通过望远镜观看星团的话,星星的数量可远不止这么少,整个视野中会布满无数的星星。难道这个符号只记录了其中特别明亮的几颗?
而且,排列可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受害者是在塔上被逼入绝境,于是将手伸到背后,用手里拿着的走珠笔的笔尖潦草地画下了这个符号(如果将靠近走珠笔的笔尖部分握在手里旋转,大概可以得到大小相近的圆圈),那么也可能无法按照预期的排列画下来。或者本来想画出更多的星星,却在画到第七颗的时候被推下了塔。
但我马上意识到那并不正确,因为另一个地方也发现了几乎完全相同的暗号。仿佛害怕一个地方的暗号没被人注意到似的。而且,数量不多也不少。如果这是个死亡留言的话,那么如此列必定有其意义。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本能地合上素描簿,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凯瑟琳担心的的脸。
“你还活着吗,小鬼?”
“啊,但为什么……”
“你在说什么?昨天下午你脸色苍白地路过接待处,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你的踪影了,所以我很担心你,就过来这里看看。”
“昨天,我脸色有那么差吗?”
“确实,简直像见了鬼似得。”
“见鬼……”
“现在没事了吗?”
我摇了摇头,至少现在疼痛和恶心的正装已经停止了。
“嗯,似乎没事了。”
“那就好。你该不会从昨天开始什么都没吃吧?这是我们昨晚的剩饭,我给你热了一下。”
凯瑟琳说完,把盘子递给了我,盘子上盛着红色膨松的古斯米(库斯库斯)。
库斯库斯是一道将蒸粗小麦粉浇上肉类、蔬菜和豆类炖汤的料理,本应该品味口感的蒸粗小麦粉,此时却因为吸满了汤汁而膨胀起来。虽然是剩饭,但对于昨天中午开始就空空如也的胃而言简直是救命的食物。我道了谢接过盘子。
“这顿库斯库斯的钱以后再付也行。”
凯瑟琳半开玩笑地离开了。
库斯库斯原本是西西里岛和北非的传统料理,由于价格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现在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学生食堂的常见食物。听说那些年轻时在法国艰难求学,后来功成名就后再访法国的人,首先想吃的不是鹅肝、松露、马赛鱼汤或者布雷斯鸡,而是库斯库斯。
但是,在进食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味觉完全失灵。虽然嘴里塞满了蒸粗麦粉,但却完全没有一点味道,仿佛在咀嚼沙子一样。我还尝试着咬了一块西葫芦,也同样没有口感和味道,像是嘴里含着一块湿抹布。
然后我就被强烈的呕吐感所侵袭,这感觉和昨天在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前如出一辙。
难道这里面有毒——?
我蹲在洗手池旁,用手指伸进喉咙深处,把所有能吐出的蒸粗小麦粉全都吐了出来,然后把剩下的库斯库斯倒进一个小塑料袋里,再在外面套上半透明的超市袋遮住里面的东西,然后扔进了二楼厨房的垃圾道里。
随后我清洗了盘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说装作吃完了的样子——把盘子还了给凯瑟琳,并感谢了她的美食。
凯瑟琳戴着眼镜在管理员办公室的桌前看报纸,这次,她只是稍微抬起头,什么都没说就接过了空盘子。
戴着眼镜的凯瑟琳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十多岁。桌子上的花瓶里,嘉丽雅花鲜艳得刺眼。
离开管理员办公室,沿着走廊回去的路上,我能感觉到凯瑟琳凝视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
回到房间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我意识到腋下已经汗湿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条走廊如此漫长。
我不由得想起昨天从让那里听到的故事。奥古斯特死的当天,他曾在教堂里与一个帽子上插着嘉丽雅花的四十多岁中年女子交谈。
不过,虽然不知道奥古斯特为何被杀,但我没有任何被凯瑟琳盯上 理由……
不,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假说。这可能是警告吧。警告我不要再调查这起事件了……。
但是凯瑟琳是怎么知道我在调查这个事件的呢?自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答案很简单。一定是有人告了密。尤其我并没有采取任何保密措施。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在那次烧烤聚会上,克劳德和凯瑟琳聊了很长时间。
仔细想想,凯瑟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失去了第二任丈夫和前夫。夏洛特的父亲死于脑溢血,但那次应该没有进行正式的尸检吧?
不过至少昨天凯瑟琳没有机会给我下毒。我昨天唯一吃的东西只有那家路边摊的比萨。难道那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披萨摊老板其实是凯瑟琳的同伙吗?
等等,我突然意识到。严格来说,还有另一个人有机会给我下毒。
那就是让。我和让在吃第二片比萨前进交换了彼此的食物。让接过第二片比萨时,把手中藏着的无色无味的毒药塞进比萨的面饼里,然后要求和我交换。芝士多少只是个借口。吃了比萨后很久我才感到不适,可能是因为毒药延迟发作的原因。
不过让本人都无法预料我昨天会在大教堂前向他询问案件。难道让是假装成乞丐四处游荡,一旦发现有人在调查事件,就试图封口吗?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让和凯瑟琳就是共犯,但这怎么看都不对劲。如果是那样的话,让就没有必要特意说出奥古斯特死的那天他看到奥古斯特和一个像凯瑟琳的女人在聊天。
我下定决心,带着素描簿离开了宿舍。当然,素描簿只是个掩饰。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然而在这份宁静的背后,确实藏着人类的恶意。
刚走出宿舍门,我就碰到了保罗。他仍然像上次一样将两侧的头发向后梳,但今天顶部却鼓起并向前突出。这种发型在日本很受不良高中生的欢迎,但在这里被称为“庞巴度”,取自路易十五情妇的姓名。
“嘿,我有件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你。”
保罗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靠近了我。
“有趣的事情?”
虽然觉得他可能会说也些无聊的传闻,但我还是我停下了脚步。
“就是上次烧烤聚会时候的事……。”
“嗯?”
“其实我听到了克劳德在向凯瑟琳告白。”
“告白?”
“你真迟钝啊。在这个国家,告白只有爱情方面的告白吧?”
“啊?”
这让我大吃一惊。克劳德和凯瑟琳之间年龄差据差不多有母子那么大。
“他说等到他职业培训结束回来后,希望凯瑟琳能嫁给他。而且他说得一脸认真,虽然他连工作都还没找到。”
“哦?”
那个平时总是迷迷糊糊的男人,在那晚居然做出了如此大胆的举动。不仅催眠了夏洛特,还向凯瑟琳告白,克劳德恐怕在那晚用完了他一生一半的行动力吧?
“也难怪他会弄丢重要的信封。”
说起来,那天晚上嘲笑他即使用催眠术也找不到信封的人就是这个家伙吧。想到克劳德被这么取笑,我不禁有些同情,于是回答道。
“虽然很意外,但如果双方都同意,那也无妨。况且像克劳德这样的男人,或许搭配凯瑟琳这样的年长女性更合适些。”
虽然有点过于年长了。
“而且这样一个谜团也解开了。”
“谜团?”
保罗皱起眉头,一脸疑惑,庞巴度发型突出的前端微微晃动。
“当我问到那起事件时,克劳德为什么会隐瞒警察来宿舍调查的事请,如果他喜欢凯瑟琳,自然不愿提及她被当成嫌疑人的事,哪怕只是传闻。”
“哦,这倒有可能。不过那个家伙只是有些恋母情结罢了。虽然凯瑟琳对我们宿舍生来说就像母亲一样,不过她只是履行职责罢了。可能只是凯瑟琳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自作多情了。总之他真是个不正常的家伙。”
保罗冷笑着离开了
我怀着郁闷的心情,像往常一样前往了市中心。今天教堂前广场仍然是人山人海,游客们各自享受着午后时光。
但今天我没有走进大教堂,而是从旁穿过,绕到街的另一边。
目的地是警察局。我想了解一下调查进展。
当然,警察不可能轻易向突然来访的外国年轻人透露信息的。所以我谎称我的伯父是日本警视总监,他将要来参加国际刑警组织在法国的会议,同时他也是一个艺术爱好者,希望借此机会能参观下这座城市,欣赏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但听说最近这里流传着关于夏加尔花窗玻璃的不好传闻,所以想了解一下情况,于是我请求会见负责调查的警官。
我被带到了一个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等待。不久,一名中年刑警走了进来。秃头,眉毛很浓,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像只章鱼。他的手里还拿着几张纸和一支圆珠笔,警官自我介绍叫马丁,他坐在我对面,用锐利的目光直接问道:
“你的姓氏和日本警视总监的姓氏不同吗?”
我有些惊慌失措。没想到这么小城市的警官居然知道现任日本警视总监的姓氏。顺便说一句,马丁是法国最常见的姓,相当于日本的佐藤。
“他是我的伯父,所以我们姓氏不同。”
我挺起胸膛,自信地回答道。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说谎技巧还是很有信心的。秘诀就是,首先要让自己相信这个谎言。
“嗯……那么,关于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不好的传闻,究竟是什么呢?”
马丁警官一边用手指转动着圆珠笔一边说道。他似乎有意在装傻。我继续说道。
“传闻那个小礼拜堂被诅咒了。更具体点说,从去年到今年,有两个人是在看过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后不久就突然去世了。而我现在所居住学生宿舍的女管理员,是这起事件的嫌疑人之一。”
马丁警官听到这话,停下了手中转动的圆珠笔。
“所以你现在住在她的宿舍里?”
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也没办法了。”
马丁警官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那么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首先我想知道的是流浪汉奥古斯特的死因。”
马丁警官皱着粗粗的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是想不起来,还是在犹豫是否要告诉面前这个年轻人。
“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嗯,他的死因好像是心肌梗塞。”
“遗体怎么处理了?”
“他是个没有亲属的流浪汉,所以应该被葬在市区公墓里了,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回答让我有些失望,但我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问道。
“那么,目前的调查进展怎么样了?”
“调查吗……调查已经终止了。”
马丁警官淡淡地回答道。
“什么?”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两名死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类似犯罪的行为。高缇耶先生是自杀,而奥古斯特则是猝死。确实,他们都有在死前观看过夏加尔的花窗玻璃这一共同点,这也一度引发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但冷静下来想,花窗玻璃怎么可能让人走向死亡呢?难道你认为那些花窗玻璃里面隐藏着某种神秘图案,会引发心肌梗塞,或者隐藏着让人跳塔自杀的暗示吗?不可能存在这种荒谬的玄学。除非你能用科学的方式证明这一点,那么我们会立刻前往尼斯刨开夏加尔的坟墓并给他戴上手铐。
说完,马丁警官笑了笑,最后一句显然是在开玩笑。
“顺便说一句,在第一起事件发生后,我们还详细调查了夫人与死者的关系。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但上司坚持要求这么做。两人离婚的原因是高缇耶先生出轨。离婚时,夫人要求支付女儿的抚养费和赡养费,但高缇耶先生只同意支付女儿的抚养费,拒绝支付赡养费。夫人当时已经认识了二女儿的父亲并开始了交往,所以不愿意继续拖延下去,于是两人很快便达成了协议。高缇耶先生每月按时支付抚养费,夫人也遵守每两周一次的探视约定。这在法国的离婚家庭中非常常见,并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
马丁警官边说边在带来的纸上涂鸦,他画了一些圆形和三角形,并在其间画上斜线,最后把整张纸涂黑。我最初以为那是调查资料,但仔细一看,只是一张白纸。
“不好意思。弗朗索瓦斯说我该戒烟了,今天是第四天,如果不这样做,我会坐立不安的。”
“弗朗索瓦斯是你太太吗?”
马丁警官愣了一下。
“哦,弗朗索瓦斯嘛?不,她是我母亲。我目前还是单身。”
原来如此。我本来还以为马丁警官在设下什么叙述性诡计,但显然不是。欧美人之间,即使是亲子也会互相使用名字称呼,对他人也是如此。
我在犹豫是否该告诉这位看起来有些懒散的警官,凯瑟琳可能给我下毒的事情,但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提,相反,我问道:“高缇耶先生真是自杀吗?”
马丁警官停下了涂鸦,不耐烦地说道。
“听着。当高缇耶先生坠落时,最先赶到现场的就是我。那天之前我们刚破获了一起案件,当时我正准备按时回家。经过大教堂后面的时候,听到有路人在喊‘有人掉下来了!’,我立即赶去了现场。我一眼就看出高缇耶先生已经没命了,就让路人报了警,自己则考虑到他有可能是人被推下来的,于是急忙跑进教堂登上了塔顶。从高缇耶先生坠落到我到达楼梯第一阶的间隙绝对不会超过三分钟。由于没有电梯,从塔顶下到地面,最快也得五分钟。所以如果有人在他坠落时呆在塔顶,我们一定会在半路遇到的。但事实上,我直到爬上塔顶都没遇任何一个人,塔顶也空无一人。而且我敢肯定绝对不会看漏或错过什么。”
“原来如此。那么塔可以说顶是密室对吧?”
“密室……你也可以这么说。81.5米的高度和坚固的哥特式石墙构成的密室。既然没人可以逃脱,那么犯人就不存在。所以那就是自杀。还是说有个看不见的犯人像亚森·罗平那样,乘着气球逃走了,或者抓住直升机吊下的绳梯逃走了?”
我摇了摇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
“没错。直升机的轰鸣声或者漂浮在空中气球即使是在日落之后,不可能没有人注意不到。我当然也在塔顶仰望了夜空,但除了无边无际的星空,什么都没有。”
“对了,塔的栏杆上,有类似刮痕的图案。”
我转换了话题,打开素描簿,展示起七个小圆圈的素描。
马丁探长表情一变,好像重新看了我一眼。
“嗯,不愧是日本警视总监的侄子,确实厉害。当然,我们也在第二天早上的现场检查中也发现这个。”
这很正常。如果我能发现,而警察却没能发现,那才奇怪呢。
但是在这里我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些图案是在事发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至少不是之后才发现的痕迹。
“你觉得这是什么?”
马丁警官反过来问我。
“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北斗七星之类的图案,想必早就有人研究过了吧。
“实际上,我的一位同事说,这些图案可能来自你们国家的一部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电影中的场景?”
“是黑泽明导演的《七武士》。在那部电影中,武士们举起的旗帜,上面画的就是这样七个小圆圈,跟这个图案十分相似。不过,三船敏郎扮演的那个年轻武士,因为还不够成熟,所以画得是三角形。”
“哦。”
“黑泽明的电影在法国一直很受欢迎。特别是在巴黎,那里几乎都是综合电影院,现在仍然会定期重映黑泽明的作品。说这话的人不仅喜欢黑泽明,还喜欢小津安二郎和沟口健二这样的导演,所以警局里也有不少人赞同他的观点。”
“但这些图案究竟指的是谁呢?”
“谁知道呢。因为无法弄不清楚,所以那个假设也被否定了。或许受害者想暗示凶手是日本人吧。”
马丁警官微笑着了看我。
我改变了想法。尽管这个像章鱼的警官看似懒散且漫不经心,但毫无疑问是个相当优秀的警察。也许那些看似随意的涂鸦,其实是他控制谈话节奏而进行的策略。
“当然,这也不可能是死亡留言。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亲眼看到塔上没有任何人,除非这个事实被推翻,否则这些划痕毫无意义。”
“嗯……不过说起来,螺旋楼梯中间有一扇木门,你们调查过了吗?”
“当然。那扇门通向教堂内的三拱式拱廊。除了每隔几年一次的大扫除,平时没有人进去。为了防止外人误入,钥匙分别由主教和堂守各保管一把。”
“钥匙不可以复制么?”
“你要知道,这种钥匙不同于家用的钥匙。它像宗教画中圣彼得手中的天国之钥那样巨大。所以即使复制,也绝对不可能在普通钥匙店进行复制,必须把实物拿到铸造厂,还至少需要花上一个星期才能做好。但主教和堂守都表示,他们从未把钥匙交给过任何人。”
“明白了。那么如果是自杀,自杀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啊……因为不明确,所以尽管现场情况明显是自杀,但上司仍然要求我们谨慎调查。据夫人表示,高缇耶先生曾在她第二任丈夫去世后请求复合。但夫人没有立即答复,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来看,高缇耶先生可能知道她的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他在离婚后仍然暗恋着前妻,那么可能会因此受到打击。男人总是这样的,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感纠葛。”
马丁警官看向远方,喃喃自语道。
我决定不再继续听这个警官的旧日恋情。于是离开了警察局。
我走向市中心。在这座城市里,无论去哪里都无法绕过大教堂。这次我从北侧的回廊门进入教堂。门上雕刻着最后的审判,右边则是堕入地狱的人被扔进大锅里烹煮的场景。
教堂内很凉爽。我绕着内殿走了一圈,别说大海了,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发现。
或许是因为传言渐渐已经消退,夏加尔的作品前挤满了游客。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中走出了曾经进去过的门,站在相邻的宝物馆前。这里曾经是主教宫,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到达兰斯的第二天。我在思考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于是我走进了大门。
里面展示着在多次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中世纪挂毯和被新修复品替换的原始雕像。其中包括《撒母耳记》中巨人歌利亚的雕像。雕像本身非常巨大,再加上还身披铁甲,让人担心大卫能否战胜它。
另一方面,玻璃柜里陈列着历代法国国王的宝物。尤其以亨利三世加冕仪式用的金银工艺品和拿破仑从德国亚琛抢来的镶嵌宝石的护符最为吸引人。
不过尽管它们很精美,但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些展品上。
展馆里面有一个特别大的玻璃柜,里面展示着拿破仑失势后,王政复辟时期查理十世在加冕仪式上穿的红斗篷。包括裙摆在内,长约四米。上面绣满了波旁家族的百合纹章。查理十世是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的亲弟弟。为了向国内外宣告波旁王朝的复辟,他身穿这身长斗篷在兰斯大教堂里缓慢而骄傲地前行着。那时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成在这里最后一位举行加冕仪式的国王。
看着这件斗篷,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斗篷上的百合纹章提醒了我。
钟楼顶上的符号图案,会不会是某种纹章?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的思绪开始如洪水般倾泻而出。那个由小圆圈排成三列、二-三-二的纹章,即使现在,仍能在佛罗伦萨的古老建筑中找到(就我所见,也有六颗圆圈、二-二-二排列的)。对,就是那个统治佛罗伦萨、并以保护艺术家引领文艺复兴著称的名门美第奇家族的纹章!Medici一词在意大利语中是Medico(医生)的复数形式,因此,相传他们使用了药丸作为纹章上的图案(另一种有力的说法是用于吸取患者坏血的吸杯,不过意义相似)。
那么,如果这是美第奇家族的纹章,那它指的到底是谁呢?
如果是在意大利,仅凭这一点还无法确定。可能是巩固佛罗伦萨统治的科西莫,还是被认为开创了美第奇家族黄金时代的“华丽王”洛伦佐,或是被暗杀的美男朱利亚诺,又或者是洛伦佐的儿子、后来成为罗马教皇利奥十世的乔凡尼,又或是另一个被称为“黑队长”的乔凡尼,还是另一位罗马教皇、引发“罗马掠夺”的克莱孟七世朱利奥?美第奇家族的名人太多,要确定指定的身份还是非常困难的。
然而在这个国家,一提到美第奇,人们首先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从美第奇家族嫁入法国王室、作为三位国王的母亲,同时也引发了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绝世毒妇凯瑟琳!
这名字的巧合只是偶然吗?
不,我试图阻止自己的思考。准确地说,从美第奇家族嫁入法国王室的女性还有一位,那就是亨利四世在与玛戈王妃离婚后迎娶的玛丽。据说亨利四世看重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巨额的嫁妆,但由于鲁本斯为她绘制的婚礼画作系列现在仍然收藏于卢浮宫,所以她在艺术界也扮演着同样重要的角色。
但遗憾的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论个人存在感,凯瑟琳无疑更胜一筹。首先,如果没有凯瑟琳·德·美第奇在法国王室的掌权,她的亲戚玛丽的婚事是否能成也是个疑问。在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盖尔芒特家》中,一位贵妇人在谈及自己经营的修道院时夸口道,声称法国王室的子孙永远不会进入那里,因为王室迎娶了一位暴发户美第奇家族的成员,只不过堪堪几百年的历史。相比于那些拥有千年、两千年历史的欧洲古老贵族和王室而言,美第奇家族自然不值一提。因此,美第奇的象征不可能指向的是玛丽,怎么想都只能是凯瑟琳。
这对我而言是一个不希望得到的答案。我非常沮丧地离开了宝物殿,慢慢地回到了大教堂。然后坐在内殿的椅子上,我展开了素描簿,开始临摹起那些尽管经历了德军轰炸仍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十三世纪的花窗玻璃图案。在这种时候,动动手往往能促进思考。
对了,凯瑟琳曾是一名柔道高手。与日本柔道不同,欧洲柔道更喜欢使用诸如朽木倒或双手刈这种把对手身体从地面上拔起的技法。
那么奥古斯特呢?假设凯瑟琳是杀害前夫的凶手,但她并没有动机继续杀害流浪汉——然而,对方是一个整天在大教堂周围闲逛的流浪汉。如果她被流浪汉勒索,为了封口而杀人,那也说得通——对了,奥古斯特在案发之夜似乎看到了什么。那不是幻觉,他是的真的看到了什么。尽管他称之为“天使”,但或许是他看到的是别的什么东西?
然而,即便如此,这仍然无法解释奥古斯特被杀的方式。即使对方是个流浪汉,那么她是怎么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留伤痕地杀人的呢?
我停下手,站起身,凝望着夏加尔湛蓝的花窗玻璃。从内殿可以看到,它位于主祭坛的正后方。
就在这时,我僵住了。
难道——。
“你好,好久不见。”
不知站了多久,我被身后的声音唤醒。急忙转身,看到洛兰先生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虽然只是几日没见,但洛兰先生仿佛迫不及待要见到一位老朋友一般,拼命地移动着他那条不便的腿。
“是啊,我得了感冒。”
我急忙撒了个谎。事实上,在这段时间里,我险些被杀,但总不能这么说吧——。
2
“很遗憾,今天我家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去上次的那家店吧。”
由于伊莎贝尔的到处宣扬,大家都嚷着要我做筑前煮。特别是夏洛特,她气势汹汹地“命令”我立刻做好了送来给她。没办法,我本来打算今晚做好送去给她,但只能另选日子了。
我同意后,洛兰先生如释重负地开始像往常一样散步。他拖着腿,慢慢绕着由他忠实的伙伴石头和花窗玻璃包围的空间。当他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我的素描还没有完成。老人就坐在我身旁,双手搭在橡木手杖上,静静地等着我画完。或许是因为有赏识自己画作的人在身旁,我总觉得今天的素描比平时要好一点。
接着,我们穿过教堂旁边的街道,这条街以一位十四世纪的伟大作曲家命名,他作为这座教堂的参事会成员在这里度过了一生,是人类历史上首位独自创作完整弥撒曲的作曲家——从《求主怜悯》到《羔羊颂》共六章,属于新艺术的代表人物,我们走向那个像‘一人民族大迁徙’的店长所在的餐馆。
我们被带到了老人的预定座位处。上次是因为偶然的拼桌所以我坐在面向墙的位置,但今天老人预先坐在了面向墙的位置,而我则被安排在了里面的椅子上。
“今天的葡萄酒我请。上次你请过我了。”
说完,我点了圣塔姆赫葡萄酒。这种酒和老人常喝的那种酒一样都是使用嘉美葡萄酿造的博若莱,但考虑到性价比,我认为它完全可以与使用黑比诺葡萄酿造的勃艮第一级酒庄酒相媲美。在博若莱葡萄酒中,我高度评价的有圣塔姆赫、朱丽叶那和希胡布勒这三种。尽管我不否认博若莱新酒的节日氛围,但一旦了解了这三种美酒的味道和价格,可能就会觉得饮用新酒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
“这酒和餐费差不多啊?”
洛兰先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因为是两个人喝,所以还是硬着头皮下了单。毕竟我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适度的奢侈是可以原谅的。
那天套餐的主菜是炸牛小排。尽管那位大个子的店主服务不尽人意,前菜沙拉和葡萄酒上得很慢,主菜却上得很快。不过老人还是没有一句抱怨,安静地吃着沙拉,并用叉子的背面熟练地将柠檬汁挤在炸肉排上。每次挤柠檬汁时,他手上黑灰色老年斑都会微微伸缩,看起来像是个独立的小动物。虽然对话不多,但看着他那祥和的笑容,我感到没有拒绝今晚的邀请是个正确的决定。
“关于上次的话题”
我终于开口了,洛兰先生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
“你觉得夏加尔真的轻松吗?”
“你是指什么?
“过去的艺术存在着明确的规则,对吧?”
“没错。严格的规则。如果不遵守这些规则的,就不配被称为艺术。”
“但我认为,这反而从某种程度上帮助了艺术家。”
“帮助?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形式和规则作为基础,艺术家可以根据这些规则组合和重复这些形式,不论空间有多大,都不难填满。当然,这需要时间和精力,但并不能超出规则的范畴,这反而成为了一种借口。更进一步说,约束本身可能也会激发灵感。”
“嗯。”
“但是,现在的画家们抛弃透视法等规则,作曲家们抛弃调性,诗人们抛弃韵律,我认为现代艺术家面临着另一种苦难。”
“另一种苦难?”
“自由的苦难。在日本的小学和中学,经常会让孩子们写作文,你知道孩子们最讨厌什么样的题目吗?那就是‘自由’。而如果给他们一个选择,例如‘自由’或‘秋游’,大多数孩子会选择更拘束的指定命题。能够承受‘自由’这个题目带来的苦难的孩子毕竟是少数。这多少也反映了日本的特殊性。”
“嗯……”
“和那些必须遵循约定俗成的构图来赞美上帝荣耀的画家相比,现代画家拥有着更多自由。他们可以随意绘画。而且油画可以叠加涂抹,所以即使在绘画过程中也可以无限修改,甚至可以反复修改完成的作品。前景是否要躺一只狗?背景树上是否要再添一根树枝?可以说,在画面的每一个角落,创作者的感性都将受到考验。这种无限的自由,对创作者而言,这其实是很大的苦难。”
“原来如此。”
洛兰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眯着眼睛,慢慢地把葡萄酒送人口中。尽管是圣塔姆赫,但他既不称赞也不批评。
然后,洛兰先生逐渐恢复了自信的表情。
“不,我还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过去的大艺术家,都是在完美掌握了那个时代强加的形式和规则后,才与之抗争并最终打破这些规则,赢得了自由。比如伦勃朗的‘夜巡’中,只让前景的两个人受到灯光的沐浴,他遭受了多少批评?贝多芬在晚年破坏奏鸣曲形式时,又遭受了多少误解?我对现代艺术家最大的不满是,他们从一开始就完全放弃了与过去遗产的抗争。他们只是站在过去大艺术家所赢得的自由之上坐享其成。如果自由是与过去的遗产进行血腥的抗争而赢得的战利品,那么它值得尊敬。如果不是,那么自由就只是任性的代名词,不值一提。”
我放弃进一步表达自己的观点,重新转移了话题。
“在众多学科中,你为什么选择了历史学?”
这次洛兰先生的回答很迅速。
“历史学家是超越时代的审判官。只有历史学家才能正确地改写过去被统治者和权力歪曲的历史。对于那些英年早逝或以不当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而言,历史学家是他们唯一可以伸张公平的审判官。因此,这是一项非常有成就感的学问。也是我们对整个人类所负有的责任。”
上次洛兰先生还在哀叹学者对现实的无能为力,但今天的他却意气风发。我对他的理解是,他同时拥有对过去的全知全能和对现实的无助感,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绪既是他的真实体验,也是他的本音。
“因此,培养历史学家的大学和研究所,首先要彻底教导学生的伦理使命。历史学有时也会根据当前的立场,对过去的历史进行巧妙的粉饰,因此这是一门极其危险的学问。”
“我明白了。”
隔壁来了一桌新客人,不知不觉间,店内的大部分桌子都坐满了,烟草味和炒马铃薯的油香弥漫整个餐馆,拉丁式的玩笑和哄笑声此起彼伏。那位一人民族大迁徙的店主正摇晃着他的大块头走到隔壁接单,并瞥了我们一眼。
初次来时,我无法理解洛兰先生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一个狭小的“指定席”,但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正是因为狭小,所以即使店里人满为患,他也不会因此感到不自在,可以独自一人慢慢享用晚餐。
邻桌坐着的是一户奇怪的三口之家:一个穿着皮夹克、头上裹着红黑条纹印花大头巾的高个子男人,一个穿着条纹衬衫、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正遭受偏头痛困扰的青年,还有一个全身穿着黄色和红色衣服、头发染成蓝色的女人, 他们看起来就像红绿灯一样。
高个子男人气势十足地点了香槟,并大声补充道
“要桃红色的玛姆香槟。再加两打生牡蛎。”
然后男子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吉普赛女郎香烟,点燃其中一根。香烟盒上的舞女在蓝色背景中,裹着升腾的紫烟跳舞。
“火车几点出发?”
“十点。”
偏头痛青年回答道。
香槟很快就端上桌了,比我们这桌的服务快很多了,仿佛像是害怕客人改变主意一样。软木塞发出像是网球截击时的声音然后弹了出去,摩姆桃红香槟。瓶口的玫瑰花图案的设计出自一位归化法国,并在这个城市度过晚年的日本人利奥纳多之手——日本名字不用说,就是藤田嗣治。
“十点啊,那么到敦刻尔克大概几点啊?”
“明早七点吧。”
“什么啊,铁路的连接还真是差劲。直线距离也没多远啊。”
我们之间的谈话陷入沉默,所以不经意间听到了隔壁桌子的对话。看来这位偏头痛青年住在这个国家最北端,现在要乘夜车回去。这个国家的铁路以巴黎为中心,六角形的国土上横向线网相当完善,但地方城市之间的纵向线网却差得要命,好像一旦填满时间表就会触怒神灵一般。那位三原色女士则不参与对话,忙着品尝香槟和端上来的生蚝。
“哥哥,今年圣诞节你也不回来吗?妈妈还在等你呢。”
偏头痛青年的这句话让我有点惊讶,原来这两人是兄弟啊。
但兄弟之间性格往往会相逆,这并不奇怪,而且隔壁桌子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转过身,专心致志地吃起了饭来。老人则一直面无表情地用刀叉拨弄着食物。
“那种让人心烦的地方我才不会回去呢。圣诞节我要去蔚蓝海岸,正好这家伙的姐姐抓住了一个垂垂老矣的富翁,我们可以自由地使用他位于戛纳的别墅。”
这时,一个戴着紫色丝巾,胸前抱着满满一束玫瑰花的年轻女孩走进餐费,她开始挨个桌子兜售鲜花。每张桌子都说了“不”,但她依然一桌桌地兜售。当走到我们这桌时,老教授无言般机械地摇了摇头把她赶走了。
最后,卖花姑娘抱着一朵也没卖出去的玫瑰花走出了餐馆。夜风透过门缝吹进了店里,一瞬间冷却了人们谈话的热情。
“米歇尔,你终于看够了那些古老的石头?”
“嗯,这两天都有仔细在看。既然来到了这座城市,大教堂的每一块石头自然都不能错过。”
“你总是喜欢那些老石头。”
吉普赛男和三原色女子对视大笑。
“那座大教堂在战争中几乎被毁,现在只能依靠夏加尔的名气勉强维持了。”
当这个名字被提到时,我心头一紧。而老人只是在淡然地切着炸牛小排,咀嚼着,但他的脸上突然扭曲起来。
“是吗?我倒是觉得那座大教堂明明有很多更棒的东西,但很多人却只看夏加尔。”
“米歇尔什么都喜欢旧的,真是让人头大。”
吉普赛男耸了耸肩,像是在说“没办法”一样,然后再次看向三原色女子寻求认同。
“并不是这样的,新东西里也有很多很好的东西。但坦白说,我怀疑夏加尔的花窗玻璃是否真的适配这座大教堂。我在苏黎世的圣母院和美因茨的圣司提反教堂也看过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它们都很不错。由于苏黎世教堂本身就是二十世纪的新建筑,而美因茨的教堂以前几乎没有什么看点,已经破败不堪。所以我认为他的作品还是非常适合激活这样的教堂,然而,兰斯大教堂是法国为数不多的历史悠久的建筑之一……”
“正因如此才有趣啊,历史和传统什么的,见鬼去吧!”
“而且我也觉得那种蓝色非常适合教堂的氛围。”
一直沉默着的女人,一边用纸巾擦拭着沾满生牡蛎汁的嘴唇,一边首次开口说道。她手中的香槟酒杯,美丽的气泡正以一定的间隔冒了上来。
“我被那种颜色的运用迷住了。”
“嘿嘿,帕特里夏说得对,艺术也在不断进步,别光喜欢那些老石头了,你也该试着爱一爱的女人吧?。”
吉普赛男伸手拿起偏头痛青年的旅游指南,笑着翻了翻。
“哈哈。你还是喜欢买这种老掉牙的书啊。”
“不是的,这本书的描述详细啊。”
“你从小就这样,选东西总会选最老的。你前世是霉菌还是衣鱼啊?”
吉普赛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胖乎乎的米歇尔青年在厚厚的镜片下撅起鲜红的嘴唇,看起来像鸡冠一样。
“嘿,看看这个章节,‘香槟地区的精神支柱:大教堂’。谁会看这种东西?写这本书的人脑子里是不是塞满了老石头?”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教授已经转过身,对着邻桌的人大声说道:
“喂,你!别再用‘老石头’这个称呼了!”
被突然大声斥责的年轻人一时之间没搞清楚状况,呆呆地愣在那里,但当发现骂他的是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时,他突然露出了冷笑,回敬道:
“这个老糊涂的家伙是谁?”
洛兰先生这辈子恐怕还是第一次被这种俗语辱骂吧。他立刻涨红了脸。
“住、住口,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懂得艺术!”
“喂,老头,你脑子还清醒吗?还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那、那本旅游指南的作者是我。你有什么意见?”
洛兰先生的这句话并不是个妙招。因为它让那个带着印花大头巾的年轻人解开了谜团,反而显得游刃有余起来。
“原来如此。作者是这么一个老糊涂,也难怪这本书这么无聊。。”
从这里开始,骂战低俗得让人难以直视。即使是一向彬彬有礼的洛兰先生,只要怒火上头,也会失去了平日的风度。我试图制止老人,但是想在如机关枪般迅速的法语对骂中插话实在太难了。三原色女子一边晃动着如青金石般的秀发,一边享受着这场闹剧;偏头痛青年则推了推厚重的眼镜,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年轻男子人带着冷笑,慢慢地将香烟的烟雾吹向老人的脸。
下一刻,洛兰先生的脸涨的更红了,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把手中酒杯里的酒猛地泼在了年轻人的脸上。根本来不及阻止。
三原色女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年轻人则像狗一样抖了抖身子,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头、下巴和皮革夹克上的铆钉上滴落下来。他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抓住了老人的衣领。老人的瘦弱身体立刻半悬在空中。桌子被推了过来,撞到了我的肋骨,我感到一阵刺痛。一只香槟酒杯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我努力的想站起身,却被卡在墙和桌子之间,动弹不得。这时店主走了过来,以出乎意料的轻盈身姿,将庞大的身体滑进两人之间。
“住手,快住手!”
面对横亘在眼前的肉墙,即使是穿着铆钉皮夹克的青年也不敢再动手了。他将手从老人的衣领上松开,老人则像中途停止表演的海豹一样,啪嗒一声跌回到椅子上。
店主用宽阔的身躯挡在年轻人面前,大声喊道。
但接下来的话简直让我难以置信,因为那些话不是对着身后青年说的
“洛兰先生,上次我就说过了,如果再闹事就请您离开。现在就请出去吧,以后也请不要再来了!”
老人的脸因愤怒和羞愧扭曲着。他似乎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刚才那番发言。他依然涨红着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样,低下头继续切割着炸肉排,然后用刀叉吃了一口。
店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向了这边。店主双手叉腰,耸立著宽阔的背脊,站在桌旁,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在这种情况下,老人努力咀嚼着那块本就不好吃的硬邦邦的肉块,眼角噙着泪水,这大概是他的最后倔强了吧。然后,他无言地从钱包里掏出欧元纸币,放在桌上。我也照做了。店主也从厚厚的钱包里无言地拿出几张小额纸币和硬币,放在小盘子上。虽然按照约定葡萄酒钱应该由我来付,那盘钱本该是洛兰先生拿走的,但老人没有伸手,我也没有,我们就这样站起身。直到我们离开店门,店主就像屏风一样站在老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走出店十米远后,老人第一次开口。
“非常抱歉,让你为难了。”
洛兰先生的话语一如往常的平静,但尾音略微有些颤抖。
店外已经日暮西沉。夏天也快结束。在黑暗的街头,聚光灯照亮了玻璃窗上的海报:
──欢迎来到香槟地区──
海报上使用的照片,是夏加尔花窗玻璃中穿着绿色衣服漂浮在空中的圣母玛利亚。
仿佛全世界都在与洛兰先生作对。
我们无言地走到三叉路口,然后分道扬镳。
3
我在兰斯滞留的日子就只剩几天了。
这座位于北纬四十九度的城市,仿佛一下子跳过了秋天,直接进入到冬天。清晨和傍晚人们吐出的气息已经白茫茫的了,路上的行人大多穿上了大衣和外套。街边的树木开始纷纷落叶,走在路上,脚下的落叶会发出干燥的碎裂声。
还没有买冬衣的我,披上薄薄的雨衣,抱着把幽暗光辉的花窗玻璃描绘到素描簿上的最后一丝倔强,走出了宿舍。
行走在人行道上,我看到伊莎贝尔和安妮并肩走在前面。她们身高相仿,看起来就像一对姐妹。自从安妮在那次烧烤聚会上拯救了克劳德之后,经常可以在宿舍看到她的身影。或许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她似乎变得开朗起来,真是令人欣慰。
我没有打招呼,打算直接穿过街道,但伊莎贝尔却注意到了我,回头喊道:
“嗨,名侦探!案件解决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如实回答。
“我认为大概解决了一半。但另一半我还是搞不明白了,很遗憾,时间可能不够了。”
伊莎贝尔瞪大了眼睛。
“你解决了一半?真的吗?”
“可能吧……”
“那告诉我啊!”
“下次再说吧,现在先帮我做个侦探调查吧。”
“只要我知道的,问什么都行。”
“你那天在售票处,应该见过所有登塔的人的脸,对吧?”
“是见过,但我不记得每个人的脸。”
“但如果有认识的人爬塔,你会知道的,对吧?”
“那当然,但………”
“凯瑟琳那天有没有上去?”
在确认了安妮站在稍远处后,我压低声音问道。毕竟谁也不希望听到自己的母亲受到怀疑。
“警察也问过我,但她没有上去。不过到是克劳德上去过。”
“克劳德?”
我的声音稍微有点尖锐。
“是的。”
伊莎贝尔则是一脸困惑。
“克劳德傍晚左右上来的,然后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才离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这样啊……”
“不过他在售票处前还是和往常一样低头沉思,所以我想他没有注意到我。我很少告诉别人我在那儿兼职。”
“你告诉过警察吗?”
“当然没有。因为他们没有问起过克劳德的事。”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克劳德在谈到案情时,没有提到自己当天也登上了塔。如果他与这起案件无关,自然会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但克劳德不知道伊莎贝尔在售票处这件事儿,所以他可能以为没人注意到他?
那么克劳德那天去塔顶做了什么吗?自从我住在这座城市后,就再也没上过塔了。而他还在塔顶待到了最后一刻才离开──。
说起来,克劳德还有个特技,
那就是催眠术──。
但催眠术真能做到这些吗?而且施术者必须在场(即在塔顶),所以他还是无法在马丁警官的眼前脱身。所以无论是用催眠术诱使死者跳楼还是用蛮力推落死者,结果都是一样的。
等等,我想到一种叫作催眠后暗示的技术。被施术者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过上几天甚至几年的日常生活。但会在触发某种因素(如暗号)的情况下执行被催眠时的命令。如果克劳德对高缇耶施展了这种催眠后暗示,让他在某种情况下从那里跳下来呢?
但这种催眠后暗示有多少科学可信度?而且这样的命令能否能让人自杀?
“你不会怀疑克劳德吧?”
见我沉思,伊莎贝尔问道。
“他没有藏在顶上,而是在规定的时间内下来了。”
“也许是在做踩点。”
“但是就算克劳德那天又再次登塔然后推下高缇耶先生,之后他是如何从持枪的刑警手中逃脱的呢?而且克劳德没有杀害高缇耶先生的动机。”
“动机……。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之前从保罗那里听到的故事简要地复述了一遍,包括高缇耶先生曾向凯瑟琳求婚。如果他们复合,克劳德就完全没戏了。高缇耶先生对克劳德来说可能是一个强大的情敌──。
伊莎贝尔突然笑了起来。
“这算什么?保罗说的那些恋爱纠葛不就是他自己的事吗!”
“保罗?”
“是啊。保罗去年年底曾向凯瑟琳求婚却遭到了拒绝。只有宿舍里的少数人才知道这件事。凯瑟琳似乎严厉地斥责了他,告诉他应该先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再来,比起只关心发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们常说,当谈论别人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的事情说成是别人的事,这真是太对了。”
“是吗?”
“最近恋爱脑的男人真是越来越多了,真让人受不了。明明这里有这么好的女人还在单身着呢!”
她叹了口气。
“我真不敢相信你没有男朋友。”
“当然,追求我的男人多得是。但是我的眼光很高。我只会爱上我真正尊敬的人。”
说完,她用余光瞥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意味深长,但也许是我多想了。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决定为艺术而活了!”
下一刻,伊莎贝尔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说完后,跑向正在等她的安妮,然后向我挥手后两人离去。
我越来越糊涂了。难怪保罗对克劳德充满了敌意。如果克劳德存在动机,那保罗也一样──。
我在脑海中一边建立起假设,然后又打破假设,然后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了大教堂。
当我刚要进入圣母加冕的门廊时,让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
“啊,先生。”
他看到我的脸,眼睛一亮。
“先生,您真是大方啊,听说您是日本警视总监的侄子。”
消息真是灵通。不过今天广场上没有比萨摊,真是幸运。
“你是从马丁警官那里听到的吗?”
“是啊。”
这也太快了,快得过头了。马丁警官和让之间真的只是刑警和线人的关系吗?
“你认识马丁警官多久了?”
“大概几年了吧。他偶尔会请我喝酒。”
“马丁警官大概多少岁?”
“不太清楚……大约四十岁左右吧。”
“他为什么不结婚呢?”
“不清楚,好像是年轻时的一段失恋一直没放下。”
果然如此,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个突兀的想法,但仔细思考后,似乎并没有那么离谱。
如果马丁警官昔日的恋人是凯瑟琳的话?
马丁警官和凯瑟琳年纪相仿。即使是四十多岁的凯瑟琳也能让懦夫克劳德振作起来,那年轻时的凯瑟琳一定美貌惊人。人们总喜欢把自己的事说成别人的事。马丁警官提到高缇耶先生即使分手后也一直想念着凯瑟琳,也许是在指自己?当我说到宿舍的时候,马丁警官问道“所以你现在住在她的宿舍里?”现在想想,那种语气在无意中透露了他和凯瑟琳是旧相识。
如果马丁警官在塔上目睹了凶手的模样,却保持沉默呢?
塔上没有人的说法一直只有马丁警官的证词,如果马丁警官看到真凶凯瑟琳的身影却故意视而不见,那么密室之谜根本就不存在了──。
“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到此为止吧。”
让用生硬的语气回答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当然会尽可能的阻碍上司的调查命令。当马丁警官跟我说话时,他在纸上画下了圆圈和三角形,然后在其内部画上斜线,最后将其涂满。那些栏杆上留下的神秘符号,是否与他这种涂鸦习惯有关呢?
“对了,马丁警官从什么时候起戒烟的?”
“他戒过烟吗?昨晚我们见面的时候,他还在吞云吐雾地抽着万宝路呢。”
“…………”
我默默地将一欧元硬币放在让黝黑的掌心里,然后穿过了门。
大教堂内不同于夏季的艳丽光辉,它正散发着高山植物在稀薄的氧气中绽放的优雅气息。从玫瑰窗透进的柔弱光线,照亮着细小的尘埃。游客稀少的教堂,似乎将长长的走廊又拉长了几分。
──冬季装扮的花窗玻璃──
我想到这样一个画题。立刻在内殿里我最喜欢的地方放下了素描簿,用4H和6H的铅笔,试图描绘花窗玻璃的冬日妆容,
然而,除了让手腕变得疲劳之外,这种小伎俩几乎没有带来任何成果。三十分钟后,我不得不承认我把素描簿的两页纸变成了废纸。。
正当我面对第三张白纸时,不知为何想起了小学时代的事情。
那是一节美术课,我们带着画纸和水彩画具来到了附近的公园,老师要求我们画一棵树。
当大家都轻松地挥动着水彩笔时,只有我一个人茫然无措。因为眼前的每片叶子的颜色都不同。我完全不知道如何表现出这些颜色的差异。树干也各不相同,而且即使是同一棵树,上下的颜色也是完全不同。更别说土壤和杂草的颜色了,没有一处是相同的。
无奈之下,我先在调色盘的小格子中分别放上少量的绿色颜料,然后加入白色或黑色,调出了几十种不同的绿的色调。绿色颜料一下子就用完了。
但最终,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画作的人。。
在给每片叶子上色的过程中,时间很快就到了。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我是画家之子,有些调皮的孩子还因此嘲笑了我,但这都无关紧要。当时最让我意外的是,后来被老师表扬并贴在教室墙上的画作,树干上下都是一样的棕色,叶子都是完全相同的绿色,每一种颜色都被均匀地涂满。
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日本学校教育的本质。
我一边回忆着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一边继续着手头的素描工作。这时,穿着灰色大衣的洛兰先生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进了我的视野。
即使是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洛兰先生也不打算放弃每日的例行公事。不,或许恰恰相反,正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才一定要来。
我轻轻举起手,但目光空洞的老教授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通常,他一走进正门就会立刻转身,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欣赏每一扇玫瑰窗和下面的壁龛。但他今天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径直穿过内殿。
我慢慢放下举起的手,继续我的素描。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说不出为什么。我把素描簿靠在椅子上,开始寻找老人的身影。
右侧的袖廊、左侧的袖廊,圣具室──但哪里都没有找到。我绕过祭坛,向后殿走去。
当我在回廊里看到老人的身影时,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到原位。
但下一瞬间,我不禁停住了脚步。
老人正静静地站在他的仇敌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前。
老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孤零零地面对着那扇蓝色的花窗玻璃。他的口袋异常鼓胀,我几乎要叫出声来。
难道老人真打算实施梦中经常采取的“实际行动”?
如果那样的话,那扇蓝色花窗玻璃将会瞬间粉碎。事实上,花窗玻璃完全没有应对这种正面破坏的防备措施,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哪里。
他的背影有种无法靠近的威压感,我决定不打扰他,再次准备离开。
于是当我绕过回廊时,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孤独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幅画,我想再将这一幕印在脑海里。
就在着时,我停住了脚步。
远处,孤独的老人如鹤一般站立,突然,他的膝盖一弯,整个身子仰面摔倒在了教堂的石地板上。
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倒下方式。以前我曾目睹过父亲的叔叔因蜘蛛膜下出血而倒下的场景,那是同样一种,令人不快的倒下方式。
我立刻转身,急忙跑向洛兰先生那里。
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在那一瞬间我不知所措。到底该不该移动他?我迟疑着,轻轻地碰了碰老人的外套。
我的手触碰到一件细长而坚硬的东西,非常冰冷,仿佛像是世间所有不祥之物的凝聚体。
我将洛兰先生的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塞进了自己的雨衣口袋,然后匆忙站起身来去叫救护车。
4
经过了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又独自一人前往了兰斯大教堂。
因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我的内心深处,有一团难以言喻的不祥之物在沉淀着。
“ 难以言喻的不祥之物”──现在,我有意识地使用起这个词。那篇短篇小说的主人公被这种“ 难以言喻的不祥之物”所折磨,徘徊在京都的街道,最终在丸善书店的书架上放置了一颗奇怪的炸弹,然后离去。
而现在,我连一颗柠檬都没有,只能面对沐浴在柔和晨光照耀下的夏加尔花窗玻璃前,静静地闭上眼睛,幻想着自己变成了一颗威力强大的小型炸弹。我不是在持有炸弹,而是自己成为那颗炸弹。时间一到,开关就会开启,一旦开关启动,爆炸就无法阻止。几十秒后,我的内脏、肌肉和脑浆将与蓝色的花窗玻璃、后殿,甚至装饰着「微笑天使」的巨大石制建筑一起,从地球上消失。只会在地面留下一个大洞。当然北门前那尊右手举剑,胸膛挺起的圣女贞德骑马像,也会连同它的基座一起消失。
我轻轻地睁开眼睛。当然,蓝色的花窗玻璃依然完好无损地矗立在那里。
我决定把内心深处这颗炸弹小心地藏起来。
当然,是为了在将来某时某地引爆它──。
────
然后我下定决心前往医院。这是一座东方人很少的城市。我进去的时候,护士认出了我的脸,我开口之前,她告诉我洛兰先生没事。我也被允许探望。
我敲了敲病房的门,但没有听到回应。
我轻轻地打开了门。
如果他在睡觉,我打算什么都不说立刻离开,但老教授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
洛兰先生认出我后试图从床上坐起,我急忙跑去想阻止他。老人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插着输液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医疗器械。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寒酸的玻璃杯和水壶。
“听说是你送我过来的?”
尽管我试图阻止他,但洛兰先生还是坐了起来,并挺直了脊背。我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
我想说在日本有一种“一宿一饭之恩”的说法,自己只是回报这份恩义。但我没有信心能很好地解释这个概念,而且洛兰先生看起来也很难进行长时间的交谈,所以我只好作罢。
只是既然我们见了面,我必须确认一件事。
“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人?”
“我没有想杀人。”
洛兰先生躺在床上,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只希望制造一些负面舆论──长时间观看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会使人身体不适──这种负面舆论的力量不可小觑。如果能因此导致花窗玻璃人气下降,本地人和游客都不再光顾,那么那扇花窗玻璃被从大教堂移除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你真的以为这有可能吗?”
“当然。”
老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种事情,只需要一个契机就够了。通过这个,人们会以此为基准,开始区分真正的杰作和劣品。夏加尔的作品也是如此,一旦有了负面评价,就无法保证人们像现在这样一致的赞赏。当然,现在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日子会到来,但历史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人们的审美趣味也变化无常,这一点毋庸置疑。曾经那两位19世纪新哥特式风格的艺术家,他们肯定认为自己的作品会永远装饰在小礼拜堂的窗户上,但没想到百年之内,它们的作品会在毫发无损的情况下地被移走。同样的道理,而且这次我差点就成功了。”
我凝视着洛兰先生。
“我预计,在未来二十年内──当然那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时全球将会兴起一场针对现代艺术的全盘批判和猛烈反省的风潮。艺术将因此回归本源,艺术史也将会被改写,二十世纪会被定义为艺术的黑暗时代。而夏加尔这样的伪艺术家的作品将从博物馆和公共建筑的墙壁上被移除,取而代之的将是超越20世纪庸俗艺术、直接吸取伟大巨匠养分的二十一世纪新艺术。新的艺术将从衰落的伪艺术灰烬中如凤凰一样涅槃重生!我一直相信着艺术的力量,并且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我无法轻言洛兰先生的话是荒谬的,因为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评价会何时并且如何改变,谁也无法预料。众所周知,今天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画家之一维米尔,在1849年被“发现”之前,几乎被遗忘了整整两个世纪;然而,维米尔至少还留下了名字。而以烛光营造出光影戏剧性表现而闻名的拉图尔,直到二十世纪初赫尔曼·福斯解读出他的签名前,他的名字几乎从历史上消失了(他在南特和雷恩美术馆的作品曾被认为是委拉斯开兹或佛兰德斯画派的作品)。巴赫去世时,柏林报纸报道的是“大巴赫的父亲去世了”,因为在当时的柏林,“大巴赫”指的是他的次子埃曼努埃尔。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想起那些直接将这座城市的名字融入进标题的艺术作品。罗西尼的歌剧《旅行到兰斯》是为庆祝1825年在兰斯大教堂举行的查理十世加冕礼而创作的,讲述的是为了参加加冕礼而从全欧洲聚集而来却无法出发的旅人们的喜剧,其中前半部分令人叹为观止的十四重唱,以及以欧洲各国歌谣陆续登场的大团圆结尾等,都充分展现出罗西尼才华。然而,直到最近,这部歌剧还在被人遗忘,从未上演过。直到它在意大利佩萨罗的罗西尼音乐节上重新上演后,才从近160年的沉睡中苏醒,如今它被视为“超越歌剧的歌剧”,成为了是罗西尼的代表作之一。
不过,这种从炼狱中华丽“复活”的故事虽然引人注目,但被遗忘的过程,却很难被看见,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艺术家在生前享有盛誉,但死后则迅速被遗忘——自然也会发生。事实上,罗浮宫令人厌倦的长廊上,那些像填充物一样被挂在墙上的画作的作者们,在生前可能获得过比如今被称为巨匠的画家们更高的评价,这并不稀奇。
然而,艺术的历史同时也可以说是反复摇摆的历史。二十世纪是一个在各个领域进行艺术实验和创新的时代。但这是否意味着过去的艺术会被彻底清除呢?绝对不是。歌剧院的常规演出剧目大部分仍旧是十八、十九世纪巨匠们的作品,而上演二十世纪的作品时,通常都是出于“艺术意义”而冒着巨额赤字风险进行的。
因此,谁也不能断言老教授所期望的,人们的美学观念发生变化,将二十世纪负面遗产--花窗玻璃拆除的那一天绝对不会来临。
二十世纪的艺术家们热衷于摧毁过去几个世纪积累下来的遗产。但现在轮到他们接受历史的审判了。他们或许认为自己是无谬的存在,但这就是艺术的宿命。当仅凭前卫性惊艳众人的现代艺术不再前卫时,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筛选才刚刚开始。
不过现在我必须让洛兰先生保证一件事。我说道。
“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
洛兰先生直视着我的眼睛,回答道
“啊,我发誓以后绝不再做了。以神的名义起誓,不,这对你来说可能还不够。我以兰斯大教堂的名义起誓。那座大教堂对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所以请你相信这个誓言。”
我决定相信他。随后,我告诉他我将很快离开这个城市,并准备离开病房。
洛兰先生最后伸出手来想要握手。我稍作迟疑,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老人的手干燥且粗糙,但他的眼睛却很清澈。洛兰先生直到最后也没有问起我从他大衣口袋里取出并处理掉的东西,我也什么都没说。
然后,我反手将门轻轻地关上。
——
两天后,我离开了兰斯。
在最后一天的晚上,凯瑟琳送给我了一瓶酩悦香槟作为告别的礼物。前一天,我终于把做好的筑前煮作为礼物送了过去,据说夏洛蒂对它非常着迷,几乎不顾其他菜肴。考虑到管理员微薄的薪水,这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笔不小的负担,但我认为这也是一种表达感谢的方式,于是毫不客气地接受了。
“我得告诉你,这也是预付的哦。”
“什么,是这样啊……”
“当然啦。所以你快点出人头地,回报阿姨吧。”
“嗯……我还是放弃出人头地吧。”
“为什么呢?”
“因为阿姨的预付太多了,如果万一我真的出人头地了,反而可能会因此破产。”
凯瑟琳一向很害羞,最讨厌被人当面感谢。她从我手里拿过香槟瓶,笑着做出一副要打我的样子。我灵机一动,悄悄地递出了那本凝聚了我这一个月经历的素描簿。
“虽然这很不起眼,但可以请你收下吗?如果把它裱起来放在纪念品商店,也许会有人因为某种原因误买也说不定。”
“小鬼……”
凯瑟琳翻了几页,皱起眉头。
“真的可以吗?”
“我希望您能收下。尽管我只能给阿姨您这些,真的很抱歉……”
凯瑟琳把素描簿紧紧抱在胸前。
“怎么办。如果小鬼你将来像藤田那样出名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画商都会涌到这里,我会成为大富翁也说不定呢。”
“那,那不可能。”
我猛烈地摇了摇头。
——
三周后,我从洛兰先生那里收到了感谢信,当时身处蒙彼利埃阿兰的单身公寓里的我,收到了这封从洛兰先生那里寄来的感谢信。他在信中表示大为感谢,并告知他已于近日顺利出院。
虽然我留下了下一个住宿地点的地址,但老实说,收到这封信件确实出乎意料。因此我坐在白色便笺纸前苦思冥想了半天,然后写了一封很短很正式的回信,就像例文集里的一样。
但那封回信最终没有得到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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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突然在这里结束了。这样下去简直就像是在吊人胃口。海埜正想要叫厨房里的瞬一郎过来,但突然他又改变了主意,再做了一些事情后,他才高声叫他。
那个表情轻松的男人又出现了,海埜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还是那个瞬一郎。想起自己之前的不安和担忧,暗自苦笑。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这个表达方式,后半部分没有再感到头痛或眩晕。
不过这些都暂且不提,海埜有很多话要说。首先是这个。
“喂,什么时候我成了日本警视总监了?”
瞬一郎露出白牙,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啊,还没有吗?”
“闭嘴!怎么可能!”
“哎呀,原来是这样。那好吧,只是稍微提前了一下计划而已。”
“你这家伙……”
海埜小声叹了一口气。显然这个男人而言是在嘲弄自己这个终生都只能是警部补的人,但对于没有背景靠山、白手起家的海埜来说,即使将来像好莱坞电影的主角那样拯救了全人类,也绝对不可能升任为警视总监。
“话说回来,这个老人真的是凶手吗?”
海埜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事件的全貌,于是问道,犯人被毫无预兆地指出来,让自己大吃一惊。即使现在,他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他自己都承认了,不是吗?”
瞬一郎回答道,同时目光暂时地在空中游移。
“但这个老人是怎么杀死两人的?”
“哦,别这么直接嘛,我还想在这里插入《挑战读者》的环节呢。”
“别卖关子了,现在就说吧。”
“你真性急啊,这里才是最应该吊人胃口的地方。”
“年纪大了就会变得性急,因为时间不多了。”
“嗯……那么在此之前,我先澄清一点,老人并没有杀死两个人。洛兰先生与高缇耶先生之死无关。高缇耶先生在登塔之前凝视了夏加尔的花窗玻璃,是因为日落时分夏加尔的花窗玻璃会散发出一种神秘的光彩。事实上,即使每天都去拜访大教堂,花窗玻璃的颜色也会根据时间而有所不同。所以即便是在兰斯出生的高缇耶先生,会被这样的景象吸引驻足欣赏也是正常的。然而,洛兰先生在得知塔楼里的人坠亡之前看过夏加尔,认为这可以善加利用起来。真是不幸……”
“那就是说,第二个死者,流浪汉,是被这个老人杀害的?”
“是的,奥古斯特,就是这样。”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流浪汉倒在可以自由出入的礼拜堂内,可以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且他也没有受到任何暴力攻击。”
瞬一郎有些直率地回答道。
“所有提示都在正文中,请仔细思考吧。”
“嗯……”
海埜低声咕哝,想着能不能揭穿这家伙的把戏。
“那么我给你个特别提示。猜猜那天洛兰先生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一旦知道这个,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细长且冰冷的东西……应该是枪吧?老人打算用枪击碎花窗玻璃?”
“不,不是的。洛兰先生作为学者,根本没有获得枪支的渠道。当然,正如文内所述,我确实曾一度担心他会采取直接的破坏行动,但仔细想想,即使破坏了夏加尔的花窗玻璃,只要修复就行了。不,甚至可能会产生更糟糕的结果。比如,二十世纪初,委拉斯开兹的罕见裸体画《镜中维纳斯》就曾被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用菜刀划伤过。至于文中提到的伦勃朗特的著名作品《夜巡》,迄今为止已经被精神病患者用刀或酸性物质破坏过三次了。然而,这些画作的声誉并未因此下降,相反,正是因为它们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驱使人们犯罪,反而在修复后获得更高的评价——洛兰先生应该能预见到这点,如果破坏了夏加尔的花窗玻璃,自身不仅会被控破坏文化财产罪,而且夏加尔的名声反而会上升。因此他绝对不会采取直接的破坏行动。”
“嗯……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吗?”
“嗯……”
海埜疑惑地摇了摇头。
“嗯,那好吧,本来我想换页插入《挑战读者》的呢,不过看到伯父等不及的样子,所以我还是直接进入解答篇好了。而且,万一插入《挑战读者》增加了页数,导致定价上涨,这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哈?”
“答案就是蜡烛。洛兰先生的左右口袋各放着十根蜡烛,总共二十根。”
“蜡烛?”
海埜一脸惊讶。
“但是蜡烛不是教堂里的常见之物嘛。比如圣诞节时,人们会拿着蜡烛排队……”
“是的,的确如此。有的宗教如琐罗亚斯德教,本身将火本身视为神灵,即便不那么极端,但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有向神献上圣火的习俗。即使是现在只作为庭院装饰的日本石灯笼,也带有火袋,这表明它们曾是向神献上火焰的工具。当然,基督教也是如此。即使不算圣诞节的烛光礼拜,每个教堂和礼拜堂都备有蜡烛,以供信徒祈祷时点燃。”
“那是当然的,”
“不过,正如文中提到的,这些蜡烛是收费的,点燃的人自觉将钱币放入指定的盒子里。虽然无人监督,但大多数人都会很守规矩地把钱放进盒子里。”
“那当然了。对信徒而言,这是在神的面前,所以吝啬一两欧元蜡烛钱的话,会遭到报应的,就像日本的香油钱一样。”
“不过,即便如此,教堂的投币盒都是金属制的,而且还配备了坚固的锁。”
瞬一郎笑道。
“好吧,这也是没办法。日本神社的赛钱箱也上了锁。但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做到用蜡烛杀人的呢?”
“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的。然而,老人为了这一目的设计了一种特殊的蜡烛。”
“特殊的蜡烛?”
“是的,一种内部藏有某种物质的杀人蜡烛。”
“里面装的是什么?”
“水银。”
瞬一郎简洁明了地回答道,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阴暗的光芒,似乎回忆起这件事让他并不愉快
“洛兰先生喜欢收集老式带刻度的模拟仪器,并收藏了许多。不过这些都是幌子。实际上,他真正想要的是水银体温计和血压计。但他担心如果只买这些会引起别人怀疑,所以他伪装成喜欢收集带刻度的模拟仪器,连带着温度计和湿度计一起收购。收集完水银的体温计和血压计会被他丢弃,所以最终房间里留下的全是酒精温度计、湿度计和气压计。”
“什么……”
当然了,也许可能顺序恰恰相反。起初洛兰先生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些能够唤起童年乡愁的旧式模拟测量仪器,所以才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然后某一天,他突然想到,可以重新利用这些仪器,制造出一个可怕的定时装置,安装在宏伟的兰斯大教堂中唯一的瑕疵——那块可憎的花窗玻璃窗前。我倒是更希望这才是真相......
“原来如此,是水银啊。但是把水银藏在蜡烛里有什么用呢?水银确实有毒,但如果放在蜡烛里,怎样才能让人吸收呢?””
瞬一郎悲伤地摇了摇头。
“确实,一般的毒物如果不经过嘴巴摄入,几乎没有效果。然而,水银却完全相反。金属水银,即使误食,也几乎不会被身体直接吸收。是否真的有人试过我不清楚,据说有人为了自杀往静脉里注射了液态水银,结果并没有死。以前,人们经常使用含有水银的体温计测量口腔温度,据说是因为舌头内侧可以准确地测量人体体温。但对于不安分的孩子来说,含着体温计看起来十分危险。也确实曾有过孩子含着体温计跑步摔倒,体温计在口中破裂引发的骚动,但实际上,即使孩子不小心吞下体温计中的水银,也不会立即死亡。”
“是这样吗?”
“是的。但如果温度计破裂,里面的水银洒出来,被孩子在桌子上滚来滚去地玩耍,并吸入其挥发的蒸气,那就很危险了。水银一旦变成蒸气,就很容易被人体吸收。让孩子把温度计含在嘴里,是因为即使温度计破了,与其让水银洒到地上,不如干脆让孩子直接吞下,这大概就是老人们的智慧——虽然这种观点有些过于牵强,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嗯……”
“所以,如果真的想利用水银自杀,最可靠的方法是将水银倒在高温电热板上,然后反复深呼吸。室温下,水银的挥发性并不强,但随着温度升高,挥发速度会呈加速度上升。对于那些一定要死于急性汞中毒的人而言,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啊!”
“此外,水银变成蒸气后,即使不直接吸入,也能通过皮肤吸收。”
瞬一郎继续说着。这个男人总是自顾自地讲着,自己抖机灵却无视吐槽,显然不适合做为漫才搭档。
“奈良东大寺的大佛铸造于八世纪,据说当时整个大佛全身都有镀金。那时的镀金方法是将金溶解在水银中制成汞齐,然后涂抹在佛像上,之后再加热使水银蒸发,只留下金。因此,想必当时肯定有很多水银中毒患者。据说在大佛铸造期间,奈良城内爆发了疫病。记录显示,镀金过程耗时五年,期间整个奈良城都被污染的空气笼罩着,导致呼吸道疾病、四肢震颤、运动障碍、肾病等各种问题。有人认为这就是当时人们口中‘诅咒’的真相。”
“是这样吗?”
海埜惊讶地问道。作为一名标准的日本中年大叔,最近他对日本史越来越感兴趣,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是的。虽然还没有完全成为定论,但我认为这个解释非常具有说服力。当大佛完成后,‘诅咒’就消失了,于是人们更加相信大佛的庇护之力。如果这个观点正确的话,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大佛的“自导自演”。此外,人类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更好的金银精炼方法。直到八百年后的十六世纪,新大陆纯银的精炼方法仍然是将银与水银混合,再通过蒸发水银来提取纯银的“汞齐法”。当时,在新大陆,强制劳役的原住民中,竟有七成因银的开采和精炼而死亡。西班牙的空前繁荣正是建立在这种可怕的牺牲之上。”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水银一旦变成气体,其危险性远超固态时。需要注意的是,我刚才提到的体温计等仪器使用的是金属水银,而水俣病的病原是有机水银,其毒性更高,但那和现在的讨论无关,在这里就不提了。”
“嗯。”
“其实那天老人离开后,我打算去夏加尔的小礼拜堂检查每一根蜡烛。我隐约猜到老人的作案手法,但当时没有任何物证可以促使他自首。因此,我需要确凿的证据。发生那件事之后,那天我隐约觉得他可能会动手。如果检查后发现任何可疑的蜡烛,我打算回收并拿给洛兰先生,以此促使他自首。”
“所以在老人倒下之前,你故意不和他说话就打算离开吗?”
“是的。”
“但这种水银蜡烛,对于这个不懂科学的老人真的能制造出来吗?”
“其实制作方法相当简单。我担心会有人模仿,所以即使现在说起来也有些犹豫。”
“哈?”
海埜不禁环顾房间。他到底在对谁说话?
“首先准备一根和教堂里一样的长度和粗细的蜡烛。然后用锥子之类的东西沿着烛芯平行的地方钻一个细孔,最好让烛芯与这个孔保持适当的距离。然后将几根体温计或血压计打碎,从尖端取出水银,倒入孔中,再用预先溶化的蜡封住孔洞并冷却即可。制作好的蜡烛在燃烧时,靠近火苗的水银会迅速挥发,形成水银蒸气,弥漫在周围,并且没有气味。如此一来,当时在附近的任何人都会处于相当危险的状态。”
“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好像真的挺容易制作的……”
“是的。蜡烛本身是不透明的,所以里面的水银也不会显露出来。用蜡封住的部分,当然会稍稍隆起,所以如果不处理的话会很明显,但只要使用砂纸或其他工具把周围削平得话,就很难分辨出来了。不过制作的过程中,暴露在空气中的水银也会持续气化,所以如果制做得太慢,会危害自己的健康。因此,在制过程中,洛兰先生应该是口衔着房间里放着的便携式氧气瓶,吸着氧气。这不是为了缓解学习后的脑部疲劳,而是为了阴谋而准备的。”
“什么……”
海埜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即便如此,难道在你之前没有人察觉到蜡烛有问题吗?比如兰斯市的警察……”
“这大概是盲点吧。就像‘木藏于林’这句谚语一样,教堂里的蜡烛太常见了,反而没人会注意。当然,也许有人恰巧点燃了含有水银的蜡烛,不过觉得这只是杂质多、质量差的蜡烛罢了,而且教堂本来就没有高级蜡烛,所以产生大量烟尘是正常的。欧洲古老教堂壁画上大部分的黑色污垢,都是几百年以来积累的蜡烛烟尘。”
“嗯……但正如你在这篇文章中提到的那样,哥特式教堂的天花板非常高,所以即使成功释放了水银蒸气,那蒸气也会很快就会扩散开来的吧,所以效果并不会很明显吧?”
“不,很遗憾并不是这样。”
瞬一郎悲伤地垂下了眼眸。
“水银蒸气的比重大于空气,所以不会升到高处。如果没有空气流动,它会一直滞留在原地。如果比空气轻,当初大佛镀金产生的污染就不会笼罩整个奈良市,让人们遭受痛苦。”
“啊,是这样吗……”
“当然,教堂内经常有人频繁进出,空气会因此流动,所以吸入高浓度水银蒸气的风险,只限于恰巧蜡烛燃烧时在小礼拜堂里停留较长时间的人。比如身体感觉异常但因体力不支而无法动弹的流浪汉,或者为了解开画面之谜而拼命盯着夏加尔作品的某位年轻人。”
“这么说,那么你的那个……”
“是的,险些出事。还好我在中途抬起了头,如果一直低着头,我现在可能就不在这里了。”
海埜注视着侄子平静的面庞。
“但洛兰先生不想让我吸入他设置的如定时炸弹般的水银蒸气。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警告我这些,也许我可能不会怀疑到他,但他还是忍不住警告了我。”
“所以你是因为感激而放过了这位老人吗?”
海埜瞪大了眼睛。作为刑事,这让他有点耿耿于怀。
“你对这个老人是不是太宽容了?就算有一宿一饭之恩——或者说只是吃了顿饭,因为你好像没有住在他家——──也应该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瞬一郎盯着伯父,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洛兰先生过于热爱旧时伟大的艺术作品,以至于逐渐憎恨起现代艺术,并梦想埋葬这些作品,改写艺术史,因为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美。为此,他使用的手段当然很卑鄙,但他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孤身发起一场无谓的争斗。”
“嗯……”
“我实在无法憎恨这样的洛兰先生。当然,奥古斯特的死很不幸,于是我和让在离开兰斯前一天去了城市公墓,为他的安息祈祷,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谅。”
“但是……”
“不过我并不认为我的判断是绝对的。决定洛兰先生有罪与否的,不只是我和奥古斯特。”
“还有谁?”
“是作为读者的伯父您。您就像我一样直接吸入水银蒸气,虽然程度不同,所以也算是受害者之一,因此你有权决定洛兰先生有罪与否。”
这家伙,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才写了这篇文章的吗?为了让读者也能投票?海埜哑口无言,紧紧注视着眼前的侄子。
“我也有权吗?那么我投有罪一票。”
“原来如此,那么,就目前而言是1:1。不过即使逮捕他,但如果洛兰先生否认的话,也很难在法庭上定罪。水银蒸气中毒的症状如我所记述的那样,奥古斯特是因为体质虚弱,吸入水银蒸可能是致命原因,即使尸检结果显示他体内汞含量高于普通人,但要证明是由于洛兰先生的水银蜡烛所致并不容易。作为凶器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完全消失了。”
“嗯……确实如此……。”
“因此,从道义上不论,从法律上很难将洛兰先生定罪。即使我把真相告诉给马丁警官,他也可能会觉得我这个毛头小子在多管闲事制造麻烦,不会感激我的。”
“哼……”
可以说这是了解警察和检察官内幕的人才能做出的判断。即使他们抓到了犯人,如果检察院认为无法在法庭上取胜,也会不提起上诉并会无罪释放。自己多次无奈地看着这种情况发生──。
“但你不是回收了水银蜡烛吗?那可是确凿的证据啊。”
“那些我都已经处理掉了,世上已经不存在证据了。”
“唔……可但是你在文中明确地对老人说,‘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人’,而老人的回答也是‘我没有想杀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为了让洛兰先生在良心上受到谴责。恐怕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导致了奥古斯特的死亡,因此,他的罪恶感薄弱,并且很可能会再次犯罪。为了让他发誓不再做出这样的事,就必须让他明确的意识到,杀害流浪汉的人是他自己。”
“嗯……这就是善意的谎言吗。”
“当然,这也不完全是谎言。”
“那么,这起事件,第一人是自杀,第二人则是接近他杀的自然死亡吗……”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瞬一郎叹息着,他悲伤的垂下了眼帘。白皙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留下了阴影
“嗯?还有后续吗?”
想到这里,海埜突然想起途中有记述说谜题只解开了一半。也许到目前为止,这部分内容已经解开了。
“嗯,算是吧……”
瞬一郎暧昧的回答道。。
“那就让我看看吧。”
“没办法啊。看来还是无法阻止您阅读后续内容……”
“那当然。”
“不过,在阅读之前,我想先声明一点,这起犯罪之所以能够成功,最终还是由于兰斯大教堂的特殊环境。伯父您阅读中感到的痛苦部分,恰恰隐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
“嗯……”
听到这里,海埜不禁想从头细读。然而一想到那令人头痛的经历,不禁又犹豫了起来——。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下伯父,可以吗?”
“问我?什么事?”
“那天洛兰先生为什么没有调换蜡烛呢?他明明准备了二十根水银蜡烛。我想他可能前一晚熬夜制作了这些蜡烛。而且,洛兰先生他甚至可能计划在游客聚集的地方亲自点燃这些蜡烛。”
嗯,他肯定会这么考虑。仅仅调换蜡烛,并不一定能保证达到预期效果。相比之下,由他自己在众人面前亲自点燃蜡烛,显然要更为稳妥。”
“是的,没错。但他使用随身携带的蜡烛点火,难免会引起怀疑。毕竟在那里蜡烛随处可见,为什么要亲自携带蜡烛呢?因此,老人必须提前将水银蜡烛藏在夏加尔的礼拜堂里。”
“嗯……”
“然而,他却犹豫了。替换蜡烛本身只需要几秒。。当时我完全隐藏在视线之外,周围也没有人,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为什么他会犹豫了呢?而且他最终选择放弃,这一直是我心中的谜团。本该直接询问洛兰先生的……”
这我理解--海埜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他可能害怕在人生的最后一刻作为罪犯被逮捕。或者仅仅是因为他缺乏勇气。”
与之前的讨论相比,这个问题简直不值一提,海埜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会意识不到这一点。
“啊……”
瞬一郎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调换其中一支蜡烛,他几乎是安全的。就算有人因此遭遇不幸,正如你之前所说,蜡烛那时早已燃尽,没有任何证据留存。这个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聪明却又卑鄙的手法。但如果一次性调换所有的二十支蜡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同时点燃多支蜡烛,危险系数倍增,而且还可能会出现多名受害者。另外,由于情况明显异常,警方会检查剩下的蜡烛,从而发现其中的危险机关。蜡烛上还残留着指纹,那样的话就无法自我辩解了。因此洛兰先生在情绪激动之下制作了大量危险的蜡烛,但他终于意识到这样做会导致自我毁灭。因此,在最后一刻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放弃了犯罪,最终因为无法承受犯罪时所带来的精神压力而昏倒了。”
“也就是说,就像您偷窃莎草纸一样,不想晚节不保吗?”
“啊,正是如此。”
海埜虽然这样回答道,但心中却感到有些不对劲,随即大声喊道:。
“喂!我可没有偷窃莎草纸!你别胡说八道!”
但瞬一郎沉思不语。
“喂,你怎么了?”
海埜等了一会儿,再次问道。瞬一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说道。
“啊……嗯,那么请继续读下去吧?只剩下一点点了。”
海埜点了点头,瞬一郎便打开了另一份文件。
“那么,接下来的内容请您务必保守秘密。这部分内容绝对不能对外公开,这也是我将文件分成两部分的原因。”
“嗯,我明白了。”
海埜准备开始阅读,但瞬一郎却依旧一脸悠闲坐在那里。
“喂,你能不能走开一下?”
“为什么?”
瞬一郎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阅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那样我便无法集中注意力。更何况,作者就在身旁,我就更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了。”
“伯父原来是这么敏感的读书人吗?”
瞬一郎歪着头,喃喃自语道:“鲷鱼差不多烫好了可以吃了吧。我可以一个人吃掉吗?”然后再次消失在了厨房。
────
海埜再次从口袋里掏出U盘,插进了USB端口。虽然他也很想尝尝那道焯水的鲷鱼,但还是先忍耐一下吧。他确认瞬一郎不在身边,然后将文档拖拽进U盘里了。
那个男人似乎认定海埜对电脑一窍不通,事实上,几年前确实如此。馆林让他打开较大的文件的时候,他会直接用尺子测量屏幕上图标大小,并进行比较,以为这样就能确保它们的大小。如果有人让他把文件扔进垃圾桶,他会歪着脑袋,将无线鼠标像打篮球一样将投掷进房间角落的真实垃圾桶里(他的直属上司到现在也还是这样)。但最近,随着警察厅数据库的完善,指纹比对和前科查询都可以直接在网上进行,所以海埜迫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拼命学习。
他并不确定这段文字是否真的具有价值,但如果换作别人,恐怕不会写出这样的东西出来,因此,可以说这段文字至少作为奇特精神的记录具备一定的文献价值,。
因此,海埜决定以“备份”的名义(或者说,更准确地说,是“窃取”),将这份文件保存下来。
确认文档已经保存好了后,他拔出U盘,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显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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