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与崇古守旧
“天人合一”是北宋大儒张载明确提出的名词,但其思想却源远流长。《周易·乾·文言》讲:“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便是天人合一的经典表述。金岳霖曾指出,对照西方哲学,天朝的哲学的最大特征就是天人合一(unity of nature and human),无论天是自然或自然的上帝(nature`s God),天与人的合一,都是中国哲学或思想追求的最高境界。理解天人合一,是理解中国文化的一把钥匙,如同“缘起性空”对于理解佛学理论一样。
一,天人合一的演变与内涵
按照余英时先生的研究,天人合一的思想分为三个阶段,具有三重内涵:
第一阶段:天人合一思想的产生。西周初期,天人合一指天命与人心的统合,即具有意志的天将管理人间的任务交给天子,天子受命于天而建立政权,但必须体恤黎民,才能保持天命,此天、人分别指天命、周人。最早的天人合一,天子替天行道,而人心就是天道,天道和人心合二为一,叫天人合一,“皆言天人合一之理,明天命本于人心” 是故周人敬天保民,以德兼人。只有天子才能与天沟通,知晓天意,而达于上下的特权为天子或王所独有,而不允许百姓私自祭天、问天和猜测天意,故称绝地通天。第一阶段的天人合一, 讲周人的天命,是集体的、族群的天命。如何维持天命,依靠修德,“天命靡常,唯德是依。”
第二阶段:天人合一的突破。轴心突破之后,天命由天子下降到诸侯、大夫和士,天人合一有了新的含义。庄子《天下篇》说: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天子大宗垄断“天命”解释权的时代结束了,巫的地位下降了,术被转化了,巫渐渐为士所取代。这一时期的天人合一指个体的天命由个体德行来决定,从公元7世纪开始,天命在德不在城、 天命在德不在险、天命在德不在祀等观点开始流行,典型的例子就是:楚庄王问鼎,王孙满答曰:天命在德不在鼎。用庄子的话讲:“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即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是同属于一个天地宇宙的系统。
第三阶段:天人合一思想的定型。战国晚期至秦汉。阴阳五行学说的兴起,天地万物一体的全面阴阳五行化。天人合一从隐蔽的命题变成宇宙论的公开主题。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天有喜怒哀乐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和之,天人一也”。因此,天人同质、天人同构、天人感应变成最流行的观点,直至今天。天是指自然或宇宙,人指人类,古人认为:生物乃天地阴阳交合所孕育,人自然是天的产物,属于天的一部分,所以,天人合一指自然界和人类的物质构成是相同的,二者是统一的,是一体的,由同一个“道”所主宰的宇宙系统。 比对西方哲学的二元论,中国的天人合一思想就是承认天、人二元,承认天与人、道与器、 性与形、心与物、客观与主观的存在,但是二者是圆融合一的,即 “道在器中,道器不割,道器合一,不即不离。”
定型后的天人合一理念,成为后世思想的源头、文化的母体、立说立派的根据,也是各派所公认的人生修为的最高境界和人生的最高智慧,“致广大而尽精微”,衍化、渗透、发散,进入道家、中医、武道、艺术、天象、历法、风水、节气、建筑等各派各门的学说之中。
二、天人合一的影响
一部《道德经》,上半部主要讲“道”,讲天之道、自然之道,教育人理解天道,无条件地顺应、遵循和贯彻天道,否则就会遭遇失败。《中庸》第32章:“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北宋的张载进一步发展,提出 “民胞物与”思想,对“万物一体”“天人合一”进一步发挥、发展。在张载看来,天地是我们的父母,世间民众是我们的兄弟,万物都是我们的同伴,因为天地万物,都是因气化而有生,禀同气而成性。就“民胞”来说,作为每一生命个体的人,既生于天地间,就必须自觉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就“物与”来说,就是要以仁爱的德性对待宇宙间的万物,将其视为人类的同伴而平等地予以关照。二程说“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王阳明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等,其所包含的仁爱思想,都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发挥。
盘古开天辟地,死后其肌体化为天地万物,各成其类:“日月星辰、山川河岳、草木鱼虫等,就是天人合一的神话版本,女娲抟土造人也是同理。《易经》讲天道、地道的运化,自觉遵循天地之道而达到天人合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庄子讲坐忘与无我、忘我之境,讲“物我合一” 、“天地一体”,“天地齐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等等,也是在精神上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传统医学认为:天地有五运六气,人有五脏六腑,人和自然看成是个有机的整体,六气流行、气候变化运行规律的自然世界,势必会对人体产生影响。冯友兰提出的“天地境界”,认为“天人合一”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和最高智慧。金庸的武道讲“人剑合一”, 也出于天人合一思想。像建筑、风水和天象、历法更是处处渗透着天人合一,如天坛地坛的形制结构,朱雀玄武青龙白虎的方位与金木水火土的对应,北斗及二十八宿、河图洛书的解读,更不用说春风立夏秋风冬至等二十四节气的天人感应等。
追根朔源,发微汇通,可知天人合一思想的演变、定型和内涵,其实并不复杂。今天一提起中华文化,就讲“博大精深”。其实,所谓“博大精深”,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幻化千千万万,弥散隐身于文化系统的所有分支之中,见其神而隐其形。
三、天人合一思想的特点
中西文化对比而言,天朝的核心思想是天人合一,由于其统合、综合的思维特点,凡事会采取系统的态度,综合的态度,中和的态度。
首先,系统的态度。天人合一认为宇宙、自然、人是一个系统,天地人是联系的、关联的,所谓天人感应之说既是系统观点的经典表述,如五行相生相克,阴阳互补平衡的理论,就是从系统论的观点衍生而来。同时,系统论认为:宇宙与人生统一,如儒家的山水比德的思想,传统医学认为人体系统与自然系统可比附、对应,如同盘古的化育天地,《太平预览 · 公孙尼子》:“形体有骨肉,当地之厚也,有九窍脉理,当川谷也,血气者,风雨也“。
系统的观点看问题,重视事物之间、元素之间的联系;认为系统是动态的,不孤立静态的看世界,比如: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天人感应,秋收冬藏!
系统的看问题,虽承认个性,缺点是轻视个体;虽承认个性,但忽视个性;虽重视事物之间的联系,但基本靠直觉、感悟、类比等思维来认识,通过 “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来理解世界,而不是通过逻辑推演或实证经验等客观的方法,比如传统医学的:“目窍于肝,出于肾,用于心,运于肺,藏于脾;肾开窍于耳,肾虚则耳鸣。”等关联认知,皆非实验所得,而以五行之性、阴阳之理推知或通感、感悟而获得。
其次,综合的、整体的态度。天人合一理论把人放进宏阔的宇宙之中,天人一里、天人同构、天人同质,天人感应。以传统武术为例:形意六合拳模仿各类动物的行为,讲究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其优点是识大体,看主流,重功能,善于把握大势、方向,善于求大同。缺点是不分析、不还原、不解剖、不向内探求天或人的组成与结构,大而化之,把世界看成黑箱,停留在宏观的基础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利于求知,不发展理性。
最后,中和的态度。天地万物运行变化,“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譬如四季轮回,昼夜交替,生老病死,像太极阴阳鱼的运动,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中和平衡。把人置于天地之间,随着宇宙万物的节奏节拍而动,自然而然会长盛不衰;同时穷源会通,尽性尽德,顺应天道,顺应天命,替天行道,执两用中,不极端而致中和,达到天下大同、和谐天地的终极理想。
天人合一把天、地、人综合统一,把顺天应人、替天行道、和谐万邦、世界大同看作最高的境界,最高的智慧。这种思想具有系统、综合和中和的特征,成为天朝几乎文化的基础,并且不断发挥、发展、深化,变成巨大的无形的思想的活水源头和文化底盘,进入日用伦常之中,变成宇宙观人生观和世界观。
四,黑格尔评价天人合一
古希腊从柏拉图的形而上学开始,西方便形成了二元对立的世界观,客体与主体、此岸与彼岸,神圣与世俗,现象与本体,世界与理念。因此,人作为主体,确立了自主性,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发展出理性和自由意志,对世界进行哲学的思考,“人是万物的尺度” 便是这一思想的经典表述。
16世纪左右,弗朗西斯·培根的时代,唯名论催生了四种全新的观念:1)人有选择权,人有自由意志(价值观的改变);2)人类是自然的主人(人的地位高于自然);3)自然可以被人类征服和改造的;4)自然的改造和征服靠科学实验。经过文艺复习、宗教改革,欧洲人逐渐摆脱了神学的桎梏,接续古希腊的传统,进一步强化了人的独立的主体性的地位,接着科学革命、启蒙运动,人的地位空前提高,力量感空前增强,自信心爆棚,因此,莎士比亚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主宰。”
黑格尔认为:东方的古代世界,是精神的儿童时代,而希腊的古代世界,则是精神的成年时代。在精神的发展中,前者是第一阶段,而后者是第二阶段。他认为:第一阶段,在所沉潜的自然性中,精神是不自由的,第二阶段,由于精神脱出了自然性而深入到自由的意识,因而人才是自由的。接着,黑格尔关于第一阶段,曾说:
“支配这个时代的是我们在东方世界中所发现的所谓精神与自然的统一,这一自然精神还处于自然之中,而不是处于其自身之中,因此,它还不是自由的,还不是处于自由之过程中。” “东方之精神较接近于直观之规定,主体性沉没在实体性之中,没有摆脱精神与自然的顽固性与其统一性而获得主观自由。”
因此,黑格尔认为:中国古代思维是支配于“实体性的自由”,即自己的意志理性仅仅在国家普遍的实体之内,而没有个体的独立反省,因而没有主观的自由。
总结黑格尔观点,他认为古代的中国人的主体性没有获得独立和发展,主体和客体没有脱离,还处在“天人合一”的幼稚的儿童时代。因此,在黑格尔看来,天人合一不仅不是崭新的、独特的、深刻的思想和智慧,而是原始的、初级的和落后于时代的认知。
古印度有梵我合一的思想,类似于天人合一,但其内涵并不相同。梵指超越世界并形成世界的理念,相当于宇宙的本体,接近柏拉图的理念;而我指灵魂,即人的精神本体,梵天合一指从形而上的本质而言,宇宙和人的本质是相同的,同质的。而天人合一是宇宙(客体)和人(主体)在实体的层面是同构或同一,众所周知,天朝自古是没有类似西方的形而上学的哲学形态,因此,天人合一和梵我合一虽一字之差,形似而神异。
相比欧洲的人文主义的激进理性,天人合一的思维强化了人和宇宙自然的统合,没有充分发展人的主体地位和激活主观能动精神,没有充分解放人的理性和自由意志,没有把世界看作“意志的表象”,当作研究和认识的客观事物和对象。弗朗西斯·培根所言,科学研究就是“拷打自然,审问自然,让自然告诉你它的秘密”,在天人合一的思想环境中,天朝的士人绝不能,也不敢“拷问”天地万物,只有楚人屈原发出“天问”的呼喊,但没有获得任何回响,被完全、彻底地湮灭在历史深处。
结语
天人合一的思想作为轴心时代天朝精神的觉醒和思想的突破,源远流长,影响深远。一方面,作为思想的源头、精神的母体和文化的主干,不断强化了人与自然整合统一的关系,把人置于宇宙万物的系统之中,严重制约了人的自主性精神的发展,限制了人的自由意志的发展,封闭了理性精神和批判意识的发育,扼杀了独立于天的价值体系,个体的精神、思想和主体不能获得独立。在这个意义上,古代天朝的 “天” ,如同中世纪基督徒的上帝。天朝的士大夫笼罩在威严而超能的“天”之下,以顺从、遵循 “天道”“天命” 为治国安邦、安身立命的最高智慧。在天朝,“天” 虽然没有成为超越性的人格神,但“天道”始终是最高的准则,甚至帝王天子也要祭天敬天并顺应天道,故而,天人合一是帝王将相士大夫乃至诸子百家追求的最高境界和最高智慧。因此,这种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胆怯、谦卑、被动、无我的态度,不可能平等看待“天”,更不敢把“天”作为人的研究对象,居高临下地“拷问”其中的秘密。思考至此,便会理解为什么天朝的自然科学不能也不可能发展出来、成长起来?!
二十一世纪,倡导可持续发展,人类高扬环保大旗,天朝人高调地宣讲:老祖宗早在2000多年前就讲明白的道理,欧洲人今天才意识到,真是愚蠢!试想,若没有天人合一,就没有康德的《永久和平论》吗?就不会发展出现代的和谐生态、环保主义吗?雷切尔· 卡逊在创作《寂静的春天》时,罗马俱乐部在发表《增长的极限》时,难道是东方古代的“天人合一”的智慧启发、启蒙了他们,然后国际上才提出可持续发展理论,才有了今天的环保理念和人与自然的和谐共赢策略?
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呵呵! 今天,国人借着“博大精深”四个字,天人合一的理念借着生态环保、人与自然、天下大同的旗号又一次借尸还魂,从而获得科学的新身份。古为今用,让厚古薄今的妄人过了一把文化自负的瘾,除了念叨“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之外,还天真的认为:历史悠久,文化博大精深,“姜还是老的辣”!真是把崇古守旧的思想发挥到极致。
把“天人合一”的思想捧到天上,认为人类的未来需要“天人合一”的思想来指导。这种盲目自大的妄念,试图复活相关的落后文化传统,成为自我封闭、自我膨胀、自我陶醉、自我迷失的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