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那天过后,我脑子里总是出现很多很多的回忆,很多的话,不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逝去的人说,又或是在对我们看不见、但是能看见我们的那些上帝视角的观众说。呼之欲出,只好落笔成字。
我是不甘心的,我想让更多的人记住他,我不愿他像一粒灰尘,消逝得轻飘飘,因为他的离开在我心里是重重砸下。
遗憾、愧疚,更多是想念。很多话总是在永远失去后才后悔当初没有说出来。纪念他,也希望我所有的朋友都健康平安。 “生命寂寥,因有你而喜悦” 。
学生。
我们在中学相识。和那时的很多孩子一样,因为周杰伦,他(朱辉)、小波、廖,三个同班同学玩到了一起,小波家里是开夜宵店的,店里有电视机和vcd,他们常常在店里看周杰伦的歌碟。我们这个小县城是没有正版店的,我们常光顾的是县城唯一一家音像店,搬了几次家,盗版光碟六块钱一张,盗版磁带三块钱,到了高中磁带卖到了三块五。那是台湾流行音乐的鼎盛时期,县城的大街小巷都在放,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过最热闹的夜市街去上学,身后是周杰伦、SHE、孙燕姿、林俊杰……
他那时候住校,因为家里还没在县城买房,所以他妈妈给他在学校周围租了个房子。他曾跟我说,那时候三餐都是在外面吃,也许就是那时候把身体吃坏了。

我那时一起上下学的玩伴老戴是他们的同班同学,是他们三个人中某个人的前桌。情窦初开的年纪,大家懵懵懂懂,情不知所起也不知所终。我偶尔也会收到情书,朱辉是其中之一,他请老戴转交,就这样大家认识了。有一次他听说我感冒,在放学路上,快到我家的时候,他停下自行车,掏出一盒感冒药给我。这件事我竟然记起来了。 也许是那时我情窦未开,也许是因为那时的朱辉矮、黑、瘦(更多可能是这个),我并没有接受他的心意。但是大家还是玩到了一起。上下学同路、骑自行车去老戴奶奶家玩、去爬南山,那时候体力真好啊,有一辆自行车就哪里都能去了,一口气能爬到南山山顶。或者就是聚在一起聊聊周杰伦、河边走走、街上晃晃,如今也忘了具体是做什么,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娱乐项目,只记得大家经常在一起。
“在硝烟中想起冰棒汽水的味道/和那些无所事事一整个夏天的年少/我放下枪回忆去年一起毕业的学校/而眼泪一直都忘记要掉”
我第一次听《威廉古堡》就是他唱的。没记错大概是晚自习放学路上,并排骑着自行车,他唱“……巴啦啦呜”。他唱歌很好听。很多年后有次唱ktv,他唱了谢霆锋的《游乐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后来就记住了。有次我跟他提到他唱这首歌好听,他不无得意地说高中时候班里同学聚会唱K,全班都很认真听他唱这首歌。前几天问廖手上是否还有他唱歌的音频或者视频,廖说找不到了。竟然没有留下他的声音。
“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为何认真”
高中,他们几个男生突然长高,我和老戴走在他们后面,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变帅了,加上会穿衣服,也许还因为唱歌好听,交了很漂亮的女友,是班花校花一类的漂亮女生。早自习路上,常常遇到他在我家附近的桥边等女友。好多年后,我们已成老友,偶尔开玩笑说没想到朱辉后面变那么帅了我会拍大腿“真是悔矣”。而早已把我当成哥们一样存在的他也将曾经“追”过我的这个事迹当作了年少时“耻辱史”。真是好笑。
大学,他在九江,有次和老戴去庐山玩,去了他的大学找他。寒暑假回来,大家会约在奶茶店打打牌,“元气小猴”“阳光小熊”是我还记得的奶茶店名字。他们男生经常约一起网吧打游戏。偶尔会喊我去吃夜宵,东山公园门前的夜宵摊、市政府边上的阿莲烧烤。

有次聚会结束,回去路上我俩会同行一段,在沿江路上走着走着,他突然说要背我,我很奇怪,他又说我背背你,于是他就背了我一段。我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特别好看的暗条纹衬衣。一直送我到我家附近,道别的时候他扶着河边的护栏有心事的样子。那时候他应该已经交了好些漂亮的女朋友了,而我已经是他们的好哥们。这件事最近才又想起,可惜没有在前些日子想起,不然我会问问他,当时怎么想要背我。不过大概他自己都忘了吧。
大约是大二那一年,小波母亲生病,在当地附属医院住院。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跟着他们,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什么科室,只管跟着他们。我的心也一点都不沉重,知道这是件难过的事,但心里没有哀伤,医院于我而言太陌生。那是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没想再过五六年,这个地方变成了我连住半年、又进进出出、又住上半年的地方。小波母亲出院回家,我们去他家里看望,他母亲睡在一楼,“肿瘤压迫脑神经已经看不见了”,总是笑嘻嘻说话的小波告诉我们。看望后我们几个上二楼打牌、玩闹、吃零食,我心里依旧不觉哀伤。不久后,小波妈妈去世,我们去殡仪馆,火化的时候,我记得我抓紧了同伴的手臂,我有些紧张,那是我第一次去这个殡仪馆。而这里在后来会送走我的小姑姑,我的爸爸,还有朱辉。
那时候,疾病、死亡,人世间的苦难离我很远。
厦门。
如阿霞所说“这是我们一生的黄金时代,后来人生再没有这样自由过”。想起来,我们友情的巩固也是得益于这段共同的经历。他,我,廖,阿立,小波,我们在鼓浪屿认识了小乐,阿霞、小宇、阿葵、梦琦、阿德……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人,那时世界向我们打开,我们在这座小岛里gap我们的人生。
廖的表哥小乐,原是一名出版社编辑,辞职后在厦门鼓浪屿经营一家叫做“四季花”的民宿和叫“蜗牛”的咖啡馆,喊他过去,他又喊我们过去。那是在2011年初,我大四。好像正常的轨道里突然多出一条岔路,无意步入竟看到从未看过的风景,而那样的风景只有一期一会,尽兴游玩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

有的人在咖啡馆当咖啡妹,有的人在民宿“坐台”,朱辉先是在一个民宿当前台,后来被“炒”,去了岛上一家小杂货铺“沙茶”当店员。据说被炒的原因是他总是耷拉着个脸,他脾气确实不是那么好,他说因为自己是狮子座的,大概他的意思是狮子座的人脾气也很“狮子”。记得他也曾在四季花当过前台。民宿常常会遇到不太讲理我们称之为“傻逼游客”的客人。有一次一群吵闹的旅游团客人说要投诉他,“他们拿手机对着我拍说要投诉我,我说你投啊你投啊”。

在咖啡店工作的是我,记得有段日子倒腾“转型”成小酒馆。我和廖两个人在网上看方子试验各种酒,有一回,我做了个什么“彩虹”名字的酒,一层一层不同颜色。我端着这杯酒跑去他店里(店里只有我一人),他的店里拐个弯就到,我把酒给他喝,让他给意见。经营这家店,我们就像一群人过家家,随心所欲瞎折腾,又无聊又有趣。


他那段时间遇到了喜欢的女孩,谈了场恋爱。分分合合,最终还是没有在一起。去年聊天,能听出他对这场感情依旧有很多的遗憾。那会儿在岛上,我们每个人几乎都发生了爱情,但谁的爱情都没有走到最后,仿佛它只能发生在这座岛上,离开了小岛,它也就消失了。青春就是这样吧。



生病。
虽然我自2016年毕业后也回到了赣州工作生活,赣州离南康车程不超过一小时,但我们已经很少联系。有一年在朋友圈看到他求婚的消息,他一直是个浪漫的人。2019年他结婚,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听说他的妻子是幼师,婚礼上妻子的学生上台表演节目,非常可爱。
2021年4月份,我回了趟厦门,在路上接到了廖发来朱辉生病的消息。那是我爸爸生病的第七年。我们不愿相信,或者是即便相信但也是相信他一定会“战胜”它,因为毕竟那么年轻,我们当中有的人爷爷奶奶生病或离开,有的人父母生病或离开,但我们同辈的没有,因此我们觉得不可能他会离开,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他会好的,只是要受一些苦。
多年前,他和廖在河边散步,走到我家附近来找我。在我家楼下等,透过窗户看见我照顾爸爸,给他刷牙洗脸洗脚抱他上床,我不知道他们正在看我。忙完出来后,他像玩笑似地说“没想到阿明还是很孝顺的嘛”。“阿明”也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哪一年起他们不再叫我“小甜”而是“阿明阿明”,大概是为了凸显“兄弟情谊”的纯粹呵。和这些老友们习惯了插科打诨没个正经地相处,什么沉重的事都可以轻松地玩笑过去。
那时的他看着那时我,一定是在感慨,或是可怜或是同情“阿明要过这样沉重的生活”。而那时我也认为,所有人当中,命运对我是最不公的。可是,命运的不可测和凶险原来是对大多数人的。他竟然也生了重病。奔波在两地医院,囿于昼夜和病房。反反复复,担心受怕,疲惫不堪。生活在恐惧之中,害怕最坏的一天到来,这一直是我的生活。
也许是因为同样身处对抗恶病的战争里,他为自己,我为至亲,让我们多了很多话题,同病相怜、彼此信任。恐惧、疲惫、煎熬、绝望,日日夜夜,若不是身在其中的人,和他倾诉,也只是徒增对方的负面情绪。
我们常常讨论一些关于生病后的“难”事。他是病人,我是病人家属。因为我爸爸不能说话,我从他那里能知道病人的一些心理感受,大概他从我这里也能知道身为病人家属的感受。

他生病后从没有发过朋友圈,他说自己拒绝“卖惨”,我曾玩笑说要不要发个水滴筹之类的,他说还没有真正等到那一天,“人还是要活得体面些。”
他一直是个要体面的人。2023年1月春节前,他生病已经一年多,但是状态尚可,几个老友回来过年,相约在他家打牌,他喊我过去,我因为去外地过年没能去赴约。后来我们当中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而我在此之前就已经多年没见过,我们只是在微信上聊天。我已经忘记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哪一年。后来,我偶尔回南康办事,会说来看看他,他总是拒绝。近半年,他状态急转直下,很少和我发微信。我隐隐不安,春节、五一小心翼翼地问是否可以来看望,他或是说在卧床不方便,或是说状态不好。因此,他生病后,直到他走,我竟然都没有见过他。
但也因此,或许如他所愿,我记忆里的他永远是那个健康、帅气的模样。
在他离开后,我翻看我们的聊天记录,找他的照片,他的音频。旧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竟忘记了备份,��️只剩下新手机里近一年半的聊天记录。










“那场美好的战你已经打完了,当跑的路你已经跑尽了。”
他妈妈后来跟我说,他打针从来不说痛,直到最后那几天他都在安慰妈妈“不要担心,我会好的。”走的那一天,抢救的护士因为不舍都哭了。三岁丧父,在妈妈眼里他一直乖巧懂事不用操心,即使生病后失去工作,他也总是给自己找事做,置换房子,和亲戚开了一间只需要通过手机核验就能远程接单的自助棋牌室,以此来“让自己有用一点”。
你默默地打这完了这场仗。直到最后一刻,你都是帅的,辉憋。
爸爸走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在听赵雷的《我记得》,你说这是一个轮回的故事。“直行或是转弯,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是的,我们最终都会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