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风云(619):满朝精英
正是缘于金军此时的收缩防御策略,宋军姚古所部很快就在这年的四月底收复了之前被完颜宗翰所占据的隆德府和威胜军。与此同时,河北方向的宋军种师中也率部进入山西向着太原方向挺进,种师中在沿途相继收复寿阳和榆次等县。不过,以种师中这一部的实力显然无法收复太原,况且种师中所部现在受困于军饷欠缺和粮草不足的问题,为此他在收复榆次县后便率主力又回到了河北真定府。
金军在西线的战术收缩以及姚古和种师中的相继收复失地让开封城里的各位相公们激动不已,如此大好时机怎能不一鼓作气顺势将太原城外的金军给赶回北地呢?此外,根据前方传回的各种谍报信息,宋朝枢密院据此认为完颜宗翰也有撤兵北还之意。为此,时任同知枢密院事的许翰便迫不及待地数次派人要求距离太原最近的种师中立即发兵以解太原之围。可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乃是兵家决胜的先决条件,种师中所部现在不但是粮草不济且还严重欠缺军饷,如此又何谈什么战力呢?再者说,西军在这半年里从西北到开封再到河北又趋山西,这中间征战不断但却连最基本的军饷都拿不到,奖金什么的更是别去想了,更恶劣的是居然还缺粮。如此情况下,你宋朝凭什么要求这些人发扬什么爱国主义精神无劳无怨无私无悔地去流血卖命?真以为宋军将士个个皆是活雷锋?
戎马一生的种师中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厉害?也正因如此他才对许翰的数道催兵令都置之不理,他在等南边的姚古发兵北上,他在等京城的张灏(太原知府张孝纯的儿子)带领禁军前来与他会合,他在等朝廷许诺的的粮草和军饷。如果没有这些,那么他兵发太原指定是毫无胜算可言。
面对种师中一再的“借故拖延”,许翰愤怒了,他认为种师中这是在有意地避战,是在贪生怕死。为此,许翰向种师中祭出了军法:你若再不出战,朝廷就治你一个逗挠不进之罪!”
在宋朝的军法中,逗挠不进和战场脱逃乃是杀头的重罪,也就是说,如果种师中再不出兵,许翰就将派人过来取他的首级,然后再带着他的兵西进太原。在如此威胁下,种师中彻底绝望了。他如今不管出兵与否都将是一个死字,与其如此他何不死在战场上呢?出兵之前,种师中对自己的幕僚和属下说道:“逗挠不但是死罪,更是耻辱。吾结发从军,今已老矣,岂能忍受此罪乎?事之不济,天也。我何惜一死,不报国也?”
由于许翰的那道限期出兵的严令,本就缺乏粮饷的种师中来不及带齐辎重及犒赏之物便匆忙出兵。在抵达寿阳县境内后,种师中终于是与负责外围打援的金军接上了火,而他的对手正是金国的开国猛将——完颜娄室的儿子完颜活女。一路上,兵力不占优势的完颜活女以伏兵战术先后五次与宋军发生激战,宋军这边则是五战三胜稍占优势。种师中的宋军就这样一路血战再又杀回了榆次。金军在榆次城里几乎什么也没给宋军留下,可残酷的现实却是每日只有一勺豆子供给的宋军已经半饿着肚子与敌厮杀了整整三日。
当种师中率军杀到距离太原城不过百里的杀熊岭时,按照约定应该在此处与其合兵一处的姚古却远在百里之外按兵不动,张灏率领的禁军更是不知所终,这其中的原因则是因为姚古麾下的统制官焦安节听闻完颜宗翰已经率军重回太原城下,所以他们没敢前来赴约。如此一来,种师中所部便成了一支孤军,金军此时也不再跟种师中打什么伏击战,而是派出了堂堂正正之师与宋军对垒而战。
战端初开,金军放过宋军的前军全力猛攻宋军的右军,本就因为饥饿而战力骤减的宋军没能顶住金军的猛攻很快就败下阵来。右军既破,宋军的前军顿时军心动摇以致军阵迅速崩溃,种师中亲自坐镇的中军被迫开始提前出击迎敌。经过三个时辰的激战,宋军依靠神臂弓的远程杀伤数次击退金军的进攻,但种师中却因为自己的“囊中羞涩”而没法给将士发赏,如此所导致的后果就是很多宋军士兵皆“愤怨散去”,到最后种师中身边仅残存百余人的亲兵。
种师中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没有选择撤离战场,他带着自己的这百余人的卫队与金军展开了惨烈的近身白刃战。种师中在激战中身被四处重伤,战甲也随之被染成了血红色,手下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他并请他突围,但种师中却大呼道:“ 吾为大将,事至于此,不当求生,你们各自逃生去吧!”
此战的结局我们不难想到,种师中最后力战殉国,享年67岁!
在种师中与金军力战之时,得到进兵严令的姚古终于是开始北上,而完颜娄室也率领金军主动南下与其接战。双方在盘陀发生遭遇,姚古显然不是完颜娄室的对手,兵败的宋军只能退保隆德府。
当种师中战死的消息传来,整个宋朝的朝堂都震荡不已。赵桓在惋惜,李纲则在愤怒,身为种师中兄长的种师道则是肝肠寸断并上疏以年老且病重为由请求罢免自己的河东路安抚使之职。李纲在愤怒之余更是想要为战死的种师中讨回一点公道,他上疏直斥曾为蔡京门生的许翰乃是蔡京的余党早就应该被逐出京城,而且他还说正是因为许翰的轻躁寡谋而好谈兵事才导致了种师中的最终兵败,所以他强烈要求尽快罢免许翰以慰战死的亡灵。
李纲此举固然大快人心,但在以文抑武的宋朝因为一个武将的战死而处罚文臣尤其是两府大臣毕竟还是有些不切实际,赵桓最后给了种师中一个少师的追赠并赐谥号“庄愍”以表哀悼之心,许翰则是什么事也没有。
讽刺的是,种师道当初因为反对姚平仲过早地对金营展开夜袭而被赵桓认为是年老不堪大用,正当赵桓准备罢用种师道的时候却是许翰的极力推荐和力保才让种师道得以被赵桓任命为河东路宣抚司负责解救太原。说到底,许翰并不是什么坏种,他就是蠢,他没有运筹帷幄的能力却偏要逞强逞能。所谓外行指导内行还自以为是,所谓书生误国,概如是也。
因为种师中的战死以及救援太原行动的失败,宋朝两府大臣之间以李纲公开弹劾许翰为爆发点开始了新一轮的激烈的内斗,其中尤以赵桓的东宫旧臣(太子府詹事)、时任门下侍郎的耿南仲和李纲以及首相徐处仁和次相吴敏之间争斗得最为激烈。
李纲因为成功守住了开封且民望盛隆而成为了朝廷内外的当红炸子鸡,这方面甚至连赵桓都不及他。在两府大臣中,耿南仲作为赵桓当太子时的东宫嫡系旧臣本是奔着宰相之位而去的,可他没能如愿,这就导致他恃宠而骄地处处跟李纲唱对台戏以寻求心理上的痛快和平衡。身为对金主战派的李纲每提出一道边备的建议几乎都会在御前会议上被耿南仲挑毛病或是找茬儿,其行为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至于两位宰相徐处仁和吴敏,这二人当中徐处仁正是受了吴敏的推荐才当上了首相,可二人在基本国策上面却是分歧严重,徐处仁坚决主战但又不重视备战和防御,因为他所寻求的主动出战,吴敏则倾向于主和甚至可以不惜用土地换取和平,这两人搭档在一起自然免不了每天口水四溅。
更糟糕的是,这还不是宋朝核心统治圈的全貌。国家眼下正处于非常时期,要想度过这个难关首先必须得有一个强而有力的核心领导,其次就是要有一套同心协力的宰执班底,遗憾的是这二者宋朝都没有。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身为皇帝的赵桓在我们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是个什么货色?他先是哭死哭活拒绝登基,后来又是防爹又是防大臣只为巩固自己的皇位;金军兵临城下之际各种委曲求全,然后又毫无廉耻地搜刮百姓的家资甚至不惜用土地和兄弟的性命安危去换取金军的撤离,金军撤离之后却下诏推翻之前的诏令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祖宗之地尺寸不可有失;需要重用李纲和种师道的时候各种赞美和封赏,需要找人背锅时首先想到就是把这些做事的人给推出去顶雷。赵桓如此所为,说难听点,这整个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我们具体拿种师道来说事。开封解围之前,赵桓眼里的种师道无异于天上派下来的救星,他甚至一激动就给了种师道“同知枢密院事”的高官让其位列宰执大臣的行列,可就因为种师道反对姚平仲过早起事就被赵桓打入冷宫,如果不是许翰的力谏,种师道根本不会被派去担任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可是,种师道到任之后却发现自己只是空有一个头衔而已,按理说他应该是河北、河东两地的最高军政长官,但实际上他能调动和指挥的仅限于他身边的那些兵马,真正指挥太原救援战的却是担任同知枢密院事的许翰。可结果呢?
就是这种皇帝你觉得他哪一点像是一个中兴之主?
再说赵桓的这帮由他亲自拔擢的宰执大臣:掌管三省的首相和次相政见不一,枢密院的一号首长李纲与门下侍郎耿南仲势同水火,另外就是耿南仲与中书侍郎唐恪以及另一位同知枢密院事聂昌都把两位宰相视为庸碌之辈,三人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合适的宰相人选并寻思着哪天可以对这二人取而代之。总而言之,赵桓手下的这帮人不但能力不一政见不同,而且还相互间形成了好几个类似于闭环效应的鄙视链,所谓的团结一心在他们的身上连一点鬼影子也没有。
当然,我们这里还是必须要再次重申和阐明的一个观点,我们不能以简单的善恶对错去衡量和评判一个政治人物。主战派未必都是能人和良臣,主和派也未必都是些软骨头或奸佞,他们的一切所为都是基于自身的认知局限和眼界所作出的,在私下里他们未必就是想要将对方置于死地。说来这也是无解之题,国之将亡不但妖孽横行,即便是正人君子聚在一起也会基于各自的眼界和认知而吵成一团,所谓气数已尽有时候还真的是让人无力反驳。
话说李纲请求重处许翰却未果,许翰倒也没生李纲的气,毕竟他自己做了什么他是最清楚的,也或许他此时也在深度忏悔和自责。但是,在这事上面虽然许翰被骂得不敢吭声,可李纲的死对头耿南仲这个老小子却站出来主动接过了李纲的话头,他对李纲说道:“你说许翰办事不行是个废物,那你肯定能行了?那你亲自去呗!反正种师道那个老头儿现在撂挑子了,朝廷正愁没人接他的担子。”
赵桓还真的是非常认真地执行了自己的这位前幕僚的建议,他下诏让李纲取代种师道前去主持河东地区的战事。从这之中我们其实不难看出性情耿直的李纲此时早已不是赵桓心目中的那个不可或缺的肱骨重臣,而是一个巴不得早点出手的烫手山芋——不敢扔但又不想留在手里。
李纲是何许人也?这可是开封保卫战的超级英雄,更是被民众视为开封城里唯一不可或缺的男人,但赵桓这回说踢就踢。这种事别说是开封的百姓不答应,就连李纲本人同样也不想去,但李纲不想去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他有自知之明。他上疏说道:“臣书生,实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今使为大帅,恐误国事。”
面对李纲的婉拒,赵桓坚决不肯答应。李纲转而又说自己身体有恙请求就此致仕归老,但其前后十余次的奏请皆被驳回。赵桓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你李纲必须离开京城,除非你现在就死在这里。
除了李纲本人,御史台和谏院的言官当中也有人出面向赵桓谏言说李纲不宜离开京城,但这些人却被上了头的赵桓一律当成是李纲的说客而予以斥退。在双方的僵持下,有明眼人对李纲点破了这其中的玄机:“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让你出京巡边吗?其实所谓的巡边以解太原之围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京城的百姓对此安排无话可说。你现在和陛下如此僵持下去,身为臣子,你说这叫什么事?”
简而言之,赵桓就是看你李纲就烦,所以他找了这么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你赶出去,你李纲如果知趣的话就该尽早出京。既然连局外人都把话给挑得如此明白了,李纲再不走就真的是没有廉耻之心了。恰逢此时,先前被李纲严厉弹劾的许翰也派人前来劝说李纲不要再固执己见,他只是派人给李纲送了两个字——杜邮(秦国名将白起的自杀之地)。许翰以此将李纲比作是战果时期被秦昭襄王逼死的白起,这意思就是李纲你已经别无选择,所以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
事已至此,李刚不得已只能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