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

李海做过跑大车的司机，四十多岁时撞死过人，我那时年小，只记得有次放学，看到李海家被人堵了，一群人砸门，李海躲在屋里不出来，黑婶抱着门槛哭，年轻人捧着老人的黑白照片站在门口不作声，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架起黑婶，黑婶说要死人了，甩脱一人手臂，往门框上撞，一个男人揪小鸡仔似的拎起黑婶，把她丢到旁边，一个孃孃拉住还想寻死的黑婶，这时队长来了，他拨开人，对年轻人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该赔就赔，该罚就罚，咱们去大队部说。队长让大家回家，让孃孃扶起黑婶一起去队里，队长领头，年轻人和几个像是亲戚的人走在中间，孃孃扶着黑婶走在最后，黑婶还哭，说天杀的李海，要把咱娘俩儿害死。

闹哄哄的人群散去，闷热的天，院子里的知了在叫，刚舀起一瓢水喝了，呜呜哇哇的警车声从远处响来，消失在了大队部的方向。

入秋时，李海家请了一次客，去的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他家不少亲戚，门口放了一挂炮，院里摆了十几桌，明显削瘦的李海弓腰在桌前敬酒，黑婶在厨房烧火，席尽也没有出来。

那件事据说是赔钱解决了，多少钱我是不知道的，但他那辆雄赳赳气昂昂的东风卡车再也没出现在村口。撞人的经历在很久以后才经长辈透漏出来。那天李海得了点好处，木材厂的老板送他一车废木料，那时的农村做饭用土灶，一车废木料足可以让李海家烧上两年，李海为表谢意，买上两瓶好酒去木材厂感谢老板，老板也大方，留李海吃饭，夜里，两人饭桌上把酒喝了。酒后老板让李海在工棚挤一挤，第二天醒酒了再下山。李海执意要走，说第二天还要去县里拉货。

李海开到半路，尿意上来，闭灯，熄车，晃晃悠悠下去撒尿。尿尽，抖抖肩膀转身，发现车溜坡了，李海赶紧追上去，跳上车，还没来得及踩刹车，就听到车底下传来棒槌敲打棉花的闷响。李海把车停下，拿过手电筒往回走，先看到一只羊，瘸着腿，嘴和鼻孔不住出血，就那动，不出声。李海稍微松口气，心想一只牲口，谅来值不了几个钱。他回转身，打算进车，这时脚下一热，李海低头看，一只血呼啦的手抓住他脚踝，手是一个老人的，老人腰部以下软塌塌的，像是捆烂麻绳绞在一起。老人说，小伙子送我去趟卫生所吧，我腰好痛，站不起来。李海看他下半身完全压烂了，别说是去卫生所，神仙下凡也不一定能活。李海说老人家你等等，我回车里给你拿点药。李海掰开老人的手，快速走上车，风一般跑了。

那年退耕还林，木材厂日渐冷清，去往木材厂的路没多少车，稍微一查就知道谁撞到了老人。没多久老人家里人就找上门了，生产队调解不通，又去派出所调解，老人家儿孙执意要将肇事司机送进监狱。撞人要担责，但老人也有不对的地方，按理说这笔赔款李海还能承受，但李海思想觉悟低，撞了人就跑，顶上了肇事逃脱的罪责，于是事情就闹大了，李海多方走关系，攀交情，把车卖了才把事解决。

李海开了二十来年车，一直存不了钱，他的同行给家里修了小洋楼，盘下店铺做生意，就他还一直住在父辈修出来的砖瓦房里，问起原因，跟他喝酒有关。一个司机爱上了喝酒，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亏得李海运气好，没撞死过人，但也撞伤了不少，除此外，还有不少撞上牛羊，碾死鸡鸭，挤倒公家电线杆子的事儿，每年赚来的钱除去赔人家的那份，搞不好还要亏本。李海最大的财富就是那辆老破的卡车，如今撞了人，车也赔出去了，李海别无他法，只好回家种地。

我们村四处是山，中间一洼平地，人多地少，每家的水田也就两三亩，挨着人工渠有一块高地，不到三亩的样子，是村里的自留地，由于没法存水，不能做水田，生产队找人量了尺寸，每家分点，当作各家菜地。顶头的两块是我奶奶家的，左上角有棵高高大大的豆青树，树旁有跟长城一样垒起的土坎，土坎隔着引水渠被奶奶种上了许多南瓜，每年都有南瓜藤爬上豆青树，张牙舞爪裹住树身，风雨里开花结果，吊出一个个小南瓜，奶奶砍来许多顶端开叉的树杈把南瓜支住，等小南瓜变成大南瓜，然后变黄，发硬，最后消失——每年都有不少南瓜消失，起先奶奶以为是我把南瓜摘回家吃了，直到某天发现黑婶在豆青树下鬼鬼祟祟扯南瓜藤，拢下一个金黄色带麻点的狗腿南瓜。奶奶没当场戳破，只是往后结出的南瓜再也不留到老，青绿青绿就给摘了，背到菜市场，好赖管半斤五花肉呢。

奶奶爱种菜，冬春种白菜、青菜、蒜、折耳根、软浆菜、蚕豆、萝卜和甜菜，开春时，白菜花开了，黄黄的一片，绒布一样搭在地里，引来小蜜蜂在豆青树上筑巢，整天嗡嗡嗡地飞，也不嫌累。白菜花歇了，蒜苔高高的挺起来了，一薅一把绿，再往后，蚕豆也开花了，白色的，带黑点子的蚕豆花聚拢来，迎风晃，像小蝴蝶。夏秋时，菜地像开了杂货铺，奶奶仔细盘算，细细打点，每一处都种上蔬菜，高坎上种南瓜，高坎下种洋姜，挨着灌溉渠还能种上几颗葵花，两块菜地，高的那头架上瓜架，种上豇豆、白瓜、四季豆、苦瓜、丝瓜和刀豆，矮的那头种西红柿、茄子、青椒、菠菜、莴笋、油麦菜、小白菜、茼蒿、茴香以及葱姜蒜，沿着田缘还能点上一排玉米或者毛豆。奶奶家里有个百宝箱，箱子里都是奶奶每年留的蔬菜种，告诉奶奶来年想吃什么，奶奶准能从百宝箱里掏出什么种子来。奶奶的菜地常年见绿，绿得趾高气扬，绿得目空一切，绿得盛气凌人，周围人家的菜地与之比起来，总要显得垂头丧气一些。

我家的菜地在奶奶家下首，拢共三块，看着大些，产量可比奶奶家的差远了，家里人也没那么多功夫去经营菜地，冬春全种白菜，冬天吃白菜叶子，入春吃白菜杆子，吃不完的砍来喂鸡喂鸭，家里顿顿煮白菜、炒白菜和腌白菜，逢年过年会在白菜里切点香肠或者腊肉，平时油水也无，小半年吃下来，整张脸就跟霜打过的白菜一样萎靡不振，为了换换口味，有时我会越界去奶奶菜地弄点别样的尝尝，有时一阵子没去，奶奶会自己摘了来送给我们，说是吃不完，卖不脱，长老了浪费。夏秋时，菜地不再那么寡淡无味了，一块种辣椒，一块种玉米，一块种空心菜，赶着时候，还能种点韭菜或者排半块葱。

李海家瘦骨嶙峋的两块菜地挨着我家，以前李海跑运输，家里靠黑婶操持，黑婶字如其名，一张黑黄脸，脸盘子是扁的，或许脸型的关系，连眼睛鼻子嘴看着也像是扁的，黑婶有些爱讲小话，有时见着人们聊天，她会凑上去，用手捂嘴，微倾额头，小声急语地说话，像是有些了不得的大秘密要讲出来一样，结果呢，无外乎是一些家里的老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隔壁家的娃贪玩挨了一顿打之类的事。事情很小很碎，而且跨度很大，常常使人接不上话儿，于是大家都不大爱跟她说话。村里的红白喜事，黑婶一向不去帮忙，摘菜洗碗见不到人，到了饭点又准时出现，吃饱喝足，还会拿些东西回去。黑婶总感觉给人很忙的样子，可她家就那么大几亩地，那么小一院子和房子，也没见着她在村口织毛衣，去街上打零工，她忙什么呢？反正我是猜不出来。

瘦骨嶙峋的两块菜地，一块被她常年种着红薯藤，隔三差五薅两把回去喂猪，另一块荒一半，剩下的有时种白菜，有时种甜菜，也不垄沟，就那么随意地点，荒荒地长，施肥随性，高矮胖瘦全凭本事。有时她家菜地里面的野草全跑到我家地里来了，枝繁叶茂大得很，嚣张望着隔壁半死不活的兄弟姐妹。

李海出了那档子事后，村里隐身了一段时间，再度出山后，成了农活小能手。村里大点的农田都用上了机械，耕地有耕田机，收割有收割机，一亩地百十块钱的样子就搞定。李海拿上农具后，屏弃了一系列现代机械，自己插秧、收割、挖地、下种，他不光自己干，还把黑婶拉上一起干，毒辣辣的日头，两口子挥汗如雨，出工比鸡早，收工比狗晚，打下的粮食好像也没比别人家多多少。

李海干完了大田，又把目标瞄准了菜地，他把菜地精耕细翻了一遍，又推了两车农家粪，铺上厚厚一层，开始挖垄沟。挖垄沟的时候，我妈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居然把我们两家挨着的田埂硬生生撅了一多半，原本的田埂都是硬土，很宽，人担着粪桶可以在上面奔跑如飞，撅了田埂后，两家菜地隔着窄窄的一条泥路，脚踩上去要塌，哪家放水浇菜，水可以毫无阻拦的漫过去，泡死一大片不需要水的蔬菜。

我妈是个要强的人，哪能吃得了这种亏，发现的当天就在菜地里跟李海讲道理，李海一说一个不吱声，就那反反复复对着一块地刨，像要从里面挖什么宝贝疙瘩。黑婶来了，两个人就在菜地里对垒，后来战况升级，开始对骂，周围干活的人都来劝架，最后队长也来了。这事儿说起来是他们家没理，队长让李海把田埂恢复，原先咋样就是咋样，一村的人，二百年前老祖宗还在一个屋檐下吃饭，别把关系搞僵。

李海不吭声，黑婶见周围人都在帮我妈说话，只好拿起锄头恢复田埂。隔了两天，我妈再次去菜地，发现田埂又被挖了，挖开的一面用细土夯得板实，我妈找来队长，队长叫来李海和黑婶，一起去菜地看怎么回事，黑婶说挖开一半的田埂是她家的，田首有界石。

界石是以前的用法，两家划分土地后，会在横平竖直的“井”字交叉点埋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就是分界点，以此为标准，谁家都不许多占地。队长拿起锄头，照着黑婶说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到了一块圆不圆，扁不扁的石头，断茬很新，常在山里走的人都知道，这种石头是山里开炮修路炸出来的碎石，搬开石头后，露出的坑也是新的，下面还有块状松碎的土疙瘩。队长说这一片都是自留地，原本是圈牲口的地方，哪儿来的界石，你赶紧把田埂恢复，再这样闹，明年的农业补贴还要不要。最后田埂恢复了，但不是用的土，而是一块块的破砖和碎瓦，人踩在上面没有土地的厚重和踏实感，浇水还会漏，野草还是会疯长。

李海的种地生涯持续了五六年，再后来，人们发现李海手脚骨节越来越大，整个人走路都在抖，莫说拿锄头，递根烟都不像能接住的样子，李海不能干活后，黑婶倒是变得勤快了，哪家有个红白喜事，跑得比谁都快，刷锅子洗碗，搬桌子板凳样样不落空，要开席了，赶紧揩揩油腻腻的手，回家扶起走路吃力的李海，找个位置让他坐下，吃饱喝醉了，再扶他回去。村头巷尾的，见着谁家在掰玉米，扯花生、剥豆子，黑婶说说笑笑伸出手帮忙，做完了留吃饭也不吃，说家里忙，就走了。

黑婶热心村里大小事，有的人拿话说，说黑婶呐，人精着咧，看着自家男人身体越来越差，怕早晚有个好歹，办事找不到人，紧着各家帮忙，落点人情，到时候轮到自家，大家不好意思不来。

大人的事我是不懂的，但我发现他家原本平整的田又变得磕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