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爱,钱,台农桂七
“老潘,你现在还夜跑吗?”邓美丽在微信上问我。
“七年多不跑了。”我回复。
“那你每天晚上,都在干嘛?”
“复盘工作、谋划工作、诅咒上司、教训下属、吃吃喝喝、看书、写文章、画画、祈祷。”
“主要祈祷什么?”她急切地问。
我说了那么多事情,她却只问了“祈祷”。所以,人总是会对不明了的事物特别感兴趣。比如姗姗来迟且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官方通报,以及异性永远暧昧不清的眼神。
“你放心,我祈祷的时候,已经把你带进去了。”我笃定地回答。
“那倒不必,毕竟你自己的夙愿就够多了。”她发来抱拳的表情。
邓美丽是我的小学时代第一个同桌,六年中我们有四年被焊在了同一方课桌上,哪怕调整位置,哪怕换了老师。
那时候不谙阶级感情,只觉得老师这样安排,把我和黄娟娟、张晶晶这组铁三角分开,非常地不满意。因为,邓美丽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
她永远分不清“zh、zi、shi、si”,也念不准它们。而她学习上最渣的巅峰,是某次数学期末考试,考了1分。
数学老师难掩脸上嫌弃的表情,对她说:“这1分,是看在你老爸每年帮我们修补学校屋顶的份上给的。”
一个家长常年累月为学校排忧解难,竟只能换来带着极具讽刺意味的1分。而我那时候不觉得老师傲慢和刻薄,反而对邓美丽的嫌弃有多了几分。
老师说完,邓美丽用右边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大声回答:“好。”
多年后想起这个场景,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邓美丽比我过得好。因为一个人的钝感力,能停止任何形式的精神内耗。
她身材茁壮,皮肤黝黑,而我正好相反。大概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我长得矮小纤细,皮肤苍白。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就好像海尔兄弟一样黑白分明。

只是后来,我依然是一如既往弟般的一马平川,邓美丽却渐渐出落成前胸壁第二至第六肋间、平胸骨旁线至腋前线的双侧区域半球体脂肪组织发达的模样。
大概是营养充足的原因,她的青春期来得特别早,小学六年级就初潮了。
那个年代的月经羞耻感依然极高,我记得我帮母亲去村里的小卖部买卫生巾,必须要说“我要买包大的味精”,而且要在老板娘在的时候买,用一件衣服包着(当时还没有黑色塑料袋),一路狂奔回家,像飞贼得逞后的逃遁。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可笑至极——毕竟全村都知道,用衣服包着的东西,肯定就是卫生巾,何况抱着它的人还一脸慌张地狂奔。这景象无异于“稚子抱金过市”,只是怀里的东西,一个金贵高尚,一个隐晦羞耻。
邓美丽却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羞耻经历。因为她家就是开小卖部的。
现在可以说说我和她之间友谊的跨越式升华了。那是小学二年级上学期的某天,我父母下地干活前说中午不能回家,给了我2毛钱让我去小卖部买吃的。那天我走进小卖部的时候,正好看到邓美丽在店里收银的地方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吸。
那天中午,邓美丽请我吃了5个葫芦汽水、4个素鸡腿、2个白糖饼,而父母给我的2毛钱依然卷缩在口袋里。

虽然晚上父母把我打了一顿,还把我吃的东西都全部结账了,但是那一天邓美丽的大方和豪横,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也许是对我被父母双打的结局感到愧疚,邓美丽从那时候起,对我产生了非常深厚的保护情结。除了日常保护我不受男同学欺负、反驳别人对我的质疑等之外,她还喜欢把我带回家一起享受本来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美食。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她)的胃。这个道理适用于任何时期内的任何人,而物资匮乏的时代里,这个道理字字珠玑、深邃入骨。
所以,当青春期早发的邓美丽遭到旁人的侧目、揶揄的时候,我就会为她发声。包括后来每当黄娟娟说她“波大无脑”的时候,我就会对她说:“《礼记》有云:富润屋,德润身,心宽体胖。你懂吗?”
我和邓美丽之间友谊的深刻,有着常人无法理解和企及的程度。简单举个例子各位便可略感一二:我小时候写作文写得挺好,但是那时候我有个毛病,就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曾经写过奶奶从邻居家带糍粑回家给我吃的故事,表达物资匮乏时代的隔代舐犊情深,然而我奶奶在我小叔一岁半的时候就已经过世。村里也就那么几十户人家,谁都知道谁的家世,老师在班里当众念完这篇作文的时候,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老师,潘莉莉没有奶奶。”空气瞬间凝固了,老师原本白皙的脸上,被刷上了两笔窘困的绯红。我身旁的邓美丽忽地站起来,说:“老师,潘莉莉有个姑奶奶,从小就把她当亲孙女来疼,我见过她姑奶奶从别人家带糍粑回家给她吃!”
什么是阶级感情?这大概就是了。
老师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示意他们两个同学坐下。从那以后,我写的作文更加天马行空、胡诌乱道,那时候的想象力廉价得像田野上的正午阳光,照进一个山村女孩的梦想河床,让文思如山洪喷薄而来、奔涌而去。
我甚至还写死过我老爹,就为了写出一个从小失去父亲的乡下女孩如何在困苦山窝中对抗命运多舛的故事,用华丽辞藻堆砌出一个别扭又矫情的人设。我把那篇作文读给邓美丽听,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终究是要死,现在死和以后死其实也没有太大区别。”
她说的是我老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粉丝的力量有多强大,脑残粉则更甚。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们举办了一场毕业典礼。老师让大家谈谈自己的理想,全班人的理想五花八门却又遵循着政治正确,不外乎是当老师、工程师、宇航员、医生……唯独邓美丽,她说她要留在村里种地,她要让家乡的山坡上挂满金黄色的果实。
说完,她看向我,目光有些许忐忑和紧张。我那时候才12岁,还不知道鼓励一个人坚持自己的梦想是多么伟大而勇敢的事情,但是我对她笑笑,然后竖起了大拇指。那时候我想的是,她好厉害,居然敢当众表达出这样不符合主流的理想。
她的目光瞬间就变得坚定了起来。
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市一中,邓美丽在镇中学就读。我们并不像城里的孩子那样,小学毕业后就分道扬镳,难以再相遇。每年的寒暑假,我们依然会回到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在家里承担的农活,就是放牛了。偶尔会遇见邓美丽,她的身体依然以惊人的速度蓬勃发育,而我依然是瘦小的豆芽仔,她每次见我都是摇摇头,说:“我看,牛都吃得比你好。”然后,就从某个化肥编织袋里掏出零食塞给我,有面包、素鸡腿、饼干、饮料……

天知道,我每天起床后匆匆吃早饭赶着去放牛的样子,迷惑了我父母多少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那个年代的零食,是稀缺又高尚的,从未被定位为“垃圾食品”,它们虽然没有让我长出邓美丽那样的身体,但是确实滋养了我精神世界,让之变得富足起来。
后来人人都说,女孩子要富养。我对此深表赞同,因为别说被富养的女孩了,就单看被富养的女孩的朋友,都能从小不为蝇头小利而迷失,而且一生都未遭遇过渣男。
邓美丽在22岁那年结婚了。她的请柬上,新郎的名字写的是我们小学数学老师。
当时我还在读书,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惊讶到了极点,给她写了一封短信,问了她两个问题:一是为什么要那么早结婚,二是为什么会嫁给数学老师——毕竟他曾经因为她的成绩而当众羞辱过她。
她回了信,简单明了回答了我的问题:结婚早是觉得“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家庭坚实的后盾,就有动力去搞事业了;嫁给数学老师,是因为他是最了解她缺点的人,这样的人以后不会对她失望和离弃。
她还在信的结尾解答了一个我无法问出口的问题,她说:不用担心他会背叛我,因为但凡用金钱来维系的婚姻,基本上都能长久。
她的自信和坦诚,令读信的我忽然热泪盈眶。
后来证明了,她的预判非常准确,他们的婚姻至今坚若磐石。今年过年回家,偶遇他们夫妻二人,眉目间有了传说中的夫妻相,他们的两个女儿珠圆玉润,像极了当年被富养的邓美丽。
时间回到邓美丽结婚后的第三年,那时候我在镇林业站当站长。那时候我们两个都陷入事业上的迷惘漩涡中——她坚信漫山遍野的土地资源能带她走上致富之路却不知道要具体要怎么做,我在体制内的职场坚信天道酬勤却不知道那居然是无休止的加班……
那一年的三月初三,邓美丽叫我跟她一起去扫墓祭祖。这不是她第一次邀请我参加他们家族的祭祖活动,我当然乐意至极,因为她大哥做的柠檬鸭、二哥做的白斩鸡,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那天我们并排坐在她奶奶的墓碑旁,她叹了口气说:“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呢?”
她和我说话,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的,不会拐弯抹角、故弄玄虚。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后来我遇到的人里,再也没有她这般的坦率和单纯了。
我那时候在基层林业部门工作,日常会频繁接触到地形图,好学又好胜的本能让我经常沉迷于研究地形图,加上常年绘画锻炼出来的深厚透视功底,最后达到了看图成山、看山成图的境界。
正好那一年我刚读完天下霸唱的《鬼吹灯》系列全套书,对自然地理和人文运势之间的逻辑关系有着浓烈的兴趣。于是,我对邓美丽说:“当个风水师。我负责技术,你负责营销。”
她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以为我和她开玩笑,但是并未从我脸上看到戏谑或玩味的表情,于是吞了吞口水,说:“说来听听。”
“我们这种南方地区,丘陵星罗,纵横交错,而山地丘陵区大多植被繁茂,郁郁葱葱,虽然很多地理先生能依靠自己的业务技能来判断风水,但是他们大多年事已高——你知道的,年轻人根本不屑于干这一行——让这些老同志爬山涉水、翻山越岭看风水,属实为难他们了,而且就算爬到山上,放眼看过去,也是一片绿植,难以对小型山坳、沟壑等地形地貌做到一览无遗,那势必会对风水判断造成影响。而我就不一样了,我看一眼地图,就能知道精准的地形地貌,而且我现在对风水学有了一定的掌握,就算在家里我也能很快找到风水宝地。至于你,做好宣传和寻找客源这种重要的事情,可就太适合你了 。”我说。
邓美丽依旧半信半疑。于是,年轻的我指着前面的山坡问同样年轻的邓美丽:“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山坡和鱼塘。”她说。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看到了其他不一样的。”
她疑惑地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经书说,气行于地下,物生于地上。你看对面的山地,中间山脊地势有原骨,从东到西,左有贵人峰又称青龙山,右边略矮且地势较为缓落谓之白山虎——西面的白虎山是聚财案,一定不能比东面的青龙山高,这就是所谓的‘宁可青龙高万丈,不可白虎乱抬头’。三座山连而分明,合围称作藏风聚气,往环往复运行,似进欲退,欲止又进,当脉气止聚的时候,便可自行阴阳调和。经书上又说:气有风吹就散失,遇上界水就止步。古人设法聚集生气使它不散失,用界水限制它不再运行,外气横行成为界水,土内的生气自然止聚,因此浅深得乘、风水自成,此鱼塘聚溪流而成,算得上前有溪流,明堂宽敞,生生不息。这样看来,墓穴之土如果是五色土,则此处穴场必然绝佳,沃土丰厚,流水至深,草木茂盛,生机盎然。这种地方朝南或西南下葬,或贵出大官,或富可敌国。不过目测那里应该是普通的黄棕壤,因此略为遗憾。”
邓美丽又是一脸错愕的表情。她看了我许久,说:“潘莉莉,你知道吗?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有三幸:一幸父母疼爱,二幸留在家里不用背井离乡,三幸遇见你。”
我纠正了她:“你的人生有四幸,第一幸是你家里有矿,其余的三幸依次排后。”我没有跟她明说,正是因为她家里有钱,才会有后面的一切,包括收获我那廉价的友谊。
那时候行事轻狂,从不曾想过自己天马行空的瞎扯,竟会真卯定了邓美丽的职业发展方向。当时她和数学老师已经在镇上开了一间超市,因货品种类繁多、诚信经营,逐渐形成了垄断之势,日进斗金,盆满钵满。
然而,她却铁了心要干起风水师的行当,竟买齐了全套装备,包括但不仅限于罗盘仪、指南针(她不知道罗盘仪上就有指南功能)、《清代风水地理手抄秘本》全册、寻龙尺、符咒表文……
我当时正在参与全国森林资源第七次连续清查工作,每天翻山越岭、爬山涉水,累得洗澡的时候都差点睡着,晒出一脸的烧鸭色,晚上还要加班做内业整理登记,因此也无暇顾及邓美丽的伟大理想事业。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回到林业站,看到了邓美丽的二哥。他站在林业站门口的小卖部旁,那里有两棵树,一棵是苦楝树,另一棵是假的苦楝树。
邓二哥没有邓大哥那么斯文内敛,又没有邓美丽的恣意粗狂,作为我们村里当时唯一的研究所,他自成一派地才气横逸、襟怀洒落、如玉翩翩,那时候他在百色城里某高中当物理老师,是乡亲们口口相传的高配版“别人家的孩子”。
那天夕阳西下,邓二哥穿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阳光倾斜大概45度穿过苦楝树的树梢,稀碎一地,他左边的肩膀和侧脸闪闪发光。那一刻我突然后悔深读了《希腊神话》,因为假如我不曾读过,那么脑海里就不会出现了植物神阿多尼斯(Adonis)的样子,像一首从森林深处传来的歌曲,由远而近娓娓吟唱,落到我的心底,轻柔却有痕。
而当时的我,一身臭汗,白色T恤上是我自己手绘涂鸦的小破孩头像,穿了很多年的牛仔裤上有两处破洞,球鞋上全是泥土。我从小卖部的货架玻璃上,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年轻女孩,她烧鸭色的脸上有尴尬窘迫的表情。
如果我的人生里,有渴望删除的片段,那么就是那个傍晚;如果我的人生里,有渴望原画质无损永久性保存的片段,那么就是那个傍晚……
邓二哥来找我,就是想让我说服他的妹妹邓美丽放弃当风水师的想法。他没有任何责备我的语气,虽然这本来就是我引起的事端,按照“解铃还须系铃人”的处事原则,他完全可以让我读出他情绪里不满的端倪,但是他没有。
“莉莉,邓美丽最幸运的事情,就是和你交了朋友。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她不如你那么聪慧,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也不如你敏感,所以她需要我们一起帮助她避免走更多的弯路。你也知道的,她最听你的话了。所以二哥想拜托你,去给她讲讲道理吧,如果你都说不通,那我们就一起帮她把风水师这个事业搞下去。”他的声音很好听,每一个字都像简短锋利的咒语,把我的灵魂封印在思想的南墙上,动弹不得。
我对邓二哥点点头,说:“好的。”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了邓美丽的二哥的。不过,这场爱情从始至终都埋在暗恋的黑土里,密不透风,从未示人。
那天晚上,我从镇林业站回到家里,找到了邓美丽。观摩了她的那堆崭新装备后,我对她说:“美丽,你还记得小学毕业典礼上你的理想吗?”
“把数学老师拿下?”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反问。
“呃……你说你要留在村里种地,让家乡的山坡上挂满金黄色的果实。”我说。
“哦哦哦,我记得了。”她脸上一阵红,说:“如今这理想,怕是有些难以实现了。”
“其实不然,”我说,“你别看现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种甘蔗,其实甘蔗这类农作物最消耗地力了,因为它们的株行距太密集了,加上常年频繁使用化肥、农药,让土地板结、贫瘠。这几年,百色芒果因为核小肉厚、香气浓郁、肉质嫩滑、纤维少、口感清甜爽口等特点,已经逐渐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产品,发展芒果种植产业势必成为我们农民靠山吃山的重要路径,不如我们种植芒果?”
“芒果一直都种的呀,价格并不高,销路也不太好。”她说。
我摇摇头,说:“那是因为品种问题。现在有很多名特优芒果品种,特别高产又好吃,收购芒果的老板们趋之若鹜呢。”
“什么品种呀?”她一脸疑惑地问。
“台农、桂七、金煌、贵妃……品种可多了去了。其中台农芒果果型圆润饱满、果皮色泽新鲜、香味馥郁芬芳、果肉细腻厚实,成为主流的品种;桂七形态玲珑高雅、果皮青绿、肉质细腻、清甜而少纤维,算得上芒果中的贵族品种了。我觉得,你种植这两种就行了。”我对她说。


她听得两眼放光,对我点着头说:“好。我不但要在自家的地里种,还要承包别人家的地来种,搞就搞大的。”
我心里一阵松快。她终于被我成功说服,从事业发展迷途中被拉了出来。从此,这个世界少了两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女风水师的传奇。
第二年,家乡的山坡上漫山遍野的全种上了邓美丽的芒果树苗。我周末和邓美丽一起上山去修剪果树——没错,我曾经在学校里学过正规的修剪技术,在果树管护方面算得上班科出身吧。
好多芒果树苗矮小瘦弱,却已经开了花,这花开得不逢时,留着只会徒耗养分,影响果树的生长,因此必须进行疏花。我蹲下来轻轻摇动果枝上的芒果花,绿萼黄瓣的小花就细碎地落下,我低声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邓美丽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三个月后,就在那一年的国庆节,邓美丽的二哥结婚了,娶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细腰长腿的漂亮女同事。他学富六车、才高八斗,他颜如玉、世无双,但是他依然和万千普通男人一样对好看养眼的皮囊趋之若鹜——万一挑一的有趣灵魂多么锦上添花,只要和千篇一律好看的皮囊一比,瞬间就一文不值。
婚礼的前一晚,邓美丽约我去喝酒。平时不喝酒的我,那晚喝了三听1998啤酒,在天旋地转的醉酒中听邓美丽唠叨了一个晚上。
她说:“你就不能给他写封情书吗?全世界谁不知道你很会写情书?你不是还帮黄娟娟、张晶晶写了好多情书吗?”
她说:“你是真怂,真的!但凡你有我一半的勇敢,用我追数学老师一半的力道,我二哥早就是你的人了。”
她说:“可能我们就不该做闺蜜!我二哥看你,就像看我,如何还能产生男女之间的情愫?”
……
我一言不发,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又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
直到邓美丽开始骂起了她二哥:“邓志磊就是个傻逼!肤浅地像个农民工,尽看上些花瓶玩意儿,傻逼!”
我当时已经很醉,但是依然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能这样骂你二哥,也不能这样骂农民工,更不能这样骂你二嫂!”
她没有再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却非常愤慨,仿佛回到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上,她站起来对老师说我有个姑奶奶……
凌晨二点,我们摇摇晃晃从酒吧里走出去的时候,在走廊上看到一块黑板,我用粉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Mr.D”。

从那以后,我彻底把自己从暗恋的泥潭中拖拽出来,他依然是天边的那一束光,而我学会了远远地微笑仰望。哪怕在2023年夏天听闻他离婚了,我也只是微微诧异后浅浅惋惜。有些人就像水仙花,不管在别人窗台上暗香浮动,还是在湖边的杂草丛中孤独摇曳,它和你之间永远隔着整个世界。
他离婚后曾趁着醉意对邓美丽说,他后悔没有认真对待我的感情,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他一定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我问邓美丽:“他这样说了,你怎么回应?”
“我说,二哥虽然我们是亲兄妹,但是这阻止不了我鄙视你这件事情发生。我代替潘莉莉,感谢你当年的不娶之恩。”邓美丽说,然后她又对我说:“谢谢上天,让你不曾成为我二嫂。”
时间来到2024年6月,邓美丽的三百多亩芒果丰收。她的微信朋友圈、抖音号里,全是荷尔蒙爆棚的肌肉男孩在卖力为她宣传芒果,那是黄娟娟给她策划的点子。很快她的台农就售罄,不过那些肌肉男孩依然每晚在她的账号里卖力直播,他们眼神清澈却性张力爆表。

邓美丽说,这是为即将上市的桂七提前造势。出名要趁早,做宣传亦如是。


男孩们下播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邓美丽叫他们过来一起吃夜宵,那是近十年来我呆过的雄性荷尔蒙含量最高的地方了。对于在纯女性环境里呆了三年多的人来说,实在无法适应这种氛围。
我能理解男孩子们对自己的老板态度谄媚,但是实在无法理解他们对我笑靥尽放的样子,毕竟我什么也给不了他们——我甚至不曾在他们的直播间里停留超过1分钟。
后来一个好大健硕的平头男孩端起酒杯对我说:“姐姐,听说您是邓总的闺蜜,我敬您一杯,请多多指教。”
“不是闺蜜,是发小。”我说完,以茶代酒与他碰了杯。
我靠近邓美丽,低声在她耳边说:“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就是那仗着老虎威势到处收获虚伪殷勤的狐狸。”
她微微一笑,说:“以后的好日子多着呢,你得慢慢学会受着。别永远山猪吃不了细糠的怂样,以前是谁连自己老爹都敢写死的?”
“岁月是把杀猪刀,杀了细嫩光滑的少女脸,杀了不盈一握的扶柳腰,那肯定也杀了把爹写死的少年气。我却还记得,有人说赚到钱了,要带我去韩国整容的,我还认真查询过,我要整成低配版富江,需要17万元人民币。”我说。
邓美丽摇摇头,笑着说:“首先,我还没有见过把漫画反派人物当作整容的模板的;其次,变有钱是这个世界上最立竿见影的整容方式,没有之一。”
我愣了一下,思索良久,对她说:“所以,你现在算是人生巅峰了吧——婚姻幸福,事业有成,财富自由。还有那么多八块腹肌的弟弟,如此快意人生,夫复何求?”
她邪魅一笑,低声说:“食物链的顶端,是姐姐——你说的。”
“对,我说的。”我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