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精神,相信丘成桐——读尼采《偶像的黄昏:如何用锤子哲思》(十二)

在“德国人失去了什么”的章节中,尼采痛斥德国精神的沉沦,在某些段落中,我们完全可以将“德国”换成“中国”,反思“中国人失去了什么”的问题。一方面,在文明的意义上,不存在民族的,只有世界的;一方面,爱得有多深,关切、评判、批评、热望就有多深,无论是在爱情中还是在不同于民族主义的爱国主义中。
“德国人现在厌倦了精神,德国人现在不信任精神,政治吞噬了对于真正精神事物的所有。”“谁不曾忧伤地思考过,德国精神能是什么!可是,几乎近千年来,这个民族任意让自己变得愚蠢:没有一个地方像在这里一样,欧洲的两大麻醉剂,酒精和基督教,如此堕落地被滥用。”
在我们这里,两大麻醉剂就是短视频和民族主义。
短视频就是《美丽新世界》提供的幻境,欲望得到满足,忽略真实的情感、精神、个性、自由,我们可以娱乐、欣赏、购物、谴责购物、宣泄情绪,就像在集体主义的过去,一个单位就是一个小社会,医院、学校、幼儿园、电影院、杂货店、理发店、食堂一应俱全。不用跨出短视频的“单位”我们就能过完美满的一天,而明天除了更为美满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短视频是没有精神,民族主义是过分的精神和精致的理性。民族的就肯定是好的,非民族的,如果崇拜我,就是证明我的高贵性、先进性;如果批评我,就是心怀叵测,如果这个提出批评的人不是外国人而是中国人,这个中国人一定是个代理人、叛徒。所以人们谴责在地铁中传福音的妇人;只要有人提出装饰画上从长城上飞过的神仙不是东方的却是西方的,明显是一种险恶的影射,这幅存在了数十年的壁画就肯定要被取下来;外国的股市虽然上涨但累积着风险,迟早会免不了崩盘,我们的股市更加稳定,是“持续地向好”;哪怕在湖南卫视的《我是歌手》中,有人都能看出辱华的成分,为什么邀请外国歌手?中国歌手唱得不好么?识相的人只敢悄悄地说一句“Chanté Moore和Faouzia是唱得真好!”
“在我们身上,快活是最难理解东西⋯⋯”在希腊人那里,快活把痛苦和绝望当作必要的前提。席勒说,喜剧中的人物,倘若他要获得快活的境界,得先追求悲剧的境界。我们追求的是生存,如果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快活本身。有人会批评说,生存本身已经够辛苦和烦人的了,你还想怎样?我们就不能歇口气,追求一点纯粹的快乐么?也许《美丽新世界》所描绘的不是乌托邦的反面,而就是现实的寓言,统治者所希望的莫过于此:在大多数时间“像一头驴那样驯服地驮运着让他承担的东西,因为一头比其负荷稍微重一些的驴是幸福的。”在其余的时间像一头面前永远悬着一串够不着的香蕉的大象,因为够不着而心存幻想,因为差点够着而满心愉悦。驴子和大象都无法理解痛苦和绝望是快活的前提,希腊人将《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视为至高的艺术,尼采认为悲剧中具备真正的精神,真正的爱国主义者严肃、意志、自我克制,关注于我们缺什么而非别人缺什么。

一个国家的精神集中体现在高等教育这个领域,这其中的人站在精神的浪头——如果还有精神的话。
“在德国,整个高等教育事业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目的以及达到目的的手段。教育,教养是目的自身——而不是‘帝国’⋯⋯我们的‘高等的’学校,及其教师、教学计划和教学目标,全部以最暧昧的平庸作为准绳。到处盛行着一种不体面的匆忙,似乎一个23岁的年轻人倘若尚未‘结束’,对于诸如‘什么职业’那样的‘主要问题’尚无答案,就是耽误了什么。——恕我直言,一种更高类型的人,不喜欢‘职业’,正是因为他懂得自己负有使命⋯⋯他有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根本不考虑‘结束’⋯⋯”
我们的社会盛行“一种不体面的匆忙”,正是因为职业的、功利的考量,所以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越来越多,却参差不齐,难以找到用武之地。任正非曾经这样说过,华为要培养自己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原因是我们的基础教育研究远远落后于西方。工业强大,必须长期注重基础研究,基础研究的不足,正是许多“卡脖子”问题的症结所在。著名的菲尔兹奖得主、数学家丘成桐在演讲中坦陈“中国现今数学还没达到美国20世纪40年代的水平”,这就戳中了一些人的敏感神经,他们从来想不到如何对待命题的事实性,而是喜欢用“抛开这些事实,难道我们就没有比他们先进的地方么?”来终结一切争论。他们喜欢这样来理解:“说明美国数学80多年以来没有发展,目前停留在上世纪40年代水平,因为国际上公认中国数学已经达到或超过美国水平。”
数学家丘成桐“懂得自己负有使命⋯⋯他有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根本不考虑‘结束’⋯⋯”,作为真正的爱国者,他忽略了耳旁聒噪的蝇营狗苟,堂吉诃德般执意要撼动那个风车,“今天中国之形势,在外则强敌环伺,无理打压,科技被卡脖。在内犹有贪官污吏,劣绅豪强,学者眈于安逸而不思危。而今国家承平日久,大部分学者只知向政府求个人利益,不少官员则不敢担当,无视国家前途,正如诸葛亮说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就仿佛中国的尼采,“我的天性是肯定的,同异议和批评仅仅间接地、不情愿地有关系。”
“一个人得学习看,一个人得学习思考,一个人得学习说话和写字:全部三者的目标是一种高贵的文化。”这就是需要像丘成桐这样的教育者和引领者的原因,也是高等教育真正的任务。
“学习看——就是让眼睛习惯于平静,耐心,和让事物接触自己;学习不急于判断,从各个角度观察和理解单个事例。第一项走向精神性的先期培训是:对一种刺激不立刻作出反应,而是把握那种延缓和隔离的本能。学习看,就我的理解,几乎是非哲学的表达方式称之为坚强意志的东西:其本质的东西恰恰不是‘意愿’,而是能够推迟决定。一切非精神性,一切卑劣性,都基于无法抵抗一种刺激的无能——人们必得作出反应,人们顺从每种冲动。在许多情况下,这样一种必得,已是病态、没落、疲惫的征兆,——几乎被非哲学的粗话称为‘罪恶’的一切,只是那种生理的无能,无法做到不反应。——学会看的一种应用:一个人作为学习者完全会变得迟缓,多疑,勉强。他会带着怀有敌意的平静,暂且让每种陌生和新奇的事物靠近自己。”
“学习思考:在我们的学校里人们对此已不再懂得。即使在大学中,甚至在真正的哲学学者中间,作为理论,作为实践,作为手艺的逻辑也开始灭绝。人们阅读德国书籍:丝毫也无法回忆起,为了思考需要一种技术,一项教学计划,一个获得技艺的意志,——想学会思考,就得像想学会跳舞一样,把它当作一种舞蹈⋯⋯”
尼采还要求我们学习说话和写字,似乎这些要比形而上的“看”和“思考”要来的容易,但是我们有手机,我们很少说话,也很少写字,这两个东西就像在德国人那里一样,对我们完全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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