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
又是一个七月的盛夏,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年轻的母亲即将临盆,因为天气太热,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去镇上的理发店,母亲剪了一头短发,像个男孩子一样。母亲剪完头发的第二天就生下了我,在镇上的一家小医院,父亲和我说当天夜里他等在产房的门外,看着走廊里的钟表刚刚敲响凌晨四点的钟声,产房内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一天刚好是小暑节气,是入伏天的第一天,即将迎来最为灼热的夏日。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便带着初生的我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居住。
我此生最初的记忆是在外婆家的时候,那时我已经会跑会跳,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的魂灵进入幼小的身体,我的意识突然看到漫山遍野金色的光芒,我的身体突然感受到被致密的热浪般的风所包裹,记忆中外婆的院子特别大,院子散养着一群小鸡,还有一个旧轮胎做的水桶用来给羊群喂水,当时的我分不清小鸡和小鸭的区别,误以为小鸡也会像鸭子一样游泳,于是我把一只小鸡抓到了水桶里,结果造成了小鸡的溺毙。外婆追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我说因为暑热难耐,所以我想让小鸡在水里游泳凉快一些,外婆哭笑不得,但是也没有过多责怪我。
再长大一些之后我就随父母在城里居住。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交通也不方便,虽然乡下的外婆家距离并不远,可是一年到头也只能见一次。我的母亲把我长大后的照片放到信封里寄到乡下外婆家,他们只能通过照片才能看到我眉目的变化以及日益长大的小小身体。外公每次收到信的时候无比欣喜,连忙去镇上取信,拿回家的时候哄骗外婆说是路上捡到的照片,让她认认这是谁家的小孩,外婆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我,两个老人小心地把我的相片镶嵌在了玻璃框子里,然后在煤油灯下围着他们孙儿的照片细细端倪。
在我七岁的那个夏天,母亲领着小小的我去学校报道,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热,母亲穿着碎花衣服。因为我的户口在乡下,所以想要在城市里上学必须要作为借读生,要得到学校的允许,还要缴纳一笔昂贵的借读费用。我记得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我和母亲站在阴凉的校长室内,我的手紧紧抓着母亲,校长一直在和蔼地笑着,似乎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农村户口而轻视我们。老校长随机考了我两道十以内的加减法,我都回答了上来,于是校长笑着说让孩子正常来念书吧。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被人认可的喜悦。我很喜欢我的小学校长,他后来减免了我的借读费用,并且还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我们阅读,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之下开始喜欢上阅读。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最期待的就是每周五下午的阅读课,我们被带到阅读教室,可以尽情享受一个下午的阅读时间,窗外有午后柔和的光照进来,小小的孩子们排排坐,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爱读的书。当时我最喜欢的是《安徒生童话》,上阅读课的时候我喜欢随身携带一个小本和一支铅笔,因为是借阅的书没有办法带回家,所以我会把自己喜欢的段落摘抄下来,周围的小孩根本无心读书,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一直在吵闹,只有我在认真做着读书笔记。老校长偶然间看到了,便拿起我的小本,然后当众表扬我,希望其他小朋友也学习我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的习惯。其他小孩瞬间不再吵闹,纷纷用好奇的眼光看向我,大部分小孩都很羡慕我被校长表扬。当时的我受宠若惊,害羞地低下了头,可是直至今日想起来内心还是一阵温暖。
上了学之后我只有在暑假的时候才会回到外婆家,后来上了大学去了外地,更是好几年都不会回来,见外婆的机会越来越少。可是每当我回去的时候,外婆总会提前买一袋新鲜的大米,虽然外婆家是地道的北方胃口,平时只喜欢吃面食,可是因为我喜欢吃大米饭,所以每次都会特意给我焖香喷喷的大米饭吃,然后从鸡圈里拿几颗新鲜的鸡蛋,再从菜园里摘几棵新鲜的小葱,做我最爱吃的炒鸡蛋。在外婆家的暑假是相当闲适的,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我带了一本厚厚的《狼图腾》,津津有味地从头读到尾。有时候躺在午后外公松软的小床上读书,看到外公的大花猫慵懒地趴在窗台上。有时候和表弟躲在阴凉的凉房里,躺在装满小麦的麻袋上读书,有时候在下着雨的屋檐下,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读书,那是我最为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因为我的生日在夏天,所以每次暑假在外婆家的时候都会赶上我过生日,生日的那天外公会很早就把小屋的灯打开,一直开到夜晚,用于保佑我长寿。外婆会把平时过年都舍不得吃的肉拿出来给我做好吃的,表弟会用并不多的零用钱给我买生日礼物,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场景会永永远远存在下去,丝毫没有想过会有变故的一天。直到我二十八岁的那年,我的外婆因为长久的肺癌扩散至全身最终离世。外婆离世的前半年医院已经不再接收,按照外婆的意愿我们把她接回了乡下老家。我记得外婆一直在咳嗽,她的脑袋水肿,憋得特别大,可是由于长时间无法正常进食,她的身体和四肢却异常得纤细。我一有时间就驱车回到乡下外婆家陪着她,昔日印象中高大健硕的外婆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那一日我刚回到外婆家,那是一个冬日午后,离过年还有几个月,可是离外婆离世仅剩不到一个月,那天回到家后我还没有吃饭,大舅给我泡了一袋泡面,外婆闻到泡面的香味觉得很香,还喝了一些我的泡面汤,对我说很好喝。那时她终日只能依靠越来越大剂量的吗啡止疼。外婆死的那天夜里,我在上班没能赶回去,我的父母陪在她的身边,据母亲的回忆,外婆走的时候一直想要上厕所,可是真的上厕所了,却又像一瞬间泄了气的气球,整个真魂被抽走,自此结束了她的一生。
外婆的葬礼在一个冬日举行,她的灵堂就搭在院子里,外婆的尸体就放在灵堂的棺材里,我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头,我不知怎样才能归还外婆对我的恩情,还没等我有出息,外婆就这样早早的离开了人世。灵堂放着外婆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开朗地笑着,笑容凝固成永恒的遗憾,纸钱烧尽的灰烬飞扬在四周,还有招魂的音乐在暗暗播放,我想起很小的时候看到村庄里有人举办这样的白喜事,总会好奇地观望,可是如今自己的亲人逝去,内心则如千刀万剐般疼痛,我注视着眼前簇新的棺材,很想问问里面的外婆是否会觉得冷。
在外婆的葬礼上,宾客在院子里搭好的棚子里吃席,我想去安慰一下外公,可是突然看到外公兴高采烈地去开电视,原来是到了下午三点外公追的电视剧开始播放的时间,外公高兴地搬了小板凳,似乎是蹦跳着坐到了电视机前面,开始津津有味地看电视。那一瞬间我很诧异,为何在外公身上看不出一点难过,难道他已经对于生老病死处之淡然了吗?还是他对外婆的感情本来就不深?可是就在外婆去世后不到一年,外公也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几乎没有留出太多的治疗时间,后来仅仅在外婆去世的一年后,外公竟也离世了。外公离世得很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竟会这么快,以至于直到外公去世,我都没有见过他几次面。在很久很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原来当一个人悲伤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会笑,会做出反常的举动,让旁人看起来似乎并不难过的样子,这一刻我才理解了外公在外婆葬礼上的表现。是啊,怎么会不悲伤呢?他们两个人互相陪伴了七十余年,共同生育拉扯四个子女长大成人,看着他们结婚生子,孙儿降生长大,又在同一个房子里看着孙儿孙女领着对象回来谈婚论嫁,如今阴阳两隔,怎么会不悲伤呢?
外公与外婆是包办婚姻,听外婆说当初就是因为一袋米袋面,少女的外婆便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中来,在此之前外婆甚至都没有见过外公,于是他们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甚至于在外婆回家疗养的这段时间,由于外婆脾气暴躁,还在和外公吵架,导致情绪失控,病情恶化,本来已经抑制住的癌细胞扩散,癌症复发,才撒手人寰。全家人都在说如果外婆在疗养的时候能有一个好心情,应该还能多活二十年,那个时候没有人关心到外公的内心世界,外公一直处于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当初当外婆的葬礼结束,亲戚子女都回到城里继续自己的生活时,只留外公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时,面对的是过往一生的回忆坍塌过后的废墟,他的悲伤与眼泪又有谁看到?以至于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我的外公和外婆在两年间相继离世,第三年我的母亲也病倒了,她常常不明原因地昏厥,叫了数十次急救,可是在小城的医院里检查了多次也始终无法查到病因,医生甚至说有糖尿病和癫痫的可能,最终我还是在那年夏天带着母亲去北京最好的医院看病,那是脑神经科以为最具权威的主任教授,经过各项详细检查,主任给出的结论是并无身体上的病变,一切源自于心理疾病,父母的离世使母亲忧郁成疾,需要进行相关的心理疏导。我带着母亲去做心理治疗,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自从外公外婆离世后,母亲的心里也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后来我向工作单位请假,带着母亲在北京治疗的同时去各处游玩,每天吃喝玩乐,母亲生平第一次去故宫,第一次去天安门广场,第一次吃北京烤鸭,在北京的这段时间,母亲竟再也没有犯过病,精神状态也一点点好转起来。在和父母同吃同住同游玩的时候,我才有机会仔仔细细看看他们,我发现曾经眼中长着娃娃脸,十分年轻的父母竟也两鬓斑白,手臂上长出老年斑,身材臃肿,背脊佝偻,他们把所有的青春,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我,而自己却开始步入迟暮之年。
我的父母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从乡下来到城里打工,在这个对他们来说十分繁华的都市里,他们也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他们老实而善良,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工作,终于在这里买了房安了家,在他们那个年代,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小孩难免会受到冷言冷语,于是他们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记得有一次我带他们去商场里吃饭,每当我看到他们在外面畏手畏脚的时候,心中难免感觉酸涩,我的父母读书少,并且已经老去,穿着也很老土,商场里的那些销售人员都看不起他们,年轻时髦的服务员售货员对他们流露出轻视的眼光和语言,我就十分恨那些势力的人。可是在我小的时候,我也曾经非常势利,一直觉得贫穷是耻辱,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毅然决然地逃离了这个贫穷落后的小城市,逃到繁华的大都市,甚至跨洋过海去了国外。长大之后我见父母的时间很少,就连外公外婆在世的最后几年,我也很少露面。后来在和父亲闲聊的时候偶然知道,原来父亲的愿望是将来能够住一个大房子,他们把平生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自己窝在一栋小房子里,我想这也是我将来奋斗的目标。
经历过外公外婆的离世,我变得更加珍惜身边的人,知道他们某一天会离开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到来,所以现在逝去的每分每秒都有了意义。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动画长篇《千与千寻的神隐》,里面有一个片段,当白龙要送千寻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的时候,把她送到半路便停了下来,白龙告诉千寻,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一定记住千万不能回头。小时候看到这里并无想法,但是长大后却突然有了感触,很多人只能陪伴我们人生中某一段时刻,当失去了他们的陪伴,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不回头,一直往前走。
后来外公外婆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境里我重新回到外婆生活过的村庄,那里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过,我看到暮色中的田野依旧空旷辽阔,似乎还能嗅得到玉米杆焚烧的味道,我抬头望去,空气中的光线像是深紫色的颜料被无心打翻,晕染了整片山谷。我仿佛还能看到少女时代的外婆穿着她最爱的碎花衣裳在山涧里奔跑唱歌,少年时代的外公早早担负起一个大家的负担,挺直的脊背被压弯,一转眼外婆和外公结婚生子,操劳一日三餐,旧时做每顿饭都要生火,夏天太热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的火灶上焚烧玉米杆,炊烟袅袅,外婆的眼睛被熏得流泪,可是强壮有力的手臂还是支撑起生活。再后来我看到他们迅速地衰老,头发花白,皱纹浮现,皮肤松弛下来,生老病死似乎就是从夏天到冬日的一瞬间,在冬日荒芜的田野中,病入膏肓的外婆和外公的尸体被烧成一堆白骨葬在田野里,他们的坟墓葬在一起,生死相依。青山依旧冷峻无言,在我眼中这片村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生机,荒芜一片,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回记忆里的画面了,我的人生没有了来处,只剩归途。
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夏天的清风,喜欢冬日里的暖阳。可是当一切物是人非的时候,我竟也觉得幼年时夏季的烈日当空也如此怀念,冬日里的萧瑟冷风也有了缠绵悱恻的记忆。长大的我曾无数次想象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些画面,我看到除夕将至的冬日凌晨,我年轻的父母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我,他们站在大学的街道上等待着回乡的班车,我们一家三口即将回到乡下外婆家过年,一路上的人们看到年轻的父母抱着我,纷纷忍不住笑着调侃说两个小孩养着一个孩子。
我总是在回忆过去,每晚睡觉之前我都会告诉自己,睡下,醒来,我就可以回到曾经的那一天。我看到乡间的大学落在外婆的田野里,似乎吸收了一切喧嚣,覆盖了一切伤痛,外婆的院子格外宁静,外婆在屋子里热气腾腾地忙碌着,而我还在热炕头上赖床,外婆的被褥总是簇新的一般,洗得很干净,散发好闻的花香,外公的大花猫在火炉边慵懒地叫着,我和表姐表弟们在炕上打滚儿,无忧无虑地快乐着……
美梦还没做完,我就醒了过来,要过了很久才能反应过来,亲我疼我的外公外婆已经化为一抔黃土,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独自蒙在被窝里痛哭,我好想问问他们,死亡的时候疼不疼?在最后的时刻是否能够再次回想起人生之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在意识丧失之前这一生想说的话是否已经说尽?想做的事是否已经做完?
我看到有个小孩在不停地哭闹着,声嘶力竭呼唤着,姥姥你去哪里了?我要姥姥……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婆会在夏天的时候乘坐很久的长途班车来城里看我,在我家小住一段时间,可是每当分别时外婆准备踏上回乡的班车,幼小的我便大哭大闹不想让外婆走,如今的我仍像一个幼童般不讲道理,蛮横地无法接受现实。可是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做到坦然接受现实,亲人的逝去永远会是我心底的一个无法痊愈的伤口,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已经没有人能看到,但是只有我自己能够真实地感受到那种隐隐的痛,这种痛是不会消失的,它只能被掩饰被忽略,但是永远不会消失。
我想,死去的人也许只是梦醒了。
而我们还在梦境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