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边的狗与鹰
我二叔是个残疾人,小时候,作为家族第一个男丁,我最多的记忆却是关于我二叔的。
我从小记忆觉醒很早,但是断断续续的,我在一岁半的时候目睹了外婆站在村口送别抱着我的我妈,这个场景后来叙述给我姨听,把她听哭了,我外婆在我两岁的时候去世了。这也是我经常说,我人生记忆的开篇就是关于告别的根源。
关于我外婆还有一段记忆,冬天她在堂屋里的火塘上给我烤土豆吃,伯外公和伯外婆送扎好的铁扫帚给她,她弯下腰试用了一下,拉着伯外婆聊天,我很清晰地记得她的笑容和头发,我伯外婆在两个月后因为肺结核去世了。这一段我讲给我姨听的时候她都不敢置信,因为那时候家里没有外婆照片,他们都认为我根本不会记得外婆的长相。等到后来才从我姨老房子里找到关于她的照片,可那个时候我又分不清外婆和姨外婆的长相了,记忆真是个很奇怪的东西。
我二叔一只眼睛白内障,一条腿小儿麻痹萎缩站的不是很直,一只手同样伸不直,还有一只耳朵听力不好。
我小时候,家里大人都要去田土里做事,哪怕我最小的姑姑,才十一二岁就要去割谷子,摘橘子,当年脱粒是没有机器的,是用人力踩的打稻机,地里的活很累,大人们只有到了黄昏才能在下边河的渠沟里冲洗掉满身的泥浆和暑热,湿漉漉地回家,做完饭吃完收拾好才洗澡。
我就被丢给了行动不便的二叔带,四岁以前吧,我还不认字,二叔被分配了大家族里养牛的活,他因为很瘦而且轻,耕田也交给了他,整个家族大概二十几亩,每亩八块钱,这就是他能拿到手里的活钱。其他要靠分给他家的麻和橘子,二婶也有条腿不方便,所以他们地里的活大家一起做了,他们主要就是晒好谷子,把麻打出来,八十年代初,农民麻最高可以卖到一块八一斤,我们那个县,是全国最大的麻产地和鱼产地,我外婆家的小镇,被称为小香港,把鱼米之乡洞庭湖的特产通过南运河与洞庭湖运到岳阳去到全国。
我二叔养了条大白狗,在连爬带跑的我眼里,他威武雄壮得像头狮子,经常跟在我边上,从来不乱叫乱咬,满身白毛干净蓬松,很像现在的松狮,我经常跟他睡在一起,所以我小时候有个花名叫龙狗,同村乃至同族的小孩对我尊敬的喊龙哥,对我不尊敬的骂狗比,其实在我看来没所谓,龙狗在我们乡下的土语里,就是公狗的意思,如果用来说一个人,就有点暗贬他受女人欢迎、同时过于凶狠和疯狂。当然那是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了。
两三岁的我,经常被我二叔带着放牛,放在牛背上,然后把牛赶去湖里游水,牛在湖边吃草,身上很多蚊子和红头苍蝇吸血,赶下水就很好打掉或者赶走这些。牛背上其实很不好坐,牛背脊很陡又硬,必须拿块小包被盖着当坐鞍,还扭来扭去,我很不喜欢,于是就经常下来和大白狗玩。
但那个年代农村到处都是蛇,最常见的是菜花蛇,红土皮,三步倒,百节蛇,扇头风,竹叶青,赖麻藤,乌蛸蛇。菜花蛇是没毒的,乌蛸蛇微毒,咬了马上吸一口吐出来就没事了,乌蛸蛇经常进家里吃老鼠,那个年代很少有人养猫,所以就被称为家蛇,一发现就很大,六七斤到几十斤都有,那个年代的祠堂或者叫队屋还兼着粮食仓库的作用,祠堂的家蛇是最大的,我们队屋里曾经有过一个传说,打雷的时候,有人看到队屋边上枫树上面树洞里,家蛇爬进去,头吊下来到老塘喝水,那个树洞离水面有五六米,的确有些吓人。
其他的蛇都有剧毒,比如红土皮就是红蝮蛇,百节蛇就是银环蛇,扇头风就是眼镜蛇,竹叶青自不必说,是一种喜欢在竹林间弹射的剧毒小青蛇,三步倒和赖麻藤也是蝮蛇的一种。我为什么了解这么多,因为我太爷是族里老师公,巫医武道都由他传,我爸学了他治蛇毒的本事,四五条条村子方圆几十里都是他去治,但我太爷会养蛇取蛇毒我爸就没学到这块。
我从小可能看多了我爸他们拿蛇,所以不怕,直到有一天下午,我二叔在湖边草地上睡着了,我和大白狗在牛边上玩,结果窜出来一条扇头风,我不知道怕还往蛇那边走,大青牛却惊了,往前撩了几步,蛇就直冲我弹了过来,大白狗本来第一时间就蹲低了慢慢匍匐往前,一看蛇过来,他直接弹射在空中拦住了,结果被咬了一口,反手一爪子把蛇掼在地上,再把头拍烂,我第一时间去喊醒我二叔,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我爸还在七八里地外田里做事,我就只能带着狗回家,结果到家就不行了,太爷看了看,拍了拍他的头,我看到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慢慢走到屋后小山坡上柴房边上柴堆边,窝在那里,把头圈在身体边上,在夕阳温暖的阳光下,努力地眯了下眼睛,低下了头。
我哭的很厉害,直到埋了他。
那年我应该两三岁,还不知道大白狗的名字,后来听我妈说,他没有名字。
我家后来养过一条小黑狗,很小就丢了,我妈也养过一条狗,结果下雨天去喂地滑摔倒被摔断了锁骨。我自己从不养狗,从不吃狗,因为农村的狗,活着太累,会被偷去吃,死了也会被吃。城市里养狗那是活受罪,还要阉,还没空间,完全是满足人的控制欲而冠以宠物和爱的名义,我接受不了。
我长大了一些,开始上学了,但每天早上四点要去祠堂练武,打基础马步屁股下放个点了香的香炉,香烧完就能休息。然后就是练拳,打墙上的狗皮挂袋,听堂哥说什么时候打烂四副了,拳锋算练成了。他就是练成拳后跑福建去给人打黑拳,一年就在家盖了楼房。这当然是他骗我的,我们族里的传武叫三门断截,早期是钟相杨幺那边传下来的,反正源流很难说,这门功夫是王、汪、胡、吴、李五族共练,各有流派,我们宗族里的白猿通背不知道是哪个老祖留下来的,反正我太爷和连八太爷都说是祖传。
我还要练短棍,对我来说是长棍了,枣木两头铜箍铜钉的,很重。单手端平是基本功。上面再端水那就是要命了,我的两个老庚,也就是生日相近在十天左右甚至是同年同月同日的把兄弟的意思,一个姓胡,一个姓汪,练的都是三门断截的套路,小学经常表演,我就没这个机会,因为练的是打法。
我们那边村与村之间械斗是会死人的。三门断截的套路很漂亮,我后来在体育班看青年拳就很像,也有长拳的路子,下盘收的紧,拳直肘圆。我练的打法其实更多是类似穴道死门之类的,半掌多过拳,更多强调切与顶,结合通背,都是脚下生根,掌臂如蟒,拿拳脚当枪使,讲究卸与杀,练我这套的心性不行不能练,所以索性都只家传,我太爷枪棒好,连八太爷拳掌好,就都可着我练。但很不幸的是,我二年级太爷死了,六年级连八太爷死了,于是族里就多出来几个无法无天的半溜混子。
我两个堂哥,都是打黑拳的,那个建了房子的后来打输了,倒欠很多钱,回家喝农药死了。另外一个,把人打死了,跑到外边几年,结果老娘病死了,他也自己吊死在老娘坟前。那个年代真的很乱,但血气很盛的人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评价。
我也干出过很出格的事,最开始用竹竿把承包河段的外地人捅伤还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对方带了土铳。后来一巴掌打晕一个人后,我就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玩意儿,任何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不了照着肉厚的地方打翻就算了,都是没钱闹的,但凡打伤打死人不用赔钱,偿命就偿命了,手底下估计也干净不了。所以一直反而畏手畏脚,最后索性就算了,气吐血了也就咽下去了,所以慢慢气血就消磨干净了。但我那会又有了个更不好听的花名,土话叫老鸹(wa)子,就是乌鸦,因为年纪小,又阴狠,到大学了,室友听我老乡喊,加上年纪又是班里最小,叫成了娃子,就很离谱。
我顶着这个名字在外面混,我二叔也知道,有一天半夜,二婶跑到我家敲门,说二叔给我搞了一只鹰。我当时就惊了,马上爬起来跑去他家,果然,就在当年大白狗死的柴房屋檐下房梁架上,拴着一只鹰。白色的颈羽和黑色麻色的翎羽,有半米高,嘴被拿布包了起来,我一问,才知道这鹰晚上下来抓鸡,被我二叔拿蔑罩子罩住了,但蔑罩子孔太大,胳膊上被凿了一块肉,流了一大滩血,我二婶要拿镰刀直接砍了它,我二叔不让,说要给我。
我拿回家,睡醒以后起来看着,发现没法养,我也不知道熬鹰,观察了下它的爪子跟钩子一样锋利,我家自己还没肉吃呢,难道还给它吃鸡么。我跟我二叔说了,他只觉得可惜,以前打下鹰也吃过,没几两肉还酸,就是不值当掉了一大块肉。
我也没什么其他办法,本来拿到镇上还想卖了它,结果别人一看我和这鹰,就没人敢上前的,我一气之下,就索性把鹰拿到湖边放了,它一开始还不肯相信的样子,往前走了几步,又歪着头盯了我一会,才扑腾了几下飞起来,它越飞越高,飞到只有指甲盖大小,还绕着我头顶飞了好几圈,又冲下来在湖边扎进水里,估计是抓了条鱼,然后斜着飞到了湖边的一片林子里。我们这边的鹰能抓起小羊的。我就亲眼见过别人家养在湖堤上的小羊子被鹰抓走。这只鹰起飞的时候,我看了看翼展得有三四米,心里的确可惜,但这好东西真不属于我。
我拍了拍屁股回家,我二叔还跟我絮叨,以后再给我弄点好玩的。其实我那会已经玩了好多我二叔不知道的东西,他也不打台球,也不会玩象棋,也不会玩打牌,之前我太爷希望他学族里的太阴桃符,跟着我那个盲人满爷爷学算命,他也学不会。那几年耕杷机出来后,牛就没优势了,我们家族这些田还是给他弄,但我爸搞了脱粒机和耕杷机都去其他组和村去接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再后来,他去世了我回来奔丧。看到他只有五十几斤,还是让我忍不住了。我从来没说过我爷的事,我爷去世家族轮流给我电话让我回来,轮到坐棺,我作为长孙发话不想,几个婶子为自己儿子争,叔叔们骂完他们骂我,族老问我怎么办,我即使再不情愿,也还是坐了棺。
但说心里话,我二叔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太会,和我那个有点泼辣的残疾人二婶,养大了一双儿女,对我这个侄子有什么给什么,哪怕是一根红薯,一碗辣椒萝卜,我也是吃着香的,我从小不爱在别人家里吃饭,但去我二叔家是会主动端碗的。
只是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