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与读庄子
下班后临时起意,沿著附近的公路骑行,吹着夏天傍晚的风,惬意得忘记了自己。道路两边一面是小河,一面是农田,田里绿油油的,我只认得收割后的玉米杆。农村的道路就是这点好,车辆稀少,扬尘不多,蓝色、灰色的鸟儿蹦蹦跳跳,一点也不怕人的样子。
我在镇上待了十几年,很少在外面溜达,总是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顶多去个超市、健身房,我既不想看这里的风景,也不想交这里的朋友。前几天买了新自行车,和同事一行六人晚上沿著临海公路夜骑,我才发现,不是我有自闭症,只是我一直没把心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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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路我每周一早上上班时,开车经过了无数次,但正眼看它还是头一回。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说它是北京郊外的某条小路,大概率是差不多的。青菜长在地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在穷乡僻壤,或是宫廷的菜园,它也无从知道自身的价值,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阳而生。但人有了自我意识,便有了分别心,晓得为自己的得失而难过;人有了分别心就有了评价之心,习惯于用某种外来的评价体系看待他人,不知道自己也被困在这套评价体系里,变成个作茧自缚的可怜虫。
多年来我一直为无法离开乡镇而痛苦,自认为才高八斗而郁郁不得志,遥想当年也曾在大城市里挥洒过青春,如今波澜不惊的日子让我痛不欲生。我恨自己毫无价值,无数失眠的夜晚,被“我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恐惧支配,然后发誓要为自己谋划未来,像个黏在蛛网上虫子似的拼命挣扎,却不知道这个网不除,越挣扎,越窒息。这张网就是我自己的观念,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是个城里人,而我被困在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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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期间最喜欢往外跑,夜里十一点绕着故宫跑步,骑共享单车流窜在各个胡同,去爬野山,去看草原,去听歌剧,去参加新书发布会,打卡各种路边美食,走到哪都能发现小美好。我出去旅行,对什么都感到好奇,走到哪都能交到朋友,总羡慕别人的人生是多么精彩,一想到自己就唉声叹气。但我在镇上生活了十几年,什么都不感兴趣,谁都不想理,整天摆着一副臭脸。是我自己关闭了心门,当我一心想和周围环境划清界限时,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焦虑和抑郁。
庄子的一个寓言:如果一块金属急着说“我一定要做莫邪宝剑!”那铁匠必定把它视作不祥之物;而造物主造出了人的形体,如果这个人大叫说“我是人了!”那ta一定被造物主视作不祥之人。人因为自我意识而扭曲了向死而生的本性,我在恐惧什么?又想要向谁证明我的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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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来乡镇的第一天起,就发誓粉身碎骨也要离开,这个念头激励了我十几年,也折磨了我十几年。这两天我突然意识到,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这不是向现实妥协,自知无力改变而接受现状,而是突然明白:不论在哪,我就是我,我向阳而生的本性是一样;我是感知着这个世界的灵魂,不因外物而有所增减。城里人、大学生、大龄剩女、无产阶级这些认识事物的标签,只会叫人产生分别心,于是我急于自证,疲于奔命,忘了到这世上来的目的,是“乘万物以游心,拖不得已以养中。”
这些年我像个无头苍蝇,想做的事情一桩又一桩,却缺乏意志力和耐心,随随便便就没兴趣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一个被否定性驱使、只想逃离现状的人,哪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哪有坚定的信念和行动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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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困住我的,是我认识世界的方式。从小我们被教导是与非、对与错、好与坏、成功与失败,以这些条条框框来认识世界,朝趋利避害的方向拼命努力,就像被植入了程序的NPC。这些认识世界的方式使我们的感知力蒙尘,逐渐用它来取代真实的世界,活在虚妄的幻象之中。我不能接受现实世界中的自己,乡镇的自己,离婚的自己,把自己的失败归咎到父母身上,忘了我是人生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选择。
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而负责的方式不是所谓的接受现实,躺下来任凭命运的车轮从我身上碾过,而是取消一切对立,明白那使我痛苦的东西,终归只是我的观念而已!没有什么在困住我,是我把自己的心门关上了。
我本来就和别人不一样,不需要证明;我自为存在,不需要谁来认可。天生万物本没有高下优劣,一切评价都是人为的,价值只是相对于某个中心而言的。我不想过正确的每一天,只想过喜欢的每一天,庄子云:“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