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一场大水及相关记忆
上篇
1
前段时间很多地方因持续暴雨引发洪水,勾起我妈长凤对很久以前一场大水的回忆。
那是1956年的夏天。
某个傍晚,在安吉县报福公社景溪大队,已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还没有要停的迹象,位于山脚溪边我外婆家房子的前面溪水已涨得很高。
16岁的长凤和我外婆把嫩玉米棒上因为太嫩没法剥落的玉米粒用菜刀削下来(那段时间外婆家粮食不够吃,地里还未成熟的玉米都被掰了回来),然后拿到稍远处同生产队一个小村落里一户有石磨的黄姓邻居家磨成了浆。
那天晚饭一家人都吃了煮熟的玉米浆。晚上睡觉前雨还在密密不停地下。
半夜里长凤起夜发现屋子里都是水,床前的鞋子已不知淌去哪里,大门被水冲撞得“咚咚咚”响。
长凤来不及多想,赶紧把家里人全都叫醒(那时大姨已经出嫁,大舅已分家另过,二舅在外面读书,家里除了我外公外婆,还有比长凤小很多的我三舅、四舅、小舅以及才一岁多的小姨),并和外公一起急急忙忙找了几根木头顶住大门以尽量阻挡外面的水往家里灌。
随后长凤亦或是外公或外婆抱着小姨,全家人赤着脚(所有人的鞋都被水淌走了)摸黑冒雨从后门出去,走到山上一个存放石灰的小屋里暂避风险(我外公当时帮别人做纸需要用很多的石灰)。
2
第二天早晨外公外婆和长凤他们从小屋里出来,发现雨虽然还在下,但已不像昨晚那么密,溪水也已落到自家房子下面。
一家人赶紧下山回到家里,还未及清理被水浸泡过的狼藉场面,就发现住在附近的何姓邻居家厨房和堂屋的墙全都倒了,只有卧室还剩几堵墙立在那里。邻居夫妇带着两位老人和几个孩子躲在那几堵敞开的看上去岌岌可危的墙里,那情景让人好生担心。
何姓邻居家的房子在山脚再往上一点,比我外婆家位置高,且相对位于溪的更下游,因地势和水面都相对开阔水位相对也低一些,所以头天晚上漫进我外婆家的溪水应该并没有漫进他家。但他家房子旁边有一条自山顶而下的溪沟,平时水流很小,连续几天密集下雨后山上很多水都汇拢到这条沟里,小水流变成了汹涌的山洪,他家厨房和堂屋的墙显然就是被这股洪水冲倒。我外公很想走过去看能否帮他们一把,无奈去往他家的路已被山洪隔断。
好在很快大队有人得到消息,派了几个民兵从小路绕到何姓邻居家后面的山上,再小心往下进到他家仅剩的几堵墙里,把老人和小孩背上,帮助他们全家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何姓邻居家后来被安置在位于景溪大队最大村庄里的大会堂里,再后来在大家帮助下就在那个村庄建了房子定居下来。
3
关于那场大水,长凤说当年听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至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
那时很多人讲迷信,说之所以会发这么大水是因为出蛟之故,长凤也不知是啥意思。
现在景溪村罗家费水库再往山更深处溪水更上游的石岭大队方向去一点的地方叫荒草坞,当年外婆家所在的景溪大队第八生产队有块田在那里。与田紧挨的山原来属于一个叫陈兆言(音)的地主家,土改后归属了他家所在的第六生产队。
长凤说那片山上有很多光竹,还有一个洞。那个洞看上去并不大,但那次发大水时,有大量的石头和水一起从洞里冲出来。那些石头把山脚八队的田全部埋了。有人说这个洞当时就是在出蛟,洞里面有一个精怪,说或许还有别的地方也在出蛟。
4
那一场大水中景溪虽然有房子和田被冲毁或淹没,但万幸没有人出事。
与景溪相邻的石岭大队有没有人出事长凤不记得了,很有可能当时就不知道,那时没有通讯工具,发大水后从景溪到石岭去的路又被冲断了,相互间基本不通信息。
但景溪的人确切知道石岭有很多房子被冲毁了,因为有很多木头柱子、散落的家具啥从溪的上游被冲下来。
石岭相对景溪在更深更窄的大山皱褶里,所有的房子都是背山沿溪,连续这么多天密雨,屋前溪水不断上涨,屋后往往还有山洪汹涌而下,可说是腹背受困,很多房子大概就是这样被水冲毁并席卷而去。
我问长凤石岭那些房子被冲掉的人家后来怎么办呢?长凤说她也不知道。但她随后又说,不管怎样,只要人还在,总会想办法把房子再建起来过日子的。
下篇
5
长凤说,1956年那场大水不光冲毁了一些房子和田,还把外婆家门口的溪滩冲得完全变了样。
那片溪滩上原本有很多自行长出来且显然已有很多年份的的桃树、李树、枫杨、杨柳等各种树,长凤经常带着我的几个舅舅在树林里玩。
枫杨叶子搓出的汁水可以药鱼,枝杆砍一小截去芯留皮就是能吹出很好听声音的哨子。
夏天杨柳树上知了最多,可以很轻易抓很多回去喂鸡喂鸭。
野李子野桃子也多得不得了,长凤和我舅舅们常去摘野桃子吃,但他们只挑有裂纹的桃子摘,别的一概不要,因为桃子有裂纹才是真正熟透,六十多年后长凤仍记得吃到嘴里那个甘甜;野李子的味道很苦几乎没人会吃,但长凤说看看满树的果子也觉开心……
1956年那场大水过后,溪滩上光溜溜一片,那些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桃树、李树、枫杨、杨柳全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
6
溪滩上本来还有一种长刺的会开黄花的树,长凤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只记得树的枝杆里面会长一种虫,长长胖胖,很像蚕宝宝,人们叫它斗米虫。据说这个斗米虫老了长出脚了就不能吃了,长出脚前可以吃且很有营养。
我三舅出生后我外婆没有奶水,当时正在村小学读书的我大舅便常常在放学后跑去溪滩,从这种会开黄花的树上砍一根枝回来,到家后把树枝剖开,把里面还没有长老的斗米虫捉出来放火钳上烤熟,碾成粉,加点糖拌了给三舅吃。
三舅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看上去营养很好,大家都说是斗米虫的功劳。但三舅长大后智力明显低于常人,家里人都觉得是吃斗米虫吃坏了……
那场大水过后,长凤再没见到过那种开黄花长斗米虫的树,也没再见到过斗米虫。
7
那场大水前溪滩上还有好多很深的坑。溪里水位高时水漫到坑里就形成了水塘。
长凤说那些水塘里有很多尺把长的石斑鱼,其中白色的是雌鱼,红色的是雄鱼。
家里没菜时,我外婆常常会拿点石灰到水塘里去抓石斑鱼。石斑鱼平时喜欢躲在水塘壁的石缝里,往塘里撒一把石灰,它们就会被呛得从洞里钻出来,然后很容易就被抓住了。
那场大水把滩冲平后,那些水塘都没了,想吃鱼只能去溪里抓了。长凤说,溪里当然有更多甚至更大的鱼,只是远没有水塘里抓起来方便……
8
关于外婆家门前的溪滩我也有自己的儿时记忆。
那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距1956年那场大水过去20多年,我10岁左右的那些夏天。
那时溪水仍然清澈见底。溪中间的平滩上长满了芦苇以及开着粉紫色或黄色花的矮灌木,还有一些浅浅的小水坑。溪畔有杨柳和枫杨,还有栗树。我和表弟们时常在溪滩的小水坑里翻螃蟹,也用枫杨树叶去药鱼,在柳树、栗树上捉知了回去喂鸡鸭。表弟们还曾偷了家里的油和米用一个破铁盒在灌木丛中“野炊”……
我那时丝毫不曾想到长凤里记忆里还藏有溪滩的另一番景致,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我大概率也没有兴趣听。
9
时光倏忽,转眼到了2024年夏天。
当84岁的长凤向54岁的我絮絮叨叨1956夏天那个傍晚家门口高涨的溪水以及她如何和我外婆一起削玉米,那个深夜她和家人为摸黑上山避险时的慌忙,那个早晨看到邻居躲在危墙里心中的不安,那些被大水冲走的野树,那些裂纹野桃的甘甜,那些石斑鱼的颜色,那滋养了我三舅亦或也害苦了他的斗米虫的样子,还有她未曾言说但我分明真切感知的她对已逝去亲人的思念……我真的好想逆着时光去看一看长凤16岁时的样子,去真切触摸和感受这个我生命中最亲却从未曾谋面的女孩,她的悲喜欢忧,她曾经历的那些岁月 ……
隔着三十年的人生距离,我其实并不能完全体会长凤在回忆这些往事时的心情。我只是在年岁渐长后愈来愈深刻地意识到,长凤记忆里的雪泥鸿爪,旁人视之或为饾饤琐屑,于我却皆是当尽全力去珍视呵护的弥足珍贵的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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