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 深水黎一郎 《齐格弗里德之剑》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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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齐格弗里德 Siegfried
1
“真是厉害啊。”
罗森贝尔站在一旁,一边望着到场的宾客们,一边对和行说道。
“真是群星荟萃啊。”
一年一度的拜罗伊特音乐节即将于明天开幕,前夜祭如期举行。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演员和指挥家齐聚一堂,这里面不仅有即将登场演出的演员,同时也包括了那些虽然没有演出计划但为了展示自己的存在感而从世界各地飞来的艺术家,此外,还有曾经为音乐节增光添彩的老一辈明星演员也纷纷露面。德国联邦副总理的代理和联邦银行行长也在热烈的掌声中被介绍给大家。据说还从柏林邀请了各国的大使。
“感觉就像现世的诸神齐聚一堂一样。”
罗森贝尔张开双手,似乎在为找不到更好的赞赏而感到遗憾。
“是啊,的确如此。”
副指挥罗森贝尔是比利时人,但他来自于弗拉芒的荷兰语地区,所以他的德语也非常流利。刚到欧洲时,和行也曾羡慕过那些能够轻松使用多种语言的欧洲小国出身的人,同时也对他们所付出的努力感到敬畏。但当他意识到对于这些人而言,荷兰语和德语的差别不过是东北方言和关西方言之间的区别时,他便不那么在意了。他原本以为罗森贝尔比自己大上五、六岁,但实际一聊才知道他与自己同龄。罗森贝尔原本是一位年轻的物理学研究者,但在维也纳物理研究所留学期间,他意识到自己真正热爱的还是音乐,于是放弃了之前所有的事业,重新进入维也纳音乐大学学习,最后成为了副指挥,这种非凡的经历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我什么时候过去打招呼比较好?”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吧。”
和行故意用冷淡地语气回答道。平时一向随和的罗森贝尔,今天却激动得不行,还不断地寻求附和,这让和行感觉有些烦躁。
“嗯,真是令人振奋啊。”
和行看向身旁的罗森贝尔,不禁笑了起来。因为罗森贝尔的体型完全没有任何“紧绷”的感觉。他那圆滚滚的身材真的很让人好奇,真想知道究竟如何才能变得如此圆滑且没有棱角。他的表情看起来也极为悠闲,这大概是因为他只是个没有登场机会的预备指挥吧,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本性如此,这点很难判断。
罗森贝尔仍然在宾客中寻找着那些昔日巨星的面庞,并发出孩子般的欢呼声。而和行逐渐感到无聊,强忍着哈欠,不再理会他的欢呼。不过罗森贝尔并没有因为被忽视而生气,反而用惊讶地表情看向和行。
“嗯?为什么?”
和行眨着有些疲倦的眼睛反问道。
“明天演出就要开幕了,即使是那些经验丰富的演员,也会一脸紧张,而在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打起哈欠,这表明你要么是个真正的大人物,要么就是特别的迟钝。”
和行笑了起来。
“那可不好说。我也不知道哪个会是真的?”
就这样,前夜祭正式开始了。香槟的瓶塞被拔开,丰盛的菜肴被端上了桌。等到巴伐利亚州州长第三个上台致辞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听他的发言了。
和行本来就不喜欢这样的聚会。所有人被强行挤在同一个空间里,还要从交谈者的态度中,判断出他们的意图——是纯粹的友好、还是有别的目的,又或者是在友好的外表下隐藏着敌意,同时还要时刻保持警惕,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因为不知道谁会在何处正盯着自己,然后还要立即作出决定该如何应对面前的人。光是想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同时发生着数百、上千次这样的复杂互动,就让人感到头疼。
所以对和行而言,聚会通常是为了找到一个可以一起快速离开的伴侣。
“那个人是谁?”
和行突然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秃头男子。实际上他对那个男人毫无兴趣,而是对他身边那个东方女性颇感好奇。纤细的腰身托着华美的上半身,小巧的脸庞上有着一双大而优美的眼睛。她身穿一件沉稳的紫褐色套装,更是突显出她那有如羚羊般的清纯气质。
“那个人好像是‘无国界医生’组织巴黎总部的事务局长。”
罗森贝尔也眯着眼睛回答道。
“不过,他身旁的那位姑娘是谁呢?”
罗森贝尔用了“姑娘”这个近些年才在德国辞典中出现的外来词问道,他发音时还特地加了双元音。
谁会想到,一个只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的志愿者组织的事务局长,竟然会有如此美貌的伴侣,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和行拿起香槟杯,穿着黑色燕尾服,在身披露出白色肩膀的天鹅绒或缎面礼服的女士之间穿梭,向那两人靠近。途中,一个不太熟悉的中年男人找他签名,和行匆忙应付了之后,继续前行。
那位秃顶的事务局长正与节日剧院的副总经理交谈着,而那位女性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倾听他们的对话。
射人先射马。和行先向副经理搭话,通过引荐后,和行开始对事务局长滔滔不绝地表达出自己对无国界医生组织团队活动的高度评价和赞赏。他甚至说道:“我认为你们至少还应该再获得二十次诺贝尔奖。”
这番赞美让秃顶的事务局长心情大好,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介绍起了身旁的女性。
“这位是阿岐原医生。她是贵国的瑰宝。”
被介绍的女子面无表情地微微低下头。
阿岐原?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但听起来确实是个日本名字。而且如果没听错的话,刚才事务局长确实称她为医生。
“她是我们在当地工作人员中的优秀一员,这次利用短暂的假期来到这里。能邀请到她参加今天的活动,是我今天最大的成就和喜悦。”
事务局长用一种常在演讲中听到的华丽但含糊不清的欧式表达继续说道。
接着事务局长提到了一个非洲小国的名字,那是一个大约在二十年前政府军与反政府游击队之间爆发了无休止内战的国家。不过,和行至今仍不清楚这个国家究竟位于非洲的哪个位置,因为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新闻以外的场合听到这个国家的名字。
事务局长继续说道,在如此高强度的医疗救助活动中,由于心理和身体都会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医疗人员可能会犯下严重的医疗错误,甚至还可能因此而崩溃。所以,即使医务人员再不愿意,他们也会强制医生们每六个月休假一次
和行回应说道:“这真是太棒了,真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制度。人确实需要放松,就像弹簧一样,如果总悬挂着重物,就会慢慢失去弹性。”他用这个陈腐的比喻结束了与事务局长的对话,然后立刻转向身旁的那位女性
“没想到您是医生。您真是太美了。”
这种场合下,按照礼节应该使用德语交谈,但为了排除干扰,和行故意用日语搭话。
“您的日语说得真好。”
女子没有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级别的女士如果会因为如此浮夸的恭维话而感到高兴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然而,就在和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甜言蜜语时,女医生接着开口说道。
“还是说您更希望我是个陪酒女郎呢?”
和行一时语塞,但还是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继续问道。
“呃,您在当地主要从事什么样的医疗工作?”
“什么都做。虽然我的专业是内科,但由于医生严重不足,所以有时也会兼任外科医生、儿科医生、牙科医生,甚至偶尔还要代劳妇产科医生的工作。”
“真是份崇高的工作,令人敬佩。”
“不用谢,口头上的赞美就免了。如果您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就请您捐款吧。”
如此冷淡的回答让和行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打算用一个微笑来应对,但就在这时,他感到这位女士正用锐利的目光瞪着他,于是他赶快收紧了放松的表情。难道这只是错觉吗?
“ 您的假期有多长呢?”
和行切换到德语,刚才他被站在身后的罗森贝尔捅了一下,显然是让他不要只顾着和女士单独聊天。
“两周。”
女医生立刻用德语回答道
“所以下周看完《指环》的首演后,我就会马上赶回去。”
“只有两周时间吗?”
两周时间足够让她接受自己的追求吗?况且这期间还有排练和演出, 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凑。
“仅仅?即便是两周,我也非常担心。现在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些被我留在那里的病人。”
对话进行得似乎并不太顺利。虽然是初次见面,有些生疏也是正常的,但更让和行感到不安的是,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女士从一开始就对他充满了敌意。难道他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并且他做了什么让她怨恨的事吗?
和行对自己一向充满自信,他认为自己一般不会被女人所怨恨。当然,那些被他抢走女朋友或妻子的男人,肯定对他恨之入骨。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是初次见面,如果他曾经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他不可能会忘掉。即便他忘记了《齐格弗里德》的全部歌词,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也敢肯定自己不会忘记这件事——。
“不过这里的人可真多啊。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再喝一杯吧。”
“不,谢了。我今天才到这里,很累。”
“在安静的店里放松一下,也可以消除疲劳的。”
但女人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能不能在这里放开我。”
说完,不等和行回答,她便转过身背对着和行。
至少从记事起,和行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拒绝。他假装向路过的人打招呼,离开那个地方,原本打算等着和行引荐的罗森贝尔,也像一只没抓到鲑鱼的熊,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
“连你也会被这么拒绝啊,和行。”
“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但日本那些愚蠢的男人把她们宠坏了,所以现在偶尔也会遇到这样自尊心高,脾气不好的女人。”
“你在说什么啊和行?如果一个女人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得到了她,我们也毫无乐趣可言。女人越骄傲,我们的乐趣就越大。因为当我们拥抱女人时,也拥抱着她们的骄傲。。”
和行惊讶地回头看着罗森贝尔。这家伙,虽然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准备冬眠的熊那样的困倦,但却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而且她的性格其实也还好吧。”
“哪里好了?”
和行张开双手,摆出一副像是齐格弗里德在宣称自己从未感受过恐惧时的样子。
“你全程都看到了吧?如果她性格好,世界上就没有坏女人了。
“正是因为看到了全程,所以我才这么说。她本身看起来性格不错,可是一被和行搭话,她的表情就变得僵硬起来。”
这句话让和行有点生气,因为他自己也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上前和她搭话?你打算让我先上,再让我介绍给你,然后借此渔翁得利,真是个不错的打算啊。”
“可是我不会说日语啊。”
“说什么语言都行。她和事务局长对话时用的是法语交谈,和副经理则是用德语交流。”
罗森贝尔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
“算了,别理那种看起来很保守的女人了,我们去找芭蕾舞团的女孩吧。”
和行重新振作精神的说道,罗森贝尔则立刻表示同意。那些将在明天开幕演出中扮演诱惑唐怀瑟的维纳斯堡女子的芭蕾舞演员们,每个人都拥有着柔韧的身躯和洁白的牙齿,仿佛连笑的方式都是穿着芭蕾舞鞋一起练习出来的一样。
罗森贝尔不仅说到做到,他还找了一个看起来最轻浮的女孩,拼命地用甜言蜜语搭讪,结果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和行看到这一幕,端起酒杯在心里暗自窃笑,然后他走向芭蕾舞演员中最可爱的女孩,邀请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喝一杯。这次,他轻松地得到了对方的同意。然而,正当他们准备离开会场时,不巧却被汉娜拦住了。
汉娜今晚穿着紫色礼服,胸口部分开得异常的低。虽然她总是让人在上床前把灯光调到最低,而且在舞台上她也会细心地在所有露出的部位涂上粉底,但今天她没有涂任何东西,因此她皮肤上那西方人特有的细小斑点——就像在白色墙壁前用沾满水的刷子挥洒后留下的斑点一样——显得格外明显。和行看到后不禁感到厌恶,而汉娜误以为他在盯着自己的胸部看,便带着妩媚的笑容大步走向他们,对芭蕾舞演员说道。
“谢谢你在我被粉丝包围的时候陪着和行。”
然后,汉娜做出假装要说悄悄话的样子靠近和行,在芭蕾舞演员看得到的角度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芭蕾舞演员见状后,立刻逃走了。
但是一想到今晚就这样陪着汉娜,让和行感觉有点不爽,于是他决定一个人快速逃离会场。 他在入口附近回头再看了那女人一眼,但那女人仍然紧贴着秃顶的事务局长,没有离开半步。如果在这么继续看下去,和行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对那个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法国人和楚楚动人的日本女医生之间的关系产生一些恶心的遐想。于是为了甩掉这些念头,和行快步走进了夜色中的街道。
2
和行一边散步,一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个广场。
今晚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比平时要热闹上两三倍。明天就是音乐节的开幕式,来自世界各地的瓦格纳迷们已经陆续聚集在此。
不经意间,他看到一个街灯照射的地方,那里聚集着一小群人。
他好奇地从人群中探头望去,看到一个东方青年正在拉着小提琴。
真是个胆大的街头艺人,就像是在毕加索工作室的门廊前展开画板作画一样。他可能不知道,距离这里仅两个街区的地方,世界顶级的音乐家们正聚集一堂.
和行本打算继续前行,但却停住了脚步。因为那个青年的小提琴演奏极其出色。小提琴和声乐有几分相似之处,所有的音程都必须自己创造,所以只需要几个小节就能听出演奏者的功力。而且他演奏的曲目是《齐格弗里德牧歌》,这首曲子是瓦格纳送给妻子柯西玛的生日礼物,其中许多主题也出现在了《齐格弗里德》第三幕中齐格弗里德与布伦希尔德初次相遇的场景中。这原本是室内乐团演奏的曲目,但这位青年却巧妙的运用双音和三重音独自一人演奏了出来。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改编,但小提琴复调的音响却美妙得让人难以置信。
那个青年头上似乎绑着一条日本手巾,仔细一看,上面染着花笠音头的歌词“yasshō makashō”(注:意思类似于加油,前进),和行忍不住差点想笑出声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协调的组合,但毫无疑问,他是个日本人。
随着《爱的平和》的主题旋律悄然回响,当曲子结束时,周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青年一手拿着乐器和琴弓,另一手放在胸前,向周围人鞠了一躬。
和行走向那个正在拾捡小提琴盒中欧元硬币的青年,开口说道
“Bravo!你是专业的小提琴手吗?”
青年抬起头看向和行,略带羞涩地摇了摇头
“不,怎么会呢。如果用《指环》 风格的台词来说 ,我不过是个‘流浪者’。”
“流浪者?”
“是的。简单来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
尽管年轻人这么说,但他的态度却十分从容。当然,和行也不认为自由职业者有什么可耻的,毕竟很多歌剧演员初出茅庐时,也都是自由职业者。
“不过,你的小提琴演奏水平,已经足以进入拜罗伊特音乐节剧院的乐队席了。”
“奥托先生也曾邀请过我。”
青年说完站起身来,和行发现他们的身高差不多。
“奥托先生?你说的是这次《指环》演出的首席小提琴手戈特弗里德·奥托先生吗?”
和行惊讶地问道
“是的。”
年轻人回答时神情淡然。
“原来如此,那你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专业演奏家了”
“不不,我还没有进行过任何专业的演出。虽然曾经也赢得过一些比赛,但那都是在青少年时期了,所以不能算作专业演出。”
“你应该成为职业演奏家。”
“我会考虑的。”
年轻人苦笑着把小提琴放进黑色的琴盒。他摘下头巾,露出修剪整齐的短发。对于这个适合留长发的青年而言,这一点倒是有些出乎和行的意料。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齐格弗里德牧歌》竟然有小提琴独奏的版本。那是谁的改编?克莱斯勒?海菲茨?”
“嗯……我想至少不至于让瓦格纳先生对我勃然大怒………”年轻人挠了挠后脑勺回答道,“至于原曲的精华是否被充分地表现出来,我没什么自信。”
“什么?也就是说,那是你自己的改编?”
“是的,因为我非常喜欢这首曲子,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能独自演奏。”
说着,年轻人啪地一声合上了黑色的小提琴盒。
不知是谁先提议的,两人来到广场边的一家露台咖啡馆并排坐下。和行点了啤酒,青年则点了热牛奶。
热牛奶像是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很快就被端了上来。青年喝了一口后,瞬间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声烫
“很烫吗?”
“不,我是猫舌。”
青年像狗一样给舌尖降温后,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道。
“你是藤枝和行先生吧。”
“哦,你认识我?”
“ 在这个时候身处这座城市 , 却不知道将会有一位东洋人首次扮演齐格弗里德的事情,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真是荣幸之至。”
“日本的音乐评论家吉冈秀武先生,也在最近的随笔中写道,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来拜罗伊特观看演出。”
“哦,是吗?”
和行想起了那本书的作者。
“冒昧提起,但请您节哀顺变。”
青年说完低下了头。和行则是叹了口气回答道。
“其实直到现在,我有时候还觉得那一天是一场噩梦。虽然很丢脸,但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似乎仍然在拒绝接受现实。”
“我能理解。母亲在我中学时去世后,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现实。”
“是吗?”
青年点了点头,睫毛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下微弱的阴影。
“其实,我从火葬场带走了有希子的一根骨头。如果没有那根骨头,我可能到现在还无法接受现实。最近我会时不时地看看那块骨头,通过那块骨头再次确认现实。看到那根骨头,我就会想到,这根骨头的主人……”
“啊,你带走了遗骨?”
年轻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和行觉得自己不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便补充道
“是的。有希子的梦想是登上拜罗伊特的舞台。我希望带着她的骨头站在舞台上来实现她的梦想——”
随着交谈的深入,和行发现这个青年对歌剧非常了解。年轻人解释说,他去世的母亲生前曾经学习过歌剧演唱。原来他与和行一样,都有一位曾是歌剧演员的母亲,这让和行对他倍感亲近。
他们谈得很投机,和行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时间,他讲述着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
多亏了这次的谈话,和行几乎忘记了之前在音乐节前夜祭上受到的女医生的冷遇。
然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这位青年的名字。
“对了,我好像忘记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叫神泉寺瞬一郎。”
他对这个姓氏有些耳熟。
“神泉寺?难道是那个艺术世家的神泉寺家族?””
“是的,说来有些惭愧,我也算是他们的后代吧。”
用这位青年自己的话说,他目前像孑孓一样在欧洲和非洲之间漂泊不定。所以这次来到拜罗伊特,当然是为了观看瓦格纳的歌剧演出,而成为街头艺人则是为了在这个旅馆费用高涨的旅游季节节省一些住宿费用。
夜已经深了,广场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了起来。店老板开始有意无意地收拾起空荡荡的邻桌,示意他们店内要打烊了。
和行提议找个时间再见,并在分别前主动提出交换各自的手机号码。
“当然,请多关照。”
青年说完,喝光了已经完全凉掉的牛奶。
“你的号码是?”
“呃……等等……稍等一下。”
青年一时想不起自己的手机号码,开始四处摸索着手机,终于他找到了,打开电源后确认了号码。
喂喂,至少把电源打开啊──。
3
第二天,音乐节如期以《唐怀瑟》的上演拉开序幕。接下来的演出是《罗恩格林》和《纽伦堡的名歌手》,每隔一天上演一部作品,最后便是《尼伯龙根的指环》的首轮演出。
首日的演出大获成功,可以说是开了个好头。然而这次的《唐怀瑟》是一场传统经典的复演,而且首日的观众多为受邀嘉宾,所以基本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或嘘声。今年音乐节的成败关键,还是在《指环》的新演出首演能否取得成功。
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当地的媒体关于音乐节的报道,都更倾向于预告即将于一周后上演的新制作《指环》,而不是音乐节开幕的消息。
其中一家报纸刊载了导演泽伦森先生的独家采访,在采访中,导演表示说:“至少对我而言,藤枝和行是一位理想的齐格弗里德扮演者,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饰演齐格弗里德,所以没有受到过其他导演的影响。”他一如既往地发表着自信满满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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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行与罗森贝尔于排练的间隙站在舞台上闲聊。
“危险!”
突然随着一声喊叫传来,某种东西从耳边呼啸而过,在和行与罗森贝尔之间,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横穿了过去。
那个黑色的物体撞到了铺有木质地板的舞台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舞台也随之发生了震动 。
那是直径大约四厘米的木制长棒。木棒的两端各绑着一根粗绳。它反弹了两次,从舞台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被盯上了!和行本能地抬起头。
这是一根舞台用的美术杆,通常用于悬挂音响、幕布、背景板等物品。近年来,大多数剧院使用的都是钢管制作的美术杆,但考虑到音响效果,这家剧院所有的美术杆都是木制的。
但即使是木制的,从将近十米的高度坠落,如果砸中人,至少也会造成严重的瘀伤,严重的可能会导致骨折,如果正中头顶,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和行抬起头,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或奇怪装置的出现。
他环顾四周,看到导演和其他主要工作人员都瞪大了眼睛,显得非常惊讶。
过了一会儿,两名美术工作人员向着舞台右侧的后台奔去。和行意识到问题所在,立即也跟了过去。
如果这是《歌剧魅影》中的场景,戴面具的怪人可能会在猫步道或灯光桥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但现实中的犯人不会躲在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凶手是从后台操作美术杆的,近年来,像美术杆和吊杆之类的悬挂物,通常都由计算机控制,但在这座剧院里这些仍然是手动操作。
三人前往的是舞台右侧一个叫做“绳元”的地方,这里安装着非常结实的麻绳,这些绳子通过绳元上部的滑轮形成一个环,两端则固定在一个被叫做“沉框”用于承载重物的框架上。通过拉动麻绳的前侧可以使吊杆下降,而拉动后端则可以使其上升。
果然,用于固定绳索在指定位置的限位器被松开了。犯人可能松开了限位器,然后猛拉麻绳的前侧。
和行他们返回舞台正面的同时,搜捕犯人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在吊杆掉落的时候,谁不在现场?如果有人从舞台右侧操作绳元,并且需要在避免与和行他们撞见的情况下返回舞台,那么犯人就必须通过舞台后方用于升降天幕和木制遮光板的通道,然而当时为了方便搬运舞台装置,幕布和遮光板都升了起来。也就是说,当时的后台通道完全处在一览无余的状态下,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通过那里。
然而,几乎所有操作灯光、美术、舞台背景和道具的工作人员都在舞台上露过面。在休息结束时,大部分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回到了舞台上,而且事件发生后返回的那几个人,他们在那个时间段都有在其他地方工作的证明。
当然,和行对此并不满意。团队成员之间的互相证明并不能严格算作不在场证明,他很想亲自盘问在场的所有人,找出那个说着萨克森口音德语的男子
但与此同时,本已吓得腿软瘫倒在地的罗森贝尔终于回过神来,大喊着要叫警察!然而,大多数人认为,如果警察来了,一整天都将无法工作。而且音乐节已经开幕,排练进度已经比预期晚了不少,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不可以再有任何的延误。而且呼叫警察意味着怀疑同伴的证词,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众人将目光集中在罗森贝尔于和行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受伤,警察能做什么?如果因此导致演出被取消,那么所有人为演出所付出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了吗?有人甚至认为是限位器的松动导致吊杆自然掉落——虽然这明显不符合逻辑。
最终,为了防止专业布景人员以外的人再接近绳元,剧院决定紧急安装带锁的金属网,排练得以重新开始,当然,整个事件的消息被完全封锁,任何人都不能泄露这见事的消息,即使是泄露给剧院其他不在场的工作人员也不行,全员被下了严格的封口令。
4
欧洲高纬度地区夏日的白昼异常漫长,漫长到让人觉得夜行性蝙蝠和猫头鹰都会忍不住大喊“够了”。这一天的排练结束后,和行离开了节日剧院,西边的天空中依旧高挂着残阳。
和行在街角忽然停住了脚步,看见对面街道走来的正是那位女医生。虽然她今天没有化妆,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但毫无疑问就是她。她今天穿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素色T恤和牛仔裤,尽管衣着简单,但她那纤细如雌鹿一般的身影在尘土飞扬的街上依旧显眼。
在经历了生命危险的一天后,出于某种毫无根据的信念,和行觉得应该会有好事发生,于是他在几辆车的喇叭声中从容地穿过马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上次真是多谢了。”
女医生看到突然出现的和行,惊讶地用手扶了扶黑框眼镜,然后暧昧地低下了头
“今天没有同伴吗?”
“同伴?”
女医生在黑框眼镜后面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我说的是事务局长先生。”
“哦……”
她恍然大悟地点头。
“你说的是波纳福瓦先生的话,那天晚上他乘夜车回巴黎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不……那个……。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我和他?怎么可能。”
女医生露出一副从心底感到惊讶的表情。
“那是他的工作,波纳福瓦先生的工作就是参加各种派对,结识国际大企业的CEO和各国名人,募集捐款。那天我只是被他强行拉来扮演吉祥物的角色。”
“啊,原来是这样……”
和行突然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
“而且他对歌剧之类的完全不感兴趣,所以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城市里。”
“也就是说,是你本人对歌剧有兴趣咯?”
“否则,我也不会特地使用宝贵的假期,来到这个城市。”
女医生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那好吧。”
说完,她轻轻地低下头,从和行的旁边绕过,然后又迅速沿着人行道继续行走。
等等,我可是歌剧界备受期待的年轻明星啊?我可是第一个在拜罗伊特上出演主角的东方人啊? 和行对自身的价值感到些许动摇,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既然你对歌剧感兴趣,不妨也对真实的歌剧演员产生一些兴趣怎么样?哪怕只有二十分之一的程度也好。”
女医生转过身,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用圆圆的眼睛直视着和行说道,
“既然好不容易来到了拜罗伊特,我打算在逗留期间多看点演出,当然其中最期待的还是《指环》。”
和行一脸茫然。
“所以呢?”
“如果演出很糟糕的话,我肯定会发出嘘声的。所以请务必好好练习。”
听到这话,和行忍不住笑了出来。
“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不过,既然如此,为了避免嘘声,请允许我提前请你吃顿饭如何?”
“那也不行。我不会接受贿赂的。”
“好吧,那么今天就让我向你推荐一家餐厅吧。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想找到一家好吃的餐厅还是很困难的。”
和行这么说完,便走在前头加快了脚步。这是一种巧妙的邀请手段,先强行提出邀请,然后又轻描淡写地撤退,让对方觉得意犹未尽。而且,仅仅是提供餐厅建议,也很难被对方拒绝。
和行一边走在前头的同时一边悄悄地回头偷看,他发现女医生似乎错过了拒绝的时机,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了上来,脸上一副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他们来到了一家法国餐厅前,这是一家总是挤满了当地人的热门餐厅,而不是那种过于正式的地方。
“这家餐厅的特色菜是……”
和行一边指着餐厅外的手写菜单,一边独自解释道。
正如和行所料,帮手很快就来了。从餐厅内走出一名戴黑色蝴蝶结的侍者,他竖起两根手指问道:“Zwei?(两位?)”,并恭敬地邀请他们进店。
“既然来到这里,不如至少来一杯开胃酒怎么样?”
和行趁机再次提出邀请。
女医生歪着头说道:
“光是开胃酒,恐怕不能阻止我的嘘声……”
“那如果是全套晚餐呢?”
“附带葡萄酒吗?”
女医生突然露出放松的表情,微笑了起来。和行在心中暗自窃喜,接着立刻说道。
“当然可以!无论是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甚至是玛歌酒庄或伊甘酒庄的都可以!”
5
和行自信满满,他认为只要能与女性独处并共进晚餐,就能征服大多数女性。他对自己的口才非常自信。对和行而言,用自己的话术让女人沉醉一直是个有趣的游戏。
但今天的和行从一开始就遇到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几周前,他还是一个有婚约的人,而他的未婚妻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按理说他本应该还处于哀悼期。当然如果这位女医生一无所知,那其时还好……
而且这位女医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轻浮的人,恐怕不会像汉娜那样容易搞定。不过,正因为如此,挑战她才更能激起和行的征服欲。和行总是觉得,比起那些一眼就能看出全身散发着“女人味”的女性,一个坚毅的女人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实际入席后,女医生的点餐非常克制。和行接过侍者递来的厚重的摩洛哥皮制酒单,打开后递给她让她选择,但女医生连看都没看,只点了一瓶最便宜的家酿玫瑰葡萄酒。
侍者表情显得有些失望,但仍然恭恭敬敬地离开了。这时,和行才意识到自己对面前这位女医生一无所知,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做阿岐原,甚至连汉字怎么写都不清楚。
她大概几岁?看起来比我小个四五岁吧。她的生活经历如何?应该还没结婚吧?
“我们先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如何。”
和行压抑住急于提问的冲动,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叫藤枝和行。爱好是俯卧撑,特长是火柴魔术,偶尔还会参加歌剧表演。”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自我介绍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但这位女医生连笑都没有笑一下,不过,她也勉强地进行了形式上的自我介绍。这位女医生名叫萩原佳子。原来那位法国事务局长按照法语的发音习惯省略了H的发音。
和行趁着前菜端上来的时机,开始引导话题方向,萩原佳子讲述起了她目前的工作,但对于和行而言,她所说的一切都难以置信,仿佛是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佳子从事医疗活动所在的国家,是世界上平均寿命最短的国家之一。男性的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三分之一的幼儿会在五岁前夭折。医师团在难民营里不分国界地进行着医疗活动,但出于某种原因,反政府军却将他们视为敌人,时不时地向他们发射炮弹。事实上,距离他们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难民营里,医疗队的五名工作人员被伪装成难民的游击队袭击身亡。
“这真是个我无法想象的世界啊……”
和行一边摇头一边发自肺腑地说道。
然而,佳子接下来所讲述的她个人在当地的医疗活动经历,则更是令人难以置信。由于营养不良,有的孩子仅仅因为无法打上一针疫苗而失去了生命。历经艰险逃到难民营的人们,却发现营地里已经人满为患,邻国也拒绝他们入境,所以只能冒着被杀的风险返回原籍。订购的药品一直未能送达,原因是有政府官员为谋取私利,将药品倒卖给了邻国的医院。手术过程中突然停电,全体医护人员只能依靠人力发电机,勉强让手术进行下去……,
许多当地的年轻助理工作人员都失去了一条手臂或一条腿。内战初期,反政府军为了彰显力量,残忍地抓捕在森林中玩耍的无辜孩童,砍断他们的手脚。然而,这些助手们在身体残疾的情况下仍然展露着笑容努力的工作,尽管身体残疾,但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和他们一起玩耍的伙伴中,有许多人失去了四肢,甚至丧失了生命。
和行终于明白佳子为什么会在前夜祭的庆祝酒会上显得那么的不悦。就在几天前,她还在物资匮乏的难民营里从事着医疗工作,然后突然被带到这样一个奢华的派对上,看着一杯杯被倒进酒杯中被喝掉或者倒掉的香槟泡沫,又想到这些香槟的费用可以为多少孩子接种上疫苗,这种心情一定非常痛苦。再加上这时还有一个轻浮的男人前来搭讪,会表现出那样坚决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
随着前菜鹅肝酱煎蛋配芜茸被端上来后,和行拿起刀叉说道
“真令人敬佩。”
他本想表达出对她的赞赏,但女医生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说实话,现在的日本对这些发展中国家的故事,只是作为消费的对象罢了。电视纪录片什么的,只会稍微报道一下,观众们也只会稍微流点眼泪,确认一下自己有多么幸福,然后第二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不,我是认真的。就算只是为了自己的职业发展,这也是一份需要相当勇气才能从事的工作。”
听完这话。女医生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自己的职业发展?那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说,你现在从事的这些医疗活动,迟早会对你今后回到日本的职业发展有所帮助吧?”
“啊,是这个意思么……”
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完全不是这样。其实恰恰相反。”
这次轮到和行疑惑地看着她。
“相反?”
“成为医生团的成员,就必须辞去当时的工作。在日本,这种做法会被认为是一种任性的个人行为。”
“啊……”
“我从所属的大学医院辞职时,也受到了不少的冷嘲热讽。有人在背后说我想出风头,有人指责我那只是自私的英雄主义。当然,也有相当数量的人支持我……”
“是吗?”
和行感到困惑。如果自己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那为什么还要参加这种不仅在背后会遭受到闲言碎语,而且从职业角度来看也没有任何好处的志愿医疗活动呢?她明明可以在日本过上更加富足和文明的生活──。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现在该轮到你了,我更想听听第一个在拜罗伊特音乐节的舞台上扮演齐格弗里德的东方演员的故事。”
这句话终于让和行想起自己是谁。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面对眼前这位女士,他觉得自己仿佛没有任何可以值得分享的事情。
“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不过,可千万别问我关于演出报酬的问题,那可是绝对的机密──”
他勉强地开起玩笑,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得到的最大努力了。
“那么第一个问题。这么年轻就出演齐格弗里德,那么以后会不会因为没有更高的目标而觉得无趣呢?”
“怎么会呢?”
为了改变话题,和行刻意换上了轻松的语气。
“我还没有唱过《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还有《帕西法尔》。《罗恩格林》和《唐怀瑟》这些我也都还没有唱够。还有最近人气越来越高的五幕歌剧《里恩齐》。”
“说起来,我只听说过《里恩齐》这个名字,但却从未看过。”
“那是因为几乎没有多少男高音能够胜任主角里恩齐这个角色。这部冗长的作品几乎是从头唱到尾,而且在最后还有一段极具挑战性的咏叹调。我怀疑瓦格纳那家伙是不是没把男高音当人看。”
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和行自信自己的唱功能够胜任这个角色。而佳子则在默默地听着。
“而且,成为瓦格纳的歌剧演员,也并不意味着就不能再演唱意大利歌剧了。我可不会那么禁欲。虽然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但我已经决定好了,我将在上野新建成的新东京歌剧院里,在乡田薫导演执导的《托斯卡》中饰演卡瓦拉多西一角。”
“但是齐格弗里德和卡瓦拉多西所需要的声线不是不一样吗?”
“我和乡田薰是老朋友,如果他需要,我甚至愿意穿女装演唱女高音的角色。当然,这只是玩笑。确实,齐格弗里德所需要的声线是英雄男高音类型,而卡瓦拉多西所需要的声线则是抒情或抒情戏剧男高音类型。但对于那些能够完全掌握自己声音的演员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玛丽亚·卡拉斯曾在同一时期在威尼斯凤凰歌剧院里每天交替着轮流扮演《指环》中的布伦希尔德和《清教徒》中的艾尔维拉。”
当然,那种事情也只有玛丽亚·卡拉斯才能做到。实际上,能够自由的在瓦格纳稍微压制声音的演唱风格与意大利歌剧中明亮发音的美声唱法之间来回切换,还是非常困难的。但和行相信,只要有机会,他也能做到这点。
“嗯……”
佳子微微点头,继续听着和行的叙述。
“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但我认为现在歌剧界对演员声音的分类太过细致。演员们也习惯了这种分类,这可能在无形中限制了自己的可能性。这同样也成为他们囿于一隅的借口。然而,不管怎样,唱歌的本质终究没有改变。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今天唱男高音,明天就得去唱男中音,更不是说今天唱歌剧,明天就得去参加链球比赛并取得胜利。”
然而,一旦被贴上某某类型歌剧演员的标签,在当前的歌剧界,几乎很难接到其它类型演出的邀请,这让和行感到非常的不满。
“所以,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尽情地歌唱。比如说,《图兰朵》中的卡拉夫和《丑角》中的卡尼奥都是我非常想尝试的角色。当然,将来总有一天我也要演唱《奥赛罗》。”
和行信心满满挺起胸膛说道。仅仅在最近,他还在想象自己可能在未来五年内会彻底消失,但在此刻,他已经将那种想法完全抛诸脑后了。
“《奥赛罗》真的那么难吗?”
“难不难先不说,关键是演唱者的歌喉必须足够强健才行。实际上,有太多年轻的歌剧演员因为勉强演唱这个角色,结果嗓音受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德国歌剧中的齐格弗里德和意大利歌剧中的奥赛罗,都被认为是各自领域中最难演唱的角色。事实上,像我这样直接出演齐格弗里德是个例外,通常歌剧演员会先出演一段时间的齐格蒙德,经过几年的准备才会过渡到齐格弗里德的演出中。”
“原来如此。”
“另外,我还希望能在用真声唱出高音E的时候,录制一版完整的《清教徒》全曲。”
“高音E是指高C的上四度吗?”
佳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啊,历代著名男高音都是用假声来演唱阿尔图罗的高音E,迄今为止只有尼古拉·盖达用真声录制过这个唱段。我有信心成为第二人。但是,如果我不主动提起,几乎没有制作人会让我演出这个原本属于轻型男高音的角色,所以,最近只要有机会,我都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来。”
“英雄男高音用真声演唱阿尔图罗,确实很想听听……”
“还有多尼采蒂的《军中女郎》。托尼奥的九连高C,如果能让我来演出,我甚至会改动乐谱,连唱三十个高C。”
“虽然能听出来你很有自信,但改动乐谱就有点过了吧?”
佳子轻笑着接着说道。
“那么,第二个问题。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疑问,瓦格纳的歌剧都很长,歌剧演员一晚上需要演唱四五个小时,难道中途不会忘词么?不看字幕的话,我甚至连四分钟的卡拉OK都唱不了。”
和行笑着回答道。此刻他恢复了一些自信。
“当然,这种事时有发生。不过,这时就需要一个叫提词员的工作人员。他们会隐藏在舞台下,不被观众看到,小声地提示歌剧演员咏叹调的起始音和歌词。”
歌词尚且不论,有人可能会问,即使是专业的歌手,也会在演出时忘记起始音么?说实话,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因为在舞台上。当管弦乐队以大音量团奏,而其他演员也在尽力高歌时,舞台上所产生的回声非常剧烈,而且其中包含无数泛音。这对于音感极好的和行而言,几乎可以分辨出所有的声音。可以说,音响效果越好的剧院,管弦乐队和演员的声音就越响亮,这时自己的音准就非常容易受到干扰。虽然一旦开始演唱,所有的问题通常都会迎刃而解,但有时候找到起始音的音调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我想我恐怕是最不依赖提词员的歌剧演员之一了。每次三重唱、四重唱时,我总会站在离提词员最远的地方。我会把旋律、歌词和动作三者结合起来记忆,所以基本不会单独忘记其中某一项。”
“你能同时记住这三者?这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但我一直在尽力这样做。一旦养成习惯,反而觉得分开记忆会更加困难。而且,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会尽量不去想唱歌这件事。”
和行开始向这位几乎素不相识的女性讲述起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过的艺术秘诀。尽管自己也对此感到非常惊讶,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歌剧演员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喉咙紧张。想要演唱好的压力会让喉咙紧张。因此,我登台演唱时,会尽力让头脑放空,想象小时候在地理课上用过的白地图,然后我会在脑海中给这张地图涂色。我总是挑战这样一个命题,任何复杂地图都能用四种颜色区分开来。这样一来,由于不去思考歌唱的事情,反而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歌唱技巧。”
“也就是说,你在唱歌的同时,脑子里还在思考着地图的四色问题?”
“正是如此。”
佳子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地歪了歪头,和行则稍微有些失望。他向她分享了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秘诀,虽然他并不期望对方过度惊讶,但至少能表现出一点反应。但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和行很快又恢复到了他一贯的乐观。他转念一想,或许佳子以为这都是在开玩笑。歌剧演员在舞台上完全不去思考唱歌的事情,这对一般人而言很难理解──。
环顾四周,店里不知不觉间已经坐满了人。餐厅宽敞的空间中,德语、意大利语和法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而静静混入其中的刀叉声反而更显得悦耳。和行就像是在品鉴葡萄酒一般缓缓转动着酒杯,凝视着杯壁上细小的涟漪,然后说道: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对那些正准备实施自杀式袭击的年轻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以及那些成为他们牺牲品的平民,都负有着一定的责任。无辜的人们每天接连死去。地球的环境污染日益严重,人类自身的存在正面临着生存危机。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到底能做什么呢?想到这些,我每天都会觉得很痛苦。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悠闲地唱歌。”
如果旁边有人听到这一切,可能会觉得他的话过于突兀,但对于和行而言,这种话题转换是极其自然的。实际上,这是和行惯用的搭讪套路。据说,女人最无法抗拒的就是一个强大的男人突然向自己坦白他的弱点和烦恼──
当然,这种烦恼必须是宏大的。如果在这里喋喋不休地讲述一些小事,反而会让对方觉得无趣。所以在这里,最好是提出那种夸张到让人怀疑是妄想的宏大烦恼——事实上,和行从未真正考虑过人类的未来。即使将来人类因为核武器或环境污染而灭亡,只要是在自己死后发生的,那也与己无关,所以他并不在意。
“但是真正伟大的艺术,也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接触到它的人的认知。曾有故事说,士兵们听到敌方阵营传来的美妙歌声后犹豫了,最终促成了停战协议;或者一个专横的独裁者偶然听到一段美妙的音乐或看到一件美丽的艺术品,被这个世界的美丽所震撼,从而反思起自己的行为。艺术或许无法在现在拯救一个饥饿的孩子,但它或许能够在数十年候挽救数以万计的饥饿儿童。”
和行以一种仿佛从苦痛中看到一线光明的表情结束了话题。这是他在大学时代艺术学院里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关于面对饥饿的孩子,艺术能做些什么?为了避免场面过于沉重,他在坦诚自己的困惑的同时,也准备好了解决方案。女性通常会对他准备的解决方案感到惊喜,然后像鹦鹉学舌般不断的重复着这些话语,沉醉于自己帮助眼前这位男性解决了巨大困扰时所做出的贡献——这是一个相当幼稚的策略,但迄今为止,它的成功率并不低。
“是的,你说的没错。”
他期待得到这样的回应。
“但艺术家的逃避,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
然而,佳子做出了以往听过这个故事的女性都从未做出的反应。
“我认为,从眼前的悲剧和危机中转移视线,这无异于逃避。艺术家们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不用这些去帮助人类、去帮助他人,这不是怠慢是什么?‘Ihr macht euch schuldig durch euer Schweigen.’──这就是我的观点。”
“你们因为沉默而有罪?”
“是的。”
佳子突然用德语说出这句话,和行一边将其翻译成日文一边思考着为何佳子会在最后突然改用德语?
经过一番思考,和行终于意识到最后那句德语引用的是一句歌剧台词,出自于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最后一部歌剧《随想曲》中舞台导演拉·罗什的台词。佳子故意没有说明出处,是想测试一下和行是否知道。
而且,《随想曲》并不是一部内容严肃的歌剧,它讨论的是文字和音乐哪个更重要,这种与世隔绝的讨论几乎贯穿了整部歌剧。佳子将本不属于这种语境的台词完美地嵌入到自己的发言中,展现出她卓越的智慧和教养。
“正如我刚才所说。恐怖主义的威胁已经遍及全球,核武器仍然没有被废除。遗憾的是,我们已经无法再单纯地相信,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就会变得幸福。虽然我们刚刚摆脱了东西方意识形态的分裂,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改变过的种族对立和宗教冲突。人类的本性从没有改变过,武器和军事技术的进步反而使这种情况变得更加悲惨。艺术如果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么现在不用,何时再用?转开视线,逃避这个世界的悲惨,只顾着自己唱歌,这不仅是一种逃避,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罪过。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和悲伤,歌剧只是个让人暂时忘却这些痛苦的梦。只要这个世界还有着苦难和悲伤,歌剧的需求就不会消失,齐格弗里德也永远不会失业。”
和行陷入了沉默。他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反驳,自记事以来,他从未被如此完美地驳倒过。
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和行在心里愤愤不平。他完全理解她所从事工作的高尚,以及她所具备的非凡教养和智慧,这并不意味着她有权让一个纯粹出于好意邀请她共进晚餐的人感到不快。
与此同时,佳子也没有因为驳倒了和行而显得高兴,她只是默默地侧身看向一边。
此时,服务员端来了主菜烤羊腿。和行拿起刀叉,希望气氛会有所缓和,但佳子仍然侧身不动,没有要动手的迹象。。
和行不想独自用餐,于是他暂时放下了刀叉,为了填补这尴尬的空白,他拿起酒杯,将剩下不太好喝的餐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和行开始后悔邀请这位女士共进晚餐。如果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去路边摊买一份带颗粒芥末的煮香肠和酸菜带回去,在酒店的房间里吃完后洗个澡早点睡觉,那样还好得多。
他突然想到,女医生会不会突然起身离开,留下自己独自面对着空荡荡的座位,孤零零地吃完冷掉的羊腿。
但在下一刻,佳子慢慢转过脸来,低声说出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我一直所隐瞒的事。现在想来,还是应该向你道歉。”
和行正要将酒杯放到嘴边,却因为不明白她的意思而停下,他将酒杯悬停在离唇边几厘米远的地方,茫然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
和行这时才注意到,佳子黑框眼镜后面的双眼已经变得通红。
“其实我是有希子的好朋友。”
“什么?”
和行感觉自己仿佛突然被人从身后猛击后脑。
佳子提到了一所位于东京山手的私立女子学校,那是日本一所偏差值非常高的女子学校,也是有希子的母校。她说她和有希子在初中和高中的六年里都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即使她们在大学入学考试前分了班,志愿报考艺术大学的有希子选择了文科班,而立志报考国立医学院的佳子则选择了理科班,但她们的友谊也并没有因此变淡,之后上了大学,甚至工作后忙碌的日子里,她们也会经常联系,并时常见面。
“所以当我听到事故的消息时,我非常震惊……那时候,营地的通讯设施刚好被反政府军的炮火所破坏,所以我直到葬礼结束后才知道这件事,甚至连守夜都没有参加……”
“所以,这次的拜罗伊特音乐节……”
和行艰难地挤出了声音。
“是的,当然是因为有希子的邀请,包括门票也是她安排的。所以我特意请了假。”
佳子的黑框眼镜因泪水而变得有些模糊。她摘下眼镜,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轻轻拭去长睫毛上的泪水。
原来如此,这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和行虽然感到迷茫,但也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在有希子去世后的数周,她最亲密的朋友突然出现在这里,虽然感觉是如此巧合,但这一切却并非是偶然。
“这是有希子的最后一场演出,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来看看。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有希子不会再登台了,我也一度想放弃,但我认为,看完这场有希子打算作为自己事业总结的最后演出,也是我的责任。”
和行虽然有些心不在焉,但佳子的话中还是有些地方让他感到困惑,于是他抬起头。
“等等。最后演出?巅峰演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有希子说过,她计划在这次拜罗伊特演出结束之后退役。”
“我从来没听她这么说过。”
和行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那么她对你保密了,但她确实跟我说过,瓦格纳歌剧的英雄男高音在世界各地都很受欢迎,如果没有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来帮他处理从健康管理到应对媒体等各种事务,他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被消耗殆尽?是指我吗?”
和行虽然轻轻地耸了耸肩,但他心中却明白有希子的担心不无道理。当今世界歌剧院的运作模式其实就是建立在一种歌剧演员被不断消耗的系统之上,尤其是对于嗓子消耗极大的男高音或女高音领域,不知有多少有前途的新人因为工作量激增而导致嗓音受损,很快便消失在一线舞台上。又有多少被称作“卡拉斯再世”和“德尔·摩纳科再世”的演员,迅速崛起后又突然地消失——。
现在,和行终于明白为什么有希子总是在拒绝他的求婚。他曾以为自己的求婚会让有希子感动到哭泣。
她或许只是需要一次机会,一次在世界的顶级舞台上与自己“共演”的机会。因为对有希子而言,结婚不仅仅是和一个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而是把自己的一切——身心、事业和梦想,全部都奉献给对方。
“是的,有希子从心底深爱着你。而且她也是个能够冷静地评估你们各自的才华,并做出理性判断的人。”
佳子说完,凝视着和行。然而,由于她摘下了眼镜,所以视线显得有些模糊。
看着佳子那泪水浸湿的黑色眼眸,和行此刻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确信,这个女人此刻一定在心底里鄙视着自己。毕竟,一个男人刚刚在几周前因意外失去了未婚妻,现在却试图勾引她的密友——尽管他当时并不知道佳子就是有希子的好朋友。
“但如果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好,那么为什么有希子没把你介绍给我呢?”
和行用有些嘶哑的声音问道。
“也许是因为没有机会。我和有希子最近都很忙,两年能见一次面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佳子重新缓缓地戴上眼镜。
“是吗……”
和行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有些不解。过去有希子也曾介绍过几个朋友给他认识,但眼前这位无二的密友,不仅未曾被介绍过,甚至在有希子的谈话中几乎从未出现。
“但有希子答应过我,一定会邀请我参加婚礼,我也打算回国参加。”
“嗯……”
和行做出理解的样子点了点头,但看着佳子那清秀的侧脸,即使被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镜遮住了大半,但依旧可以感受到她的魅力,他突然想到,或许有希子预测到如果把佳子介绍给自己,他可能会不可避免地爱上佳子。
对于任何女人而言,自己的恋人被无二的好友吸引走,恐怕是所有女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如果是普通的朋友,介绍多少都没有问题,但佳子如此完美,以至于让有希子不得不犹豫是否要把她介绍给自己。
“但是,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第一次在那个场合见面的时候就说啊”
情绪稍显激动的和行,语气中带着几分尖锐
出乎意料的是,佳子不像刚才那样,而是歉疚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但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刻意隐瞒想看看你的反应。今天刚坐下的时候,我打算一口气都告诉你,而且我也想问问有关葬礼的情况。但是不知为何,我开不了口……看到你试图忘却有希子,故作轻松的样子,我也觉得就这样说出来不太好。既然最开始都没说,那我想着保持沉默到最后才是礼貌,但最终我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没关系……”
得知佳子的善意误会后,和行感到更加悲哀。
“刚才也很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
“没关系。”
“有希子真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好朋友……一般而言,女人之间的友谊都很脆弱,但我和有希子的关系完全不是那样……”
佳子带着沉痛的神情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两人面前的烤羊腿在冷清的气氛中慢慢变冷。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过来收拾空瓶时,看到如此沉重的氛围,可能误以为他们正在经历一次分手,他唇角边挂着一丝几乎不被察觉的微笑,然后悄然的离开了。
6
那天晚上,和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酒醒后,他又独自喝了一杯白兰地。然而,无论喝多少酒都无法消愁。
从那之后,气氛变得像是追悼会一般。佳子说她没有胃口,让服务员把没动过的羊腿撤下。和行则勉强吃了一半,但那是他吃过最难吃的烤羊腿了。当他拒绝了餐后甜点和意式浓缩咖啡后,账单送了上来,和行用信用卡付了款,佳子则从桌子对面,塞给和行一叠欧元纸币,金额略多于餐费的一半。尽管和行理所应当的拒绝了,但佳子很坚决。她明确表示,没有理由让他付钱。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争论,和行只好在失落中收下了钱,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下定决心后,和行猛地从床上跳起。他知道自己今晚注定无法入睡。
他以前从未在女人面前感到如此难堪过。他知道,如果不挽回这个局面,他将再也无法面对自己。
和行拿起电话,拨通了佳子所住的酒店号码。在餐厅刚落座时,他打听到了她所居住酒店的名字,所以很容易就能查到号码。
但看到床边的电子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他惊慌地收回正要按下最后一个数字的手。至少今晚还是不要打扰她了吧,实在是太晚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满是汗水,不禁勃然大怒。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那个不知恐惧的英雄齐格弗里德吗?
和行再次拿起话筒。为了证明自己是不知恐惧的英雄,他这次坚定地按下了号码。然后用清晰的发音告诉前台接线员佳子的全名。
幸运的是,佳子还没睡。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这让和行感到一阵紧张,但他很快便回想起她本来就带鼻音的沙哑嗓音,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明天打算去看《罗恩格林》,对吧?”
“是的……”
“我记得是下午四点开场,对吧?”
“嗯……”
“那么,算上中场休息时间,大概九点半就会结束。我们十点钟在今天的餐厅见面吧。”
面对和行的强硬邀请,佳子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为什么?”
“我有话要说。”
“这种邀请方式……听起来简直就像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样。”
“没错, 后天世界就要结束了。所以是明天。”
电话那头佳子沉默了片刻。
“你想说什么?”
和行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关于有希子的?”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让自己以此作为借口约佳子出来。
“不是。”
和行断然的回答道,电话那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佳子终于回答道。
“我不喜欢看完歌剧后约会。那样会让我分心,无法专注于舞台之上。而且,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这样吧。”
和行在佳子的话还没说完时就打断了她。
“我会在那个时间去餐厅。反正我一个人也要吃晚饭,这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对基普林格唱的《遥远的国度》(In fernem Land)有什么不满意,就来找我。我会为你重新唱一遍。”
这简直是连当今中学生都做不出来的那种幼稚且单方面的约定,虽然和行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保罗·基普林格就是明天《罗恩格林》的男高音主角,和行跟他很熟,但他现在却希望明天基普林格的表演失败,然后和行挂断了电话。
7
第二天,佳子迟到了三十分钟才到。
今天的佳子身穿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带有黑色背带的高跟鞋,双手戴着一直到肘部的白色手套。
不过当看到她美丽的打扮时,和行反而变得有些胆怯。他怀疑佳子是不是来这里仅仅是为了当面告诉自己,她不想再见他了,这种单方面的等待让和行的心理负担很重。实际上,自从认识佳子以来,和行一次次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的软弱。
然而,当佳子摘下手套,将它们整齐地折叠好放在桌边,随后坐到了和行对面的座位上。她可能是为了看戏,所以今天没有戴那副黑框眼镜,而是选择了隐形眼镜。她用那双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和行。
“你答应要让我听听你的歌声,对吧?”
听到这句话,和行什么也没说,他站起来迈着大步径直走向店中央放置的三角钢琴。这家店偶尔会有象征性的现场钢琴表演。和行打开漆黑的钢琴盖,在钢琴前坐下。
然后,他弹起A大调(A)和升C大调(C#)的八度音程,接着突然开始唱了起来。
──In fernem Land, unnahbar euren Schritten liegt eine Burg, die Monsalvat genannt;(在那遥远的国度,有座无人能及的城堡,名为蒙萨尔瓦特)
这是《罗恩格林》里接近终幕时,骑士乘坐着天鹅拉着的小船来到艾尔莎身边,伴随着《圣杯动机》的旋律揭示出自己名字和出身的著名场景。和行没有提前告知店家,但他相信,一旦自己全心投入到歌唱中,就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而且他早就注意到了这家店的钢琴从不上锁。
满座的顾客自然全都转头看向和行。他一边为自己伴奏一边继续唱道
──Mein Vater Parzival trägt seine Krone, sein Ritter ich bin Lohengrin genannt(我的父亲帕西法尔佩戴着王冠,我是他的骑士,名为罗恩格林)。
和行的歌声震动着窗边观叶植物的叶子,回响在整个餐厅里,甚至传到了厨房,装甜点的餐盘和酒杯因为歌声的共鸣而微微颤动。一曲唱罢,店内回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行站起身来,将右手放在左胸前,向顾客和服务员一一鞠躬致意。
尽管掌声仍在继续,但当和行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时,客人们识趣地停止了要求。
显然,佳子也对和行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而感到震惊,她没有预料到他真的会唱歌,当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和行时,那双大而美丽的双瞳睁得更大了。
“我会遵守约定的。”
突然,和行注意到一个身穿深棕色西装、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大步走到他们桌子旁边。和行和他对视后,对方笑着拿出一瓶干白晚收型雷司令葡萄酒,他自称是店里的经理。
“您可以在您喜欢的时候自由地歌唱,任何时候都行。”
经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和行不想再被打扰,他只是接过了雷司令葡萄酒,握了握手,就把经理打发走了。
那天,一切都按照和行的意愿进行着。他用信用卡付完款时,佳子说了一声“谢谢款待”,并微微的低头致意。
第二天早上,他在节日剧院的工作人员那里得知,昨晚基普林格的表现超出预期,和行则暗自得意。果然,尽管佳子嘴上这么说,但她确实是为了见和行而来。那件蓝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高跟鞋和白色手套,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穿给自己看的。
于是,和行取消了第二天与事务局女接待员的约会。
───
正当管弦乐排练 (带乐队的完整舞台排练)即将开始时,主指挥者并未现身。罗森贝尔带着既忧虑又略显兴奋的表情打去了电话。尽管罗森贝尔在贝桑松的指挥比赛中获得了冠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立即就能指挥一流的乐团,如果能有机会指挥拜罗伊特音乐节的管弦乐团,即便只是排练,他也绝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仅仅五分钟后,一位意大利中年指挥家——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面带微笑的走了进来,他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在酒店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可以开始了。
休息中的乐团成员和舞台工作人员立刻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只有跟在师父后面进来的罗森贝尔一脸沮丧。看到这一幕,和行差点笑出声。拜托,这时候就算是假装,也应该表现出为师父康复而高兴的样子才对吧!
接下来的管弦乐排练成了一场指挥家与乐团、资深演员与年轻演员之间的正面较量。这位将富特文格勒奉为理想指挥者的意大利指挥家,要求在演奏的过程中快速的段落要异常的快,而缓慢的段落则极其缓慢,乐团从中途开始便不再看指挥家的指挥棒,而是看着首席小提琴手奥托的魁伟背影,跟随着他的节奏而演奏。和行和其他主角级的年轻演员们尽力展示着他们年轻且富有张力的嗓音,而被安排来镇住场子的资深演员们则完全无视了乐团和指挥,坚持用多年积累起来的风格演唱。虽然排练的过程中毫无团队合作的样子,但通过这样的排练至少挤破了脓包,有时候在正式演出时会突然变得团结一致,这也是歌剧的魅力之一。至少,这比死气沉沉的排练要好上百倍。——和行漠然地思索着,如果一切都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说不定这场演出或许能成为载入拜罗伊特演出历史的精彩表演,于是他全程用饱满的声音唱到了最后。
最后齐格弗里德与布伦希尔德爱的二重唱结束后,一直在舞台侧幕观看的罗森贝尔跑了过来,兴奋地拍了拍和行的肩膀。
“和行,你真是太棒了!你简直就是拜罗伊特的武士!”
罗森贝尔的手掌大而有力,拍在和行的肩膀上时,差点要把他的肩膀拍脱臼。和行用了一个暧昧的笑容回应了他。尽管罗森贝尔的赞美让他高兴,但每当日本人做出什么成就时,就会被冠以“武士”或“神风”之名。这种刻板印象,和行实在是听腻了。不过,他没有力气反驳,因为他的身体和喉咙都已经非常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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