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陈扬的父亲与新中国同龄,因此陈扬很容易记住他的年龄。在记忆中,父亲多年来的变化不大,即便是在生病以后也是如此。2015年,父亲检查出患有鼻咽癌,经过长时间的放疗和化疗,效果比较明显,现如今十年过去了,旁人都说是医学奇迹。但父亲的身体并不太好,仅是处于生活能够自理的水平,这一点就让远在外地的陈扬始终心有牵挂。
小时候,陈扬与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一方面是由于陈扬骨子里的叛逆基因,总是有意无意想要挑战父亲的权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当夫妻关系出现问题的时候,大多数孩子总会站队母亲一方。现在想来,父亲也并非总是有错,而母亲的毛病也有不少,譬如爱串闲话。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爱喝酒,也会抽烟,年轻的时候没少打牌。在村子里,这样的男人占大多数,缺少了其中任意一项,就可以算作令人称道的好男人了。父亲老了以后,抽烟的习惯始终没有戒掉,除了住院期间以外,总也离不开他的大烟缸。他喜欢抽烟叶,每次赶集都要买上一斤回来,碾碎以后放在烟缸里,然后找一些废纸裁成小小的长方形。一有时间,他就坐在炕头一根一根地卷烟,卷好之后整整齐齐码在睡觉的地方。烟瘾犯了,就点上一根。那种卷烟的味道十分呛人,只是陈扬从小到大闻着这种味道就渐渐习惯了,换一个人绝对受不了。奇怪的是,陈扬从未因为抽烟和父亲发生过矛盾,也没有劝父亲戒烟。反而对喝酒和打牌这两件事情恨之入骨。陈扬讨厌喝酒是因为父亲每喝必醉,醉了以后絮絮叨叨不提,还常和母亲吵架,搅得家里鸡犬不宁。打牌也会存在相似的问题,尽管母亲也特别爱玩牌,但两个人还是会因为这件事时不时发生争吵。因此,陈扬小时候的家庭生活称不上幸福,只是千万个普通家庭的一员罢了。但有一点让陈扬百思不解,现在的他没有任何烟瘾,但一有机会就会小酌两杯,如果凑巧的话他也更愿意赌上两把,全然忘记了小时候因为这两个不良嗜好带来的家庭纠葛。
家庭不幸福的原因还和钱财有莫大的关系。除了种地以外,陈扬一家并无其他收入,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上大学为止。当然,这并不是说陈扬上大学以后他家变得富有了。只是从那时开始,外出打工的机会变多了,就算是父母年迈,还是有一些挣外快的活计。在此之前,父亲也会做一些小生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夏天麦收以后走村串巷收酒瓶。啤酒瓶最好,五分钱一个,转手就能卖一毛,如果一天收了一百块钱,就能赚一百。白酒瓶只能当碎玻璃卖,换不了几个钱。陈扬每次收酒瓶的时候都会检查得很仔细,哪怕有一个小缺口也会指出来,有时候弄得买卖双方都很尴尬。父亲确实嘱咐过他不要破瓶子,但是细小的问题也不必当回事,因为在收购站不可能一个个细查。贩卖酒瓶的生意是父亲干得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一项买卖。后来,父亲还收过一段时间的骨头,一般是从屠户家里收来送到饲料加工厂,中间赚取的差价也算可观。这项生意的缺点是脏,多数人家都把骨头堆在厕所或者粪坑旁边,骨堆里面蛆虫遍在,臭气熏天。记得有一次,父亲铲起几块骨头往袋子里倾倒,里面带着烂肉的脏水全部洒在了陈扬的裤子上,这件恶心的事情陈扬到现在都忘不掉。就算如此,这两项生意记不清楚因为什么缘由就无疾而终了,并没有成为陈扬家可持续的致富路子。某一年冬天,陈扬父亲还找到了一个给乡政府烧锅炉的工作,一共四个月,每月也有几百元的收入。这项活计做了大概四五年的时间,后来因为没有锅炉证,也只能不了了之了。那些年里,父亲错过的最好机会是在公路养护处的工作。起初,他是作为临时工负责养护公路,也就是巡视路基、种植树木、管理绿化带这样的杂事,后来因为工资不高就放弃了。没想到,两年后和他一样的临时工全部转为了正式工,不仅工资翻了一倍,而且各种待遇一应俱全,妥妥的“铁饭碗”。
因为这些事情,陈扬对父亲是有几分轻视的,这种情感十分复杂,并不仅是厌恶甚至仇恨。直到成年以后,它才慢慢地被亲情所掩盖,让陈扬自己也得以释怀。陈扬和父亲也有体现父子情深的时刻,记忆最清晰得是高考后的一件小事。当时陈扬在同学家里小住了几日,期间打电话获知被本省的师范大学录取的消息。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因为它只是保底的第二志愿,陈扬第一志愿报考的北京某高校差了六分。第二天,陈扬从市里坐中巴车回家。没想到的是,父亲竟然扶着自行车等候在公路边上,一副装作与他邂逅的样子。陈扬并没有告诉家里几点回家,他也没有问父亲是一直等在这里还是刚好路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陈扬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的开心与骄傲。父亲很随意地问了一句,你被师范大学录取了?陈扬轻轻地嗯了一声。自此,两人再无话语。那时的陈扬觉得父亲很傻,因为他上得是全市的重点高中,班级名次也算靠前,他的高考成绩超过重点线二十分,要不是因为填报志愿的因素肯定能上一本院校。最终被省属的师范大学录取毫无悬念,可父亲不懂这些,他还认为考大学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小学还没毕业的他又如何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呢?
现如今,理性让陈扬不断察觉自己遗传了父亲更多的基因,感情用事、胆小懦弱、没有恒心等等,这些都不能用读书和知识改变。所以,陈扬的一生实际上与这个村子以及他的父亲母亲不可脱离,即便他读到了博士,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这都不能改变他的内心和宿命。直到现在,陈扬依旧说不清楚这是一种幸运抑或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