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善的卖国与林则徐的爱国

中国人很容易用忠与奸的道德标准来评判人,这是国人治史的一大传统。“两种路线”之争就成了很多历史分析中最常出现的解读方式,黑与白,正与邪,似乎判然可分。如果你要提出一些反驳意见,免不了有人跑来指责你良莠不分,犯了路线错误,更激烈的就要骂你是汉奸。有了网络之后,网上发言,可以隐匿自己的身份,不为人知,这种满嘴秽语的“正义人士”变得加倍勇武热情了。
但历史不是演义故事,可以如戏曲脸谱,分成红脸和黑脸,一个人在历史的漩涡中往往身不由己,受制于时代,有太多的模糊地带,不能下简单的论断,还要抽丝剥茧,设身处地地考量。

在鸦片战争的叙述中,林则徐一贯作为正面爱国人物登场,而他的反面就是卖国贼琦善。所以鸦片战争在多年的历史教育中, 也被看成以林则徐为代表的主战派,和以琦善、穆彰阿等人为代表的投降派之间的斗争,最后,因为昏庸的道光帝,罢免了林则徐,任用了投降派,鸦片战争才失败了。
然而,早在八十多年前,蒋廷黻就有专文《琦善与鸦片战争》为琦善做翻案文章。蒋廷黻认为琦善能做到知己知彼,了解英国人的实力,知道中国之不可胜,据实上奏,不怕龙颜震怒,肯担当责任,不惧士林非议。甚至说:“琦善与鸦片战争的关系,军事方面,无可称赞,亦无可责备。在外交方面,他实在是远超时人,因为他审察中外强弱的形势和权衡利害的轻重,远在时人之上。”

琦善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眼光,值得商榷。考虑到蒋廷黻做这篇文章前后,正是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国民政府采取的绥靖政策之际,这篇文章恐怕很有点借古喻今,为南京国民政府申辩的味道。蒋廷黻后来接受蒋介石的召唤,进入国民党中央政府行政院,再看他创作的《中国近代史》中,盛赞蒋介石的韬光养晦政策,其观点已表现得极为显豁,很难说治史之时没有融入现实的政治考量。
但不管蒋廷黻目的何在,脱开当时的现实语境看,他对鸦片战争的分析自有其道理,只是对琦善的评价未免过高,有一厢情愿的味道。我更倾向于相信琦善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妥协,只不过由于他选择的时机不妥,方式不够委婉,又有点刚愎,爱强出头,阴错阳差,成了众矢之的,背了卖国贼的黑锅。后来的奕䜣、曾国藩、李鸿章、慈禧,脑袋上被扣“卖国贼”,多半也是出于不得已,若和琦善相见于地下,估计会彼此惺惺相惜吧。

琦善一开始并不曾建议和英国人谈判,他在天津查缉鸦片积极尽力,查缉数量仅次于邓廷桢主持的广州,超过林则徐秉政的湖北,战事开始,英军北上,他又组织天津沿海严兵戒备,积极备战。即便在广东,后来很多人指责其不积极备战,开门揖盗,英军攻击虎门,又不支援关天培,致其兵败殉国。但根据对史料的整理,不难发现,琦善和英国人不过是虚与委蛇,实际情况是,他暗地里一直在悄然备战,也在能力范围内尽全力支援了虎门之战。只是清兵和英军战斗能力差距之大,任谁也无力回天,看之后鸦片战争历次战斗实况,清军一路连败,就不难得出正确结论。琦善知战必败,才试图“抚夷”,用点恩惠,满足英人要求,消除兵患,这才有了后来的《穿鼻条约》。
不止是琦善,当时不少主战派见识过英国军队的威力后,都转而提出“抚夷“,如伊里布、杨芳、耆英等后来公认的“卖国贼”,都曾有过慷慨地主战言论。但当他们真的来到前线,看到英国坚船利炮的实力,见识过战事的真实状况,就全都转向,或者故意拖延,不与英军冲突,或者遮遮掩掩,提出种种“抚夷”妙策。这未必是由于他们真有超前的眼光,看清了大清落后的实质,而不过出自是最简单的胜负考量。既然明知其不可胜,不如折冲樽俎,以消弭争端,不失为明哲保身之计。在心底,他们还是不能摆脱天朝妄自尊大的毛病,只不过愿意承认夷人的坚船利炮确实有优胜之处而已,但为了自身的乌纱,免得被人称为怯战卖国的反派,他们连这种认识也不愿意明说,蒙上眼睛装作没看见。这些人看不到挽救大清的办法,只能在现有的条件下维持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糊弄了事。

可惜琦善低估了英国人的胃口,他主导的《穿鼻条约》,不但道光帝看了之后震怒,把他革职抄家,时任英国外相的巴麦尊也对大为不满,申斥了义律,召他回国,改派璞鼎查作为全权代表来华,中英战事再次升级。而最终结果,就是《南京条约》的签订,中国人付出的代价,远比《穿鼻条约》中拟定的更大。比如关于香港,《穿鼻条约》中不过允许英国人寄居,到了《南京条约》,就变成割让了。
林则徐也有自己的抗敌之策,他强调“民心可用”,但蒋廷黻评价说,这不过是“士大夫阶级传统的高调和空谈”。林则徐的这种说法不可一概而论,民心的确可用,但民心是需要开蒙、教育、组织、演练,才能真正成为可用的力量。不仅在林则徐的时代,即便到了清末,已经有维新派、革命党的大力宣传,后来又有了辛亥革命,颠覆了两千年的帝制,鲁迅小说中的清末民初社会仍是一群阿Q样的民众大行其道,《药》中血馒头还在吃,《风波》中还是一群愚民在喋喋不休,所谓“民心“仍旧是空谈。

林则徐的“剿夷”与琦善的“抚夷”,并不是爱国与卖国的路线之争,在天朝政治文化的语境下,出发点都是为了维护大清的体制稳定,但世界大势已变,他们都注定失败。战争的失败不取决于道德的高尚与卑,理由的正义或罪恶,战争是实力的比拼。实力不只是器物之胜,也是制度的优劣、思维的高下。中国人没明白这个道理,仍旧以道德来评价得失,过了二十多年,经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还以为洋人获胜,不过是仗了兵戈之利,只要在器物上加以改进,“师夷长技以制夷”,振奋人心,任用贤臣,就能重构天朝大国的威严。等到甲午之后,才发现,当年为自己所不齿的日本,靠着变革法度,一跃而击败貌似强大的中国,而进行了二十多年的“洋务运动”,购军舰,造大炮,兴工业,不过是细枝末节,不足以挽狂澜于既倒。光有器物之变是不够的,还要变法度,革思想。然而,老大帝国,积重难返,中国一次次地变革,却总是滞后,以致大多数国人都失去耐心,不得不依靠猛药,梦想着一夕之间可以医治沉疴。
发表慷慨激昂的爱国言辞是容易的,真要挽救国家命运,救助民族危亡是困难的。不正视国家的问题,一味指责他人“卖国”,空谈口号,表演“正气凛然”的姿态,并不代表爱国,可能适得其反,反而成了误国。如果当年大清朝的“清流“们,不是去分辨夷夏,畅论爱国卖国,而是花精力,下功夫去了解一些洋人的实情,改造中国的社会,促进国人思想的进步,也许中国近现代的苦难会少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