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归乡杂记<十四>没娘的孩子
饭桌旁,我问爷爷:“你爸爸呢?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他古怪的脾气,也许从他父母亲那里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早死了!”爷爷有点蛮不在乎的样子。但他看上去还是平和,只是眼神有点迷离。他望着门外,没有看我们。屋外晴朗无风,门角漏出来的湛蓝天空衬托着阳光也是蓝色的。栀子树旁边牵起来的银色彩带亮晃晃的。
“是个丑老头儿!”奶奶抢着回答。她同我们闲聊神情总是那么地轻松。
农村话“丑”,不是指长相丑,而是脾气丑,无非是悭吝自私古怪难以与人为善之类的形容。
“丑得狠!”爷爷拔高了一点音量说,他开始有一点说话的欲望了:“我做孩子的时候,一言不合就习惯打人。”他没有生气,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
“也打你妈妈吗?”
“打,怎么不打。两个人互打。经常把我母亲按在地上打!”爷爷说的波澜不惊,仿佛见怪不怪。
“你同你大哥的关系好吗?”
“关系一般。”
“为什么一般?”
“他是前房生的。”
“怎么,你父亲有两个老婆?”我继续追问。
“死了,才娶了我母亲。”爷爷说。他对我的连环追问并没有感到任何的不悦。
前年年初,我们一家人驱车去旁边镇上的水库那里游玩。我带他们往我和小伙伴们曾一起去过的水库旁边的山头上的一座搁浅停工的旅游山庄那里游赏。一条向上的蜿蜒崎岖的盘山公路到了旅游山庄门口还未截止,继续往遥远的山背后延伸,如一条游龙在山腰间若隐若现。我突然心血来潮,便请求父亲驱车带我们往未知的大山深处去看看。当时车上坐着老彭,我的母亲,还有叔叔,一共五个人。深山连绵不断,车子行驶在凹凸不平的马路上,一会儿处在山头,一会儿又处在山腰,一会儿又来到山谷底。一条宽阔的干涸河床同我们并驾齐驱,裸露在外。看起来那是一条史前河床,河床滩石的纹理因地质造山运动完全倒竖了起来,里面的石头或圆或方,或奇或异,大石庞然孤耸,小石碎裂万千,路有多长,河就有多长;河有多长,里面的滩石绵延得就有多长。整条公路上荒无人迹,直至半个小时后的更加遥远深山里,才看见一些零星人家的屋舍出现。沿途碰见两三个踽踽独行者,皆像是中风的病人那样缩着脖子侧着头,手脚不协调一高一浅的走在万籁俱静的马路上。当时我们非常好奇,来路无田亩,除了茂密起伏的森林就只剩脚下的这条路,谁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去往何处,要去做些什么,而路途迢迢,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去,才能走到山外的水库边上。亦或是他们只是在走,走不多远再往回走,反反复复地走。他们独行的身影真孤独,他们的背影真叫人感到哀伤。在路过一个废弃村庄的遗址时,一直一边开车一边若有所思的父亲把手伸出窗外指了指告诉我们:这个叫“张畈”的地方就是爷爷的妈妈的老家所在地。他稍微放缓了车速,我们瞧见了一片废墟。
他们说旧时这里是一个乡,有好几个小队,如今几乎杳无人烟。他们还说上个世纪科学家曾在此地发现了铀矿,但可能只是传言,因为后面不了了之。深山里面的深山,没有任何的发展前景,人走光了之后,深山回归深山,老林进化成更加原始的老林。
这次出行,是我们一家人关系最紧密的一次,也是多年来能集齐这么多人的头一回出行,包括我同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同我的叔叔,我同我的叔叔,皆是第一次。也让我在这次冲动出行之后,得知爷爷母亲的老家旧址。
我继续问爷爷:“你父亲所有的亲人都在这个山宕里,我都知道。那你母亲那边的亲人呢?肯定还有一些叔伯吧?他们虽然都去世了,那他们生前都住在哪里?”
“鸡公寨那里还有一个表弟。”鸡公寨我知道,在隔壁村子的一个十分偏僻山头上面。
“表弟?”这叫人疑惑。
爷爷母亲的娘家人不是在隔壁镇水库旁边深山里头的“张畈”那里嘛!我又重复问了一遍。爷爷在说表亲的称谓时,同我所理解的正常称谓叫法有点不同,加上乡村土话的含糊,我同他理论了半天,老彭同我一样疑惑,奶奶也来帮忙解释,总算弄明白了其中缘由。
爷爷的母亲虽然出生在张畈,但被鸡公寨里的一户人家打小抢了过来,当作了“童养媳”。他的原话土话是“细伢媳”,也就是小孩子媳妇。我才知道他母亲有这般遭遇。
“为什么要强抢?”
“你母亲的家里人同意吗?”老彭对这个事情感到不可思议。简直不能说胆大包天,与犯罪无异了。
“抢了就抢了。”爷爷说。他没有多说什么,感觉对于他母亲小时候的事情不甚了解。也太过久远,谁说的清楚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里发生的事情,那么多的古怪陋习。
“抢了会出彩礼吗?像如今女子出嫁这般?”
他顿了一小会儿,似是在思索,才说:“可能也给了一点东西。”
“后来鸡公寨的男人死了,便当作女儿养。”爷爷继续说。
“再后来,就嫁给了你爸爸?”
爷爷微微点头表示如此。
“怎么抢的?那既然是抢,自家生出的骨肉,家里人肯定不会同意,肯定会阻拦反抗。”老彭向爷爷继续追问。
“纠集一群人,三更半夜,上门抢了就跑。你能怎么办!”爷爷说这话时,有点不屑。他脸上的褶皱一如既往的堆叠不展,说什么几乎都没有表情,阅读他只能凭借语气。奶奶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她穿着贴身短袖,因为有点热所以搂了搂肚子上的衣边,不置可否,仿佛这种事情对于他们来说,毫不稀奇,乃是司空见惯一样。
老彭听到这里,和我面面相觑。
“你父亲脾气臭,喜欢打你母亲。那你母亲的性格呢?”我觉得这实在值得深挖一下,便继续发问。
“母亲......她也是个犟脾气......性子烈。”爷爷仿佛陷入了往昔,说话慢了很多。
“她疼爱你们兄弟几个吗?慈爱不慈爱?”
爷爷似是对“慈爱”这个词有一些不同的理解,或者是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慈爱”。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换了个说法:“她爱你们吗?”
爷爷回答得还是很迟疑,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端坐在长脚板凳上:“爱肯定还是爱我们的。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
“那既然她很爱你们,为什么还是要跳塘自杀?”
我问完,感觉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只听得到木蜂在房梁上缠绕飞舞时的嗡嗡作响。
“啊!自杀?”这话让老彭震惊了。
我知道爷爷的母亲跳塘自杀的事情,我之所以再问一遍,是想让老彭也知道这个事情。有些事情一个人知道,那就是秘密,两个人知道,那就是可以用来被铭记的故事。而且知道的人多了,被讲述的人也许会更轻松一点,他可以不用一直保留他的秘密。
爷爷微微地摆了摆头:“......那有什么办法!急火攻心了。”
我知道这事情的原委,老彭也跟着爷爷的讲述再听了一遍。
爷爷的父亲当时同母亲吵打了一顿。爷爷的母亲说:“我去死了算了!”他父亲铁石心肠地说:“你去死了看看!”本是一句气头话,但想必爷爷的母亲早就积攒了足够的悲愤。她真的摔门而出,他父亲也真的没拦着。没想到她真的纵身一跃,跳进了屋前三十米左右远的那口池塘里。人没救上来,真的就死了。爷爷说,争吵时,他就在两个大人的身边,他说他亲眼看见母亲夺门而去。我问他为什么不阻拦,他说他那时有些迟钝,以为像往常一样不过是“又一次”争吵。也以为母亲只是出门干活,他没想过阻拦。他阻拦不住争吵的任何一方,自己多说一句话也要挨打,故而同父亲一样混沌地觉得母亲说要死只是一句气话。万万没想到,母亲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了。谁都没想到。
“苦命人。”奶奶说:“是个苦命人!”
我不想继续问他,他的父亲是否会后悔,我想问问爷爷对突然失去母亲的真实感受。
“你母亲走了,你们怎么办?”
爷爷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几十年了,那么久了,他该如何才能想起曾经当时的心情!
我问奶奶知不知道,奶奶说那时自己还没嫁过来。我忽然想起来了,奶奶那时确实还没嫁过来,爷爷那时才十三四岁。我同奶奶就这个苦命的女人感慨一番之后,爷爷才突然地冒出了一句话——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
“孩子没了娘,全是糊的呀!”
我侧过头去看爷爷,他没有看我们,他看着屋外,看着远方的青山和蓝天,看见空中漂浮的往昔记忆。他头上长满了痦子,他的身体枯瘦如柴,他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就是骨头外面松弛的一张皮,我摸了摸他,没摸到一丝饱满的肌肉。他的眼眶早已泛红,红到眼睑之下,眼屎糊在眼窝里,眼睛确实比平时更加的浑浊。他早已没了眼泪,也许眼泪在他母亲死去的时候就已哭干。我看着他,不太清楚老人这泛红的眼睛是因为眼疾犯了,还是往事叫他感到悲苦伤心。
我再也不好继续询问下去。我忽然觉得无比地愧疚,觉得难过,觉得自己不该把话题牵扯到“死亡”上面来。不该询问村子里老人们的逝世,询问完又不该牵扯到他的身世和他那悲苦的母亲上面来。
“孩子没了娘,全是糊的呀!”这是我这辈子从爷爷口中听到过的最悲伤的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他什么也不再说了。
十三四岁没了娘,打那之后,爷爷开始出门讨生活。后来拜师学艺,学做砌匠。师父对他颇为严厉,他需要百般讨好。出师之后,他开始给远近有需要的人家砌墙盖房,他也曾带过徒弟,他带徒弟时学着自己师父的样子,理所当然地接受徒弟的孝敬。他没赶上房地产时代爆发的好时候,即便他赶上了,他应该也只会做泥砖房,师父没有教他红砖机砖以及混凝土的知识,师父他自己都不懂。我曾问他:“你的手艺如何,房主人对你的评价怎么说?”他并不感到惭愧地说:“那些房主都叫我‘做屋倒’,后来人们都不爱请我。”他说自己有个坏名声,建好的屋很快就倒塌了,他搞不懂原因,只觉得可能就是自己的手艺不精。他对人们不再找他建房没有多余的想法,生活滚滚向前,除了建房,还要种地,困难年代困难的生活,哪能顾得上许多。
我想了想,他所在的时代,兴建的是泥砖房。泥砖房塑胚往往就在自家的泥田里,塑好的泥胚就搁在室外风干,遇雨化形,完全就是一个看天吃饭的事情。我想,这也许并非意味着他的手艺不精,房屋倒塌也许只是来自于上天的旨意。
这也许就是这个老人前半辈子的生平,早早没了娘,独自讨生活,家中弟兄多,分完家产又得争夺贫瘠土地上贫瘠的资源,这可能就是他与人不睦的来由。也许过早的失去了母亲以及家中强悍的父亲,叫他处理不好同女性之间的关系。而艰苦开拓的生活又造就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他只是穷困时代里的一个微不道甚至遭人厌的悲苦小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