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路易·大卫 Vol.01:从罗马到巴黎,古典美德与启蒙新声的交织
18 世纪上半叶,法国路易十五宫廷与贵族们推崇的洛可可风正风靡全欧洲。这种充满曲线、幻想与享乐的甜腻很得上层人士的喜爱,但新兴的启蒙思想家们对此非常厌恶。他们认为艺术不应只是装饰和感官享受,而要具备精神内涵,能给观者带来教益。

新观念与偏好催生了新的风格——后来被称为「新古典主义」,但这一概念与其说是风格特征,不如说是题材范围。古希腊与古罗马的历史文化成为这一时期画家笔下的重要主题,以展现英雄主义、自我牺牲、反抗暴政、忠贞不二等美德,同时表现出对共和制政体的向往。这一转变也意味着新的艺术大师即将诞生。
1748 年,雅克-路易·大卫(Jacques-Louis David)出生于巴黎,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太靠谱的商人,母亲则来自于建筑世家,和洛可可画家布歇(François Boucher)是远方表亲。大卫的父亲一心想往上爬,沉溺于贵族决斗文化,结果在大卫 9 岁那年死于一场决斗。此后,大卫主要由家境殷实的舅舅弗朗索瓦·比龙与姨父雅克-弗朗索瓦·德迈松来抚养。
这两人都是建筑师,给大卫提供了很好的教育,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位建筑师或者从事医生、律师一类的职业。但大卫却一心想要投身于艺术,期望拜布歇为师。布歇则以老迈为托词拒绝了大卫,不过也给他推荐了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的教授约瑟夫-马里·维安(Joseph-Marie Vien),同时欢迎他带着作品来请教。维安融合了洛可可的画风与古典的题材,在学院里颇有革新之意。1765 年,大卫进入维安的画室,第二年便进入学院学习。家庭的经济实力和人际关系,对大卫打入艺术圈起到了重要作用。

当时新进学院的学生,都要从素描练起,先画古代雕塑的石膏模型,再进入写生课堂画男性模特的身体。以人物故事为主的历史画是学院体系中地位最高的体裁,而要画好历史画,对人体的描摹是很重要的基本功。学生们努力练习,目标是为了赢得每年一度的「学院大奖」(也称「罗马奖」)。这是学院给学生安排的最高奖项,参与评比的学生需要在 10 周之内完成一幅给定题目的历史画。获胜者可以获得政府全额资助,前往位于罗马的法国学院学习三到五年。
初入学院学习的大卫并没有显露出多么令人惊艳的才华,他前后参加了五次比赛,才最终拿下罗马奖。相比于此时的绘画才能,大卫的脾气倒是挺大。他抱怨自己没得奖是因为学院评奖不公正,甚至有一次试图绝食自杀。大卫对学院怨恨的种子在这时就已埋下。
这段时期的大卫虽然在构图和古典题材的厚重感上略显稚嫩,但对于展现人物情感很在行。他甚至还接替过洛可可画家让-奥诺雷·弗拉戈纳尔(Jean-Honoré Fragonard)的订单,可见大卫早期也颇擅长洛可可风格。

1774 年,大卫终于拿下罗马奖,参赛作品《安条克与斯特拉托尼斯》抑制了过往画面中的热情与喧闹,展现了他对古典风格的把握。这可能也是为了迎合评审而有意做出的改变。这一年,路易十六即位。新国王为了加强民族认同感与道德秩序,给着重表现这类主题的历史画创作投入了大量赞助资金。这对初出茅庐的大卫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

1775 年,大卫来到罗马,开始了五年的游学生涯。18 世纪中期开始,罗马重新成为艺术中心。一方面得益于古典时代的遗址赫库兰尼姆与庞贝的发掘;一方面则是艺术史家温克尔曼掀起的复古潮流,古典艺术品「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吸引着欧洲各地的艺术家们前去朝圣。英国的贵族子弟们就很流行去罗马进行「壮游」(Grand Tour),这是其古典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大卫和在罗马学习的其他学生一样,先画了大量的古物素描,为日后的画作积累了相当多的素材。罗马的古物、大师的画作、赫库兰尼姆与庞贝的壁画,都让大卫产生了新的领悟,尤其是对轮廓的理解。而在前往罗马之前,大卫曾信誓旦旦地宣称:「古董诱惑不了我,它既没有活力,又僵死不动。」除此之外,大卫风格转变还来自于对卡拉瓦乔与尼古拉·普桑的学习,在前者身上他学会了用光影展现戏剧性(《圣哲罗姆》),在后者身上则学会了理性的构图。
我到罗马以后所见到的意大利绘画作品之中,最突出的特点是色彩和阴影的强度。这是与法国绘画的虚软无力最大的不同之处。对于这种我以前一无所知的新明暗关系,以及这种令人难忘的、生机勃勃的造型,无不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甚至在来到意大利的最初岁月里,我以为艺术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


在维安的推荐下,大卫第一次获得了独立委托,为马赛的一座礼拜堂绘制祭坛画。这幅《圣罗克请求圣母治疗瘟疫患者》参考了普桑《圣母显容于圣雅各》的构图,在贝尼尼的雕像《受诅咒的灵魂》上获得了灵感,最终大受欢迎。罗马新古典主义的领军画家蓬佩奥·巴托尼(Pompeo Batoni)盛赞大卫,希望他能留在罗马接替自己的位置。大卫自然乐不可支,还成功让甲方追加了报酬。



罗马的五年学习与创作,让大卫成长为一位成熟的艺术家。他对早期的洛可可风不再感冒,转而以 17 世纪画家的戏剧性与写实性来描绘一个古代世界。结束游学后,大卫决定回到巴黎,争取成为学院院士,这样就能接到最重要的那些委托。
然而,要成为院士也不容易,首先得展示之前的作品,被认可后方可成为见习院士,之后得再完成一幅命题绘画,评审通过后,才能获得真正的院士头衔。对于大卫这种心高气傲又与学院有过龃龉的新人来说,这个过程更为困难。
在申请见习院士的时候,大卫就被为难了。他本想用之前在罗马绘制的作品,但国王首席画家让-巴蒂斯塔·皮埃尔(Jean-Baptiste Marie Pierre)不同意,说必须得用在巴黎完成的作品才行。大卫很生气,对于把持学院、热衷于行政而非艺术的皮埃尔非常不满。但作为新人也没办法,于是他选了一个具有时代气息的历史题材——贝利撒留来作画。
贝利撒留是拜占庭查士丁尼大帝的将军,屡立战功,但最终因卷入政治阴谋而被控叛国罪,被放逐后沦为乞丐。18 世纪,贝利撒留在启蒙作家马蒙泰尔(Jean-François Marmontel)的小说中被塑造成一位因痛陈时弊而蒙受冤屈的哲人,是自由派极为推崇的人物。而在宫廷里主管艺术的昂吉维莱尔伯爵(Charles Claude de Flahaut de la Billarderie, Comte d'Angiviller)曾是军人,热衷于军事题材的历史画。大卫的选题确实是经过细细琢磨的,既能博得宫廷的青睐,也能获得公众的认可。
大卫在 1781 年完成了这幅画。为了超越同时代的竞争者,他为贝利撒留设计了一个原创的戏剧性瞬间:已沦为乞丐的贝利撒留在接受一位妇女的施舍时,被从前自己麾下的一名士兵认出来。这是一幅严肃理性的新古典主义作品,背景中的古典建筑可见普桑的影响,但大卫在人物细节与情感上的描绘更胜一筹,士兵的惊讶姿态让人想起卡拉瓦乔笔下的人物。

大卫提交这幅作品时正值当年的沙龙即将开展。沙龙是学院对外的艺术展览,许多公众都会前来一睹新作的风采。当时,为了保证展览的准备流程不被打乱,学院在沙龙举办期间禁止提交申请见习院士的作品。大卫声称自己不知道这个规定。但这很可能是他耍的一个小花招。如此一来,他不仅能成为见习院士,还可以让自己的作品赶上沙龙展出,赢得大众关注。新人首展往往抢眼,大卫收获了众多好评,狄德罗看到后也对这位年轻画家赞不绝口。除了《贝利撒留》外,大卫还展出了之前画的各种体裁的作品,以展示自己的全能。这次巴黎首秀可谓非常成功。
随后大卫就开始招收学生,以帮助自己完成大幅订件,同时也可以完成一些热门作品的小型复制品,好卖给更多藏家。大卫不单擅长营销,在管理方面也颇具才能,他的画室教学有术、分工明晰,许多有才华的年轻艺术家都想加入。此后许多年里,他陆续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为其独霸画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783 年,大卫在沙龙展出了《安德洛玛克哀悼赫克托尔》,同时借此成为正式的院士。这幅画色调偏暗,与悲伤的主题契合。画中用到了许多大卫在罗马所绘素描的元素,依旧借鉴了普桑对死亡场景的描绘。

1784 年,大卫开始着手创作一项重要的皇家委托——画一幅关于古罗马荷拉斯兄弟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公元前 7 世纪,当时罗马与邻国阿尔巴产生了边界争端,为避免大战,双方决定各派几位勇士以角斗定胜负。罗马派出了荷拉斯家的三兄弟,阿尔巴则派出了库利亚家的三兄弟。然而这两家有姻亲关系:荷拉斯兄弟中的一位娶了库利亚兄弟的姐妹萨比娜,而库利亚兄弟中的一位刚与荷拉斯兄弟的姐妹卡米拉订婚。这场角斗注定要成为一场悲剧。厮杀过后,最终只有荷拉斯兄弟中的大哥活了下来。他回到罗马后,被悲痛欲绝的卡米拉所诅咒。将国家利益置于家庭情感之上的大哥,一怒之下拔剑杀掉了卡米拉,随后被捕。父亲见状后尽全力为儿子辩护,最终保住了儿子的性命。
这个题材符合官方推崇爱国主义的需求,但之前很少入画。具体要画哪个场景呢?大卫思虑了很久。他曾在草图上尝试过卡米拉之死、老荷拉斯为儿子辩护等场景,但最终选择了一个自己原创的情节——荷拉斯三兄弟出征前一起宣誓,以此体现公民责任与对国家的效忠。大卫对这一场景的想象受到了高乃依的悲剧《荷拉斯》的启发。
为了让画面场景更加真实,同时也为自己再营销一把,大卫不惜前往罗马完成该画的创作。这种奢侈是同时代其他画家难以企及的梦想,而这完全倚赖于大卫妻子家的财力,他的岳父赞助了旅行的全部费用。大卫的得意门生——刚拿下罗马奖的让-热尔曼·德鲁埃(Jean-Germain Drouais)正好一同前往,成为大卫完成这幅画的得力助手。
在罗马,大卫反复打磨着素描草稿。他不仅安排了模特,还专门请了当地匠人制作剑与铠甲等配饰,以期获得更为真实的效果。将近一年之后,这幅《荷拉斯兄弟之誓》终于完成。大卫在绘制中用了一些打破常规的方法,例如构图上并没有明确的焦点人物,而是将焦点放在了父亲传递给儿子们的剑上,同时以强烈的光影、深重的轮廓加强了画面的力量感。三兄弟的坚毅宣誓与角落里悲伤的卡米拉、萨比娜形成情感上的对比,预示着悲剧的到来。大卫还擅自修改了委托要求的尺寸,好让画面更好地体现场景。可以看到,在对名利的追逐之外,大卫对艺术也有独立纯粹的追求。

大卫的新作吸引了罗马众多观众前来围观,甚至连教皇都想瞅一瞅。巴托尼见状,再次邀请大卫留在罗马。当然,大卫还是要回巴黎,好让这幅画在 1785 年的沙龙上顺利展出,而结果自然是再一次大获成功。评论家们都认为他已超越多年的老对手皮埃尔·佩龙(Jean-François Pierre Peyron),成为当时法国画坛的第一人。
与此同时,大卫的学生们也开始崭露头角,逐渐形成新兴的大卫画派。而他们也都和老师一样对学院的各种陈规嗤之以鼻,因此引起了其他院士的不满。以至于 1786 年,学院取消了当年的罗马奖大赛,因为候选人全都是大卫的学生。
在罗马学习的德鲁埃也在不断精进,他的《马略在明图尔诺》引来众人称赞,被许多人寄予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期望。可惜天妒英才,年轻的德鲁埃在 1788 年死于天花,大卫听闻十分悲痛,感慨道:「我失去了他,也就失去了我最强的竞争对手。只有他才能让我彻夜难眠。」

当大卫申请成为罗马法国学院的院长被拒后,接到了一项重要的私人委托,来自日常组织启蒙思想沙龙的富人夏尔-米歇尔·特吕代纳(Charles-Michel Trudaine de la Sablière)。大卫加入了他们的社团,日渐受到自由派贵族、启蒙知识分子的影响。这幅画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之死》,苏格拉底对真理的追求与对建制的反抗深得特吕代纳圈子的喜爱。大卫也塑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苏格拉底形象,他露出健壮的肌肉,一手接过毒芹汁,一手指天,面对死亡,仍没有停止哲学讨论。他的学生们围在周边,有人沉思,有人痛哭,姿态各异,动静相合。


在 1787 年的沙龙中,佩龙也展出了一幅同主题的画,而大卫再次在两人的比拼中取胜。正在巴黎担任美国驻法大使的托马斯·杰斐逊也称赞这幅画无与伦比。
成为当时最炙手可热的艺术家让大卫对自己更为自信,也对学院体制更为厌恶。他更希望以打破陈规的方式得到公众的称赞,以此对抗学院。他吐槽道:
学院就像是一个假发铺,离开它时身上无论如何都会沾上白粉。你要浪费多少时间才能忘记那些模特的造型、那些传统的动作?教授们像摆弄拔了毛的鸡那样摆弄模特身体……毫无疑问,他们会教你摆弄人物躯干,再教你如何经营你的绘画生意,因为他们就是以绘画来做交易的。至于我,我鄙视这种肮脏的交易。
声名鹊起的大卫在社交圈里也游刃有余。除了国内的贵族、知识分子外,他与许多英美友人也多有往来,如托马斯·杰斐逊、美国画家约翰·特朗布尔(John Trumbull)、英国画家理查德·科斯威(Richard Cosway)等。相比于法国的君主专制,英美的政治制度与文化更吸引大卫。就在他计划着去英国展出画作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改变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