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似环，阴毒如针-一件兵器的卧底人生》

有个画家朋友正在画古龙系列人物，看过他画的“阿飞”和“白玉京”，特别喜欢。前几天我们聊起《多情环》，他问我萧少英是个怎样的人物？有那些格外突出的特质？ 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沉思。 古龙的作品几乎没有绝对的悲剧，即便再黑暗的故事，也总会留下一缕阳光,一丝希望。 《多情环》是古龙少见的，最接近“彻底的悲剧”的作品，书名取得也好，当多情的人必须要做无情的事，因果循环便开始启动，冤冤相报，人性挣扎，天理宿命，尽在环中，最终奔赴毁灭，一切归零，是为“多情环”。 《多情环》的主角萧少英，在双环门与天香堂的帮会争霸中，顶着“背叛师门”的恶名，投靠敌对势力，以期完成师门的复仇大业。 他是一名“卧底”。 卧底这类人物，最典型的特质就是孤独、压抑与挣扎，他们以“个体”的身份夹在两个或多个“机构”之间，不得不抛弃身为人的一切（身份，家庭，情感），独自背负巨大的责任，独自承受巨大的真相，独自面对挣扎的自我，独自承担暴露的风险和被出卖、被放弃的命运。 卧底需要做的是“无情的事”，但做卧底的人却必须是“多情的人”，非大智大勇，混不进敌方阵营；非坚毅隐忍，抗不住精神高压；非心细如发，做不到滴水不漏；非情感丰盈，做不到打动敌人。 多情的人做无情的事，这对卧底本人来说是极大的煎熬，因为这是非人性的，反人性的，需要克服极大的心里内耗，更别说他们还时刻面临暴露的风险。 因此，与卧底如影随形的是两个词-奉献与死亡，这两个词其实是一个意思。 以往的影视剧里，有三个角色将卧底的“奉献与死亡”诠释的最好，一个是《无间道》里梁朝伟饰演的“陈永仁”，一个是《新世界》里李政宰饰演的“李子成”，还有一个是电视剧《风起陇西》里陈坤饰演的“陈恭（思之）”。 尤其是《风起陇西》，把谍报人员的“死亡”呈现的异常丰富、立体。  豆瓣友邻@空山，对这部剧的短评特别精彩: 这部剧讲了代价为何而死，代价如何而死。 死于牛记酒肆围杀，死于小拢山掩护，死于自证清白，死于堂上垂死反击，死于林中做局，死于阳平关接住一块玉，死于下雨天的靖安司，死于五仙道鸿门宴，死于中毒，死于竹鹊，死于神仙沟对战，死于利箭入脑，死于爱人怀中，死于定军山夜袭，死于木刺穿喉，死于西乡关隘，死于看到她穿了一身黑衣，死于沔水堤坝，死于她留给她丈夫的那把剑。 死于斩首、死于宏大口号、死于党争内斗，死于疲惫、愧疚和渴望自由。 所有死法放到一起，就构成了卧底们的精神世界。 上述三位卧底的特质同样也呈现在萧少英身上，不过，他与另外三人最大的不同便是“绝望”，陈永仁始终保有“我是一名警察”的清醒自觉；李子成虽信念崩塌，却置之死地而后生，不但与过去划清界限，还决心建立属于自己的“新世界”；陈恭后期在复杂的角力中磨灭掉信念和希望，但他开始是以极大热情投入到谍战事业中的，抱持了宏伟的家国理想。  萧少英不一样，他卧底的过程自始至终都是灰暗的，密不透风，不见阳光，没有理想、信仰和希望，有的只有“仇恨”。他师父制定卧底复仇大计时，双环门的颓败已无可挽回，这个计策的最终目的也并非重振门派（人都死没了），不过是复仇-让那个灭了我门派的人死！这个计划本质上是一份赌气式的报复-我不好过你也别好过，仅此而已。 萧少英就是师傅临死前掷出去的一件兵器-复仇的兵器。他忍辱负重，以牺牲自己的声名，牺牲师兄弟人头，牺牲自己的家人（妻子和师门）为代价，换来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杀死仇人”，牺牲掉一切，赢得的也不过是一场赌气式的胜利。 更可悲的是，萧少英在卧底过程中，逐渐被仇人-葛停香的魅力感染，他有极高的枭雄素养，意志坚定，智计非凡，知人善任，行动果决，同时又极富人情味儿，他真心接纳萧少英，欣赏他的才智，理解他的阴郁，并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让他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甚至还想培养他做接班人。 面对这样的葛停香，萧少英不论是做为江湖人，还是做为一个人，都很难不动容。他恐惧的发现，自己对仇人有了感情，曾经坚定的复仇信念已悄然瓦解。可仇恨的绞盘已经启动，环环相扣的杀局像多米诺骨牌一般自行前进，早就由不得任何人了。 当萧少英终于“逼死”葛停香，他发现自己已然落得和仇人一样的下场-成为一个活死人，这是自己亲自给仇人设计的结局，可自己的结局又是谁设计的？ 故事结尾，幕后黑手浮出水面，原来双环门与天香堂都是青龙会这盘大棋上的小小棋子，盛天霸雄据西北三十年的霸业，葛停香运筹帷幄了一辈子的努力，在青龙会的操纵下，都化做了一片轻飘飘的灰烬。双环门与天香堂倒下后，西北武林再无强势的地头蛇，青龙会接手西北水到渠成，而替他们完成最后一步的，正是萧少英。 走到这步的萧少英，其实死不死、活不活都没有任何价值和任何意义了。 仇恨推动着他走向虚妄，迎接他的也只有烈火，这是命运赐给他的唯一光亮，他终于解脱了。 说到底，萧少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百炼成钢的人，冷酷而决绝，以惊人的意志力和执行力奔向既定目标，不论多大的牺牲，多大的痛苦，多大的压力与内耗都无法阻挡他前进。 他又是情感丰盈的人，即有刻骨的爱，又有刻骨的恨，可感性细腻的内心，又在复仇过程中被仇人暖化、触动，陷入报复与否都万分煎熬的状态。 他还是绝望的，自带毁灭气质的人，以最优秀的天资落得最虚妄的下场。如果天资不高，就无法实施如此精良的计划，可优秀的天资又让他早早领悟到“仇恨”的多面性，但木已成舟，箭在弦上，他身处自己设计的漩涡中心，也只能随波逐流，走向毁灭。 这就是萧少英作为卧底的一生，他就像一件有了自我意识的兵器，多情的环与阴毒的针只是他复杂人格里最突出的两面，而孤独、压抑、挣扎、煎熬在这里都显得太单薄了，无法形容他精神世界的焦灼，他刚强又隐忍，他冷酷又感性，他明理又执着，他天资聪慧又选择走向毁灭，如此矛盾，又如此合乎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