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叙事-母亲
我妈是个赌徒。婚姻和孩子对她来说,都是赌局。她目前在老家一家夜宵店打工,一天10个小时,从下午4点到凌晨2点。事多钱少,小县城就是这个行情。市场管理局终于把押金退还了,我顿时操作还了她此前欠下的货款。她说现在的开销不大,除了中午这顿,晚饭和水果在店里解决。翻看了她的手机,发现她还在买码。没钱,自己买的小;还帮别人买。微信钱包的金额忽而涨到好几千,忽而降至几百或是几十;因为她做中介,妄图从中获得分红。
我妈早期是以收购土鸡蛋为生的,下乡时也会收点时令菜品,比如秋天收山菇,可赚的差价不算低。那些年做这行的少,加上她是个好说话的人,积攒了一些声誉。所以虽然是个小摊位,但一年下来也能挣万把块钱,贴补家用。我在那小小的摊位上,或情愿或不情愿地招呼过不少客人。牌打的小,输赢也压不垮明面的账。认识的人多了以后,她计划着盘个干货摊位,那时还是敞开的摊位,一年几千的租金。这事就和我姨妈做了。那是我高中毕业到大学本科的事。那几年,两个人总是穿着厚厚的棉服蹲守在摊位上,脚下蹲着用了很多年的竹篮炭火盘取暖。我妈时不时还会下乡收蛋,两颊被南方的湿冷吹出一道道紫红色的裂伤,她用蛤蜊油(蛤蜊形状,内含防冻裂的膏)缓解。我妈做生意,不记账。进货全凭感觉,有些商品因为储存方法错误,或是积攒到某个时间翻出,品质坏了一大半。她会想办法补救,却又因为补救过程中疏漏,最终费了一番功夫,0成效。那时她精神头还可以,在吃饭上从不亏待自己,因为分量大,还经常被我精打细算的姨妈埋汰。
但不知何时开始,她玩牌的时间点更晚,晚上十一二点甚或凌晨睡觉,转天五六点起,仍有很强的干劲。姨妈相对娇气些,又爱计较,没干两年就成我妈单干了。大概是这几年认识了很多买码的市场人,我妈沾染,并从其中尝到了甜头。那时我们都不太当回事,她时不时难掩激动心情又装模作样地告诉我们中了多少钱。上一次这样的表情,还是出现在我孩童时代,她赢了牌,分红给我们小朋友去买吃的。那时全家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我上我的大学,我哥靠毕设拿了奖,进了一家不错的日企,爸爸似乎在为模糊的目的在不断忙活(现在想来是为了我哥未来的婚房),我妈在家过着我不知道的日子。那时候,我叔靠买码,赢了很多钱,买了车,并在姑姑的规劝下买下深圳龙岗的一套房。爸爸常在事后吹嘘,当年梦见某个数字,转天出的码就是该号,但是没买。上一次他这么说,是打工途中,错过了许多振兴深圳的机会,开书店或者开餐馆。那种给建议的人贴到脸上,我爸顾虑到还有2个孩子,不敢贸然犯险的机会。在这样的谨慎里,我们家租住了很久的房,那些阴暗潮湿的空间,我伴着老鼠窸窣的声音入睡,不止一次怀疑过我的小拇指是被老鼠咬伤的,也不止一次怀疑脸上的藓是蟑螂分泌液造成的。在那些空间里,我妈外出打牌,我发烧睡到梦游对我哥说:要好好学习。在那些空间里,我习惯于爬楼的楼梯声惊动房梁的老鼠,而后点开一盏台灯,在万籁俱静处学一些晦涩的东西。
但我们并不了解买码,我以为这就是我妈玩牌的备选,浪费钱但不至于侵人心智。事实上,我并不关心她,我沉浸在自我成长的封闭的挣扎里,埋冤父母的差劲。爸爸在妈妈赢钱之余,为她出谋划策;在输钱之时,埋怨咒骂她。哥哥在忙些什么呢,我不清楚。大概像个大人一样去战斗了吧。大概是我研究生后期的事,我妈的干货生意越来越差,可能是县城超市挤占了市场的份额,可能是县城人口往北迁移,也可能是干货摊位竞争对手很多。妈妈说,去开个麻将店吧,挣个场地费!我妈脑子还是活泛的,但是一门心思钻营她的赌博事业。人们流传她的人际关系广泛,说是能拉到不少熟客。读大学的时候,还有欣赏我妈为人的阿姨和我家来往。那是我妈朋友圈子里,唯一喜欢的阿姨,阿姨清瘦,原来也是卖干货的,来往时,有时是为了买东西,有时会送来一些东西。我妈卖干货是因为她的退出空出来的位置。后来就断了联系。
说回麻将店,我爸和我哥同意了,我无知且没有话语权。她开张了。半年或是1年后,也就是2年前,我在家备考编制时,我妈让我转钱给她盘活生意,说是店老板都没钱打牌,谁会愿意来玩呢?那时我还没工作,别人的爸妈正思量着给自家孩子启动资金的时候,我给家里买了两个风扇,摊了1/3的钱,给房间装了空调。我没给,我妈说我跟我爸一样抠搜,别人家孩子支持爸妈打牌,为的图个开心,身体健康,少病痛;是省了钱的。后面我又给了她一两百,想是饭钱,她先是不收,说是驳了她母亲的颜面。24小时以内,她又收了。羞耻心是真的,24小时以内输掉的自尊心也是真的……只是回想的这些景况,都是当下没什么知觉的事。那时我还有很强的心理负担,我还在期待我的母亲爱我,陪我散步,跳广场舞,过一种平常的生活,而不是我她冷漠敌视和厌弃的眼神,她也看不到我……我妈精气被吸走的状态就是在那几年。觉睡的不多,她刷抖音的短视频,这是她和这个世界保持联系的通道。她的声音开的很大,短视频浮夸的声音和音乐充斥在一角,我有时不耐烦有时被声音逗笑。
我还在县城读书时,我妈不舍得穿,但舍得吃,爱吃新鲜的肉食蔬果,还经常招呼亲朋友好友。但买码后我妈的状态。一个人住在一套干净明亮的房子里,但她的生活轨迹只局限在沙发、餐桌的一角。其余之处沾满灰尘和油垢,甚至几处还有她未清理的脚趾甲和干燥皮肤脱落的皮屑。炎热的夏天,没有风扇,她干燥的皮肤生出热疮(同年我在家备考,在有风扇的前提下,仍生了热疮)。冰箱多处积了食物掉落的汤汁,冷藏层里好多根盐渍胡萝卜,冷冻层里放着几袋不知名的食物。我爱吃的妈,经常就着盐渍胡萝卜喝下一碗碗稀饭(煮熟的米饭+水,她连煮粥的心思和精力都没了)。舅舅说妈妈好久没请客了,她的衣服越来越松垮,衣柜越来越乱,夏天的阳台堆放着冬天的衣物。我母亲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一种只限于生存的生活。回家那几天,晚饭她做,常是豆角茄果,她总是着急忙慌地炒完,再囫囵吞下她的分量,地上留着嘴角掉落的食渣。因为她要赶紧赴她朋友或码友的约。大概是在那段时间,生活失去了一切重心,我们离开家乡去陌生城市求学,她连一颗随便当妈的心都散了,没有其他慰藉。我一直在好奇我妈行为背后的成因……
再然后,麻将桌是怎么出掉的?据说好几千的麻将桌,只出了一千还是几百……
后面清算我妈的账户,发现她输了很多钱。我生气于我爸的不监督和盲目信任,生气于供养重心的我哥,竟然对他父母的财务情况不管不问。我觉得自己,无知透顶,底子里觉得穷和狭隘挤占了自己的认知,认识不到买码这件事的危害。过了好几年,我妈在我和哥哥面前,仍旧以买房、家用以及各项事务的礼金为由,坚决否认输钱这一事实。但她心里有数,在一些亲朋好友面前说出了大概的数字。
大二那年爸爸带我们去拍了全家福。爸爸虽有老态,但精神很好,皮贴骨,有些白发,但不算秃。他穿着黑色发亮光的羽绒衣,内里是一件线衫;洗的些微发白的牛仔裤穿在他身上仍旧清爽,他穿着一双平时不舍得穿的皮鞋。妈妈穿了她不喜欢的黑色羽绒服,别人都说老气,但是是哥哥买的。黑色羽绒服长,几乎盖过她的膝盖。裤子也是黑色,是市场上买的便宜加绒款,上面的花色勾了一条金边。她没留刘海,光溜的额头,一颗浅黑色的痣很明显。她双手交握。哥哥系着灰色围巾,花边眼镜下还有少年般的无知和精神气。我穿的黄色羽绒服,我不满于她的色彩高饱和却又喜欢她的保暖性。我戴着眼镜,毫无血色;笑起来是一颗圆润的瓜子,有一副抱歉的虚弱感。那是2016年。
爸妈什么时候真的老的呢?说不清楚。像是骤然的。
在写下这些的时候,想在记忆中找出我妈赌博事情的原因和关联。一是缺爱,缺乏投注时间的爱好;二是没有生活的重心,没有具体的事情来占据时间;三是环境,生活的环境像温水煮青蛙般浸润你。但我又不完全认同,如果一个人只被动地接受环境,那还是独立的人吗?此外,我们家一直是缺乏支持力的,完整的4个人,内心都是虚弱苍白的。
似乎每个瞬间都是稀疏平常的,没有意义。此刻的我,试图将那些割裂的时刻串在一起,组织成一个有前因后果的叙事。期间穿插我对父母青壮岁月的纪念与忽视,对原生家庭关系的反思与重新看待。网上充斥着原生家庭有毒论的话语。我细细拆开,记录中有着令人动情之处,复杂到难以客观视角看待与批判。或许觉察和记录的力量在此,回望,回首,封存。岁月在这里给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