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翻】大鞠家杀人事件 第五章 Part.2
5-5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某学徒与《学徒物语》
海原巡警虽然扫了一眼防空洞,但并没有发现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这些东西会指向某一个人了。至于昨晚那个人影,清楚目击到的其实只有才姐一个人,而大家又怕海原巡警听完和入伍的茂彦联系到一起,于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
才姐回到了店里,月子和文子分别去了自己房间,而方丈小四郎最终也不知道是有成果还是没有成果,就此离去。
随后,美祢子和奈津子一起参与了海原巡警的现场勘验,首先他们去的就是仓库。在那里,他们的注意点不是死者被塞入的木桶,而是木桶的周边环境。他们用梯子爬上二楼,在没有栅栏的中庭部分,不顾危险探出身子往下看木桶,还检查了盖子的坚硬程度。
接着,他们来到茂造吊死的寝室。三人用各种角度观察了吊住茂造的那根横梁,然后海原巡警盯着阶梯衣柜上方的天花板说,
“方丈侦探在那里除了留声机,还发现了一个定时装置。那是一种时间开关,用的是闹钟的原理。它本来的用途,是依靠打铃的发条解除留声机的限位器,使得唱盘得以转动。”
海原巡警一口气说了好多理应被禁止的外来语,但这话不像是说给美祢子和奈津子听的。在这个房间里的发现,理所当然已经汇报给了警方。
“这么说”美祢子开口道,“只要在指定的时间来这个房间,唱片就会自动播放。可惜的是当时和留声机还有那个定时装置一起发现的唱片已经摔碎了……”
“都怪那个自称侦探的马大哈。”
奈津子愤恨地说道。
“好像的确是这样。”海原用遗憾的口气说道,“如果那张唱片完好无损,还有那个装置没摔坏的话,我们就能知道留声机几点开始运作,还有播放的是什么音乐了。现在好了,这两件事都成了泡影……”
“真的能确定里面就是音乐吗?”
美祢子突然插话,一旁的奈津子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唱片也是分很多种的。而且未必就一定是市面上卖的,更不一定是歌曲音乐,完全有可能录的是谁的声音吧。”
听美祢子说完,奈津子想到的是,当时发现留声机和闹钟的时候,女管家才姐的证词。她声称,曾在房间外面听茂造在里面说“我没事,没什么要帮忙的,你走吧”。
“少奶奶说得没错。”海原挠了挠头,“不过,暂且不论外国的情况,录音这种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吧。外行人没办法随意借用录音棚,就算借了也很容易就留下痕迹。”
“不不,可以的。外国作家还有商人,都在用一种口述录音机。我听说多数都是蜡管式的,还可以在唱片内录制声音。”
奈津子不死心地说道。
“不过啊,先不说外国怎么样,应该没几个人会有这种录音机吧。就算有,不是有钱人就是爱好者……”
海原看似劝慰却欲言又止,然后用手托着下巴。
“比如,在军队和官厅都很吃得开的,翼赞议员的儿子。”
奈津子将海原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等下,奈津子……”
美祢子下意识地打断她,就在此时。
“对不起……能稍微打扰一下吗?”
谁也没料到这个时候会传来一声孩童般稚嫩的声音,三人都吃了一惊。
“你是……这里的学徒?”
奈津子瞪大眼睛问道。这时,来人可能是害怕穿着制服的海原巡警,咻的一下躲到了门口的柱子后面。美祢子见状,
“怎么了种吉,有事吗?”
面对美祢子温柔的语气,学徒种吉松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一丝笑容说道,
“诶……刚才俺听才姐说,茂彦少爷的书被藏到了仓库后面,所以俺就来打听打听情况……”
“打听什么情况?”
见美祢子如此一问,平时就有些愚钝的种吉更是不得要领地说,
“诶……俺想问的是,里面有没有《学徒物语》?”
“学徒物语?”
三个人都发出了诧异的声音。种吉害怕地缩着身体,
“是……俺当初来这里学艺的时候,对什么都不能适应,整天都挨老板娘和掌柜的骂。当时,是茂彦少爷把《学徒物语》给俺听的……虽然故事很好笑,但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明明是同样的故事但就是听不腻。只不过,掌柜的很讨厌这个故事,茂彦少爷也一直嘱咐俺‘别告诉喜助掌柜’……”
“喜助掌柜?为什么?”
美祢子一脸疑惑,而种吉对此则是不置可否,也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原因,
“自从茂彦少爷为国征战后,俺就没办法问少爷借了,不过那也没办法。但是茂彦少爷之前不见的书和生活用品,俺听说又找到了,于是就寻思会不会也有《学徒物语》。等茂彦少爷凯旋归来,俺就又可以借了。”
这段话虽然说得支支吾吾,但他能大胆吐露自己的心声。由此看来,周围的人把这孩子看作没用的废物是大错特错了。于是,美祢子尽可能详尽地解释道,
“这样啊……我和茂彦少爷虽然见得不多,但他不仅性格开朗乐观,心地也很善良。不过呢,我没有看到标题叫《学徒物语》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帮你找找吧。”
听美祢子说完,种吉回了句“太谢谢少奶奶了”就低着头离开了。美祢子一边目送他一边问道,
“奈津子知道《学徒物语》吗?海原巡警呢?”
西奈津子嘀咕着“我想想……”便开始思考,海原巡警则摇了摇头。不过,两个人都好像有点头绪的样子,但具体回忆不起来。
从书名和种吉的话推测,这本书讲的应该是,作为学徒从小就在东家打工的少年各种成功与失败,有笑有泪的感人故事。书里发愤图强的内容令种吉感同身受,所以他才会对这本书如此怀念,同时也对借书给自己的茂彦感激涕零。这份纯情,令美祢子对他刮目相看。
不过这样一来,自己就搞不懂为什么同样是从学徒白手起家,喜助掌柜会不喜欢这个故事。这个地方,也许只能理解为个人喜好问题了。
——美祢子的这个猜测,大致上是对的,只不过在最关键的地方却南辕北辙。而实际上种吉也是一样,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间的误会。
……那一晚,种吉做了个梦。
不,在梦里至少让他叫回本名浦东种二郎吧。但是很不幸,就算在梦里,他也是一副围裙和厚司服的学徒模样,正在店里忙碌着。
不过梦里的他,和现实的自己完全相反,不但干活麻利,还能言善辩。梦里的他经常把恶掌柜和老店员说得哑口无言,和附近有名的漂亮姑娘也很要好。而且对方对自己抱有好感,种吉则无法回应。
但这感觉很奇怪,不可能一切都这么顺利。最奇怪的是,总觉得这个经历在哪里见过。原来这就是《学徒物语》里的故事,种吉似乎变成了里面的主人公。
在种吉身边的,都是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大家对种吉都很好,还会安慰孤独的自己。就在种吉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早晚有一天会到头的时候,他果然就闯了一个大祸。
事已至此就没办法了。人挺好发起火来却很可怕的掌柜冲种吉吼道,
“种吉,你看你都干了什么!”
被掌柜大声呵斥想要逃跑的时候才发现……咦?
怎么只有挨骂的时候才会变成原本的自己,变回大鞠百药馆的学徒种吉,这合理吗……正当种吉想抗议的时候,突然回过神来。
之前人声鼎沸的店铺一下就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一个阴暗寒冷的空间。
远处传来了警报声,是最近明显变多的防空警报。看样子,就是这个警报声将他拉回了原本的世界。
(是做梦吗……)
种吉揉着眼睛,似乎还意犹未尽。而且自己为什么不在学徒房,而是在二楼走廊的角落里?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种地方来的?就算睡相再差,也不至于会从房里滚到这里来吧。
难道自己是在去厕所的中途睡着了?从现在自己没有尿意来看,也可能是在尿完了回去的路上。反正再在这种地方呆下去就要感冒了,被人看到还要挨骂。
种吉拖着没睡醒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然而,在他无意中投向前方的视线里,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那是——红发小鬼。
他个子矮小,鲜红的头发乱糟糟的,怎么看都是人的模样。而且,他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种吉听人讲过这个家里有这样的鬼出没。这使得本来就胆小如鼠的他,这下就更加不敢半夜去上厕所了。好在,种吉至今为止还一次都没见过。
虽然种吉很乐意看到胆子那么大的才姐都对小鬼怕得要死,但要是只有自己没见过,就总感觉吃亏了。直到种吉此刻真正遇到这个东西,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鬼怪这种东西,能不遇到就不遇到。
(有有有有,有鬼!)
种吉在心中大喊,但嘴里却只能发出哇哇哇一样无声的惨叫。种吉向身后倒跳一大步,接着一个转身快速在走廊里奔跑。虽然他很想现在就跑回房间,但他和《学徒物语》的主人公不一样,运动神经不发达的他,一不小心就在走廊里摔了个四脚朝天。
剧烈的疼痛使他暂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怎么了,种吉?”
耳边传来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声。在日常生活中,他几乎听不到这么好听的声音。这不禁使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进入那个快乐的故事中,可惜不是的。
话虽如此,但要说种吉此刻不开心,那一定是假的。不过,这个声音的主人离种吉这么近,并且正在注视自己,光是这一点,已经足够让他心猿意马了。
“……文子小姐”
种吉叫出了她的名字,对方也微笑着看着自己,
“怎么了?你好像睡得很迷糊啊,没事吧?”
“俺,俺,俺没事,谢谢小姐关心。”
种吉说这句话已经尽全力了。
“总之快回房吧。你看,好好的和服都糟蹋了,快去换身干净的,咱会帮你。现在警报是停了,但随时可能会响。”
文子就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利索地照料着年幼的学徒。
“诶……”
种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便又一次进入了半梦半醒的世界。
“这么晚了还打扰您,浪渕院长。”
这里是一间比拘留所更加寒冷的房间,室内散发着异臭。日下部宇一署长借着头顶那盏低瓦数的电灯,正在同老院长讲话。
“听到你喊我出来验尸,还以为南久宝寺町那里又出事了呢……一看不是,我就松了口气。虽然不管怎么样都是有人死,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啊。”
浪渕甚三郎院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阴郁和心痛。
“不不不……是我自作主张,十分感谢院长答应我这么过分的要求。”
日下部署长的脸上,丝毫看不到以往的从容与幽默。
在他们两人中间,有一张很简陋的床,上面盖着的布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的形状。房间内刺鼻的恶臭,就来自于这块布的下面。
日下部面带严肃,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多问了一句,
“今天没带那个年轻的女助手来吗?”
“当然,”浪渕院长点了点头,“毕竟是署长亲自打来的电话,听语气事情还不简单,我就没把她喊过来。她还年轻,把她牵扯进什么麻烦里就不好了。”
“不愧是名医的眼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帮了我们大忙。总之,上头某部门要我们火速处理,尽量在交还给家属前烧干净,同时也别作过多的揣测。所以,我就想着哪怕只是在形式上做一个快速调查也好,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是不想麻烦院长您的。”
“上头某部门指的是——哦对,别过多揣测是吧。”
眼看浪渕院长就要把“宪兵”和“特高”之类的词说出口了,他赶紧打了个马虎眼,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虽然你能为我的安危着想很开心,不过总不能让署长亲自验尸吧。姑且不说其他的,验尸可是很花时间的,不过我想某部门也不会给我们那个时间。”
“果然明察秋毫,”署长的表情舒缓了一些,“其实情况是这样的。某部门非但不让我们进行详细的解剖,连记录都不想让我们留,反正就是速战速决,怎么快怎么来。——所以,就拜托院长您了。”
“我明白了。”
浪渕院长说完便一口气将布掀开,不用说,床上躺着的自然是人的尸体。从尸体表面看来,死者并没有死去很久,尸体现象也没有很明显。但即使是浪渕院长这么经验丰富的医生,
“呃,这是……”
也不禁发出惊叹的声音。由此可见,尸体的状况相当惨烈,令人心生悲哀。
日下部署长绕到浪渕院长身旁,
“对外公告的死因是跳楼自杀,虽然实际上可能的确没错,问题是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你看尸体上这无数条伤痕。”
“——的确啊。”
浪渕院长一边说,一边用目光在这名年届中年的男性身体上扫视。
“全身可见坠落造成的骨折和碰撞,还有多处明显不同来源的创伤。粗略计算,至少有数十处因殴打所致的内出血。口腔内有割伤,由此可以推断,该名死者在死前不久,曾遭受过多人施暴。”
“果然如此吗?也就是说,这个人被刚才说的某部门——不对,是某人拷问,也不对,是受到了暴力殴打。之后,不清楚到底是被暂时释放了,还是拼命逃脱了,总之,他最后从高处坠落而死,是这么回事吧?”
听了日下部署长的话,浪渕院长黯然点了点头,
“大体就是这么回事了,也就是不是自杀,而是有意外的可能性。和施暴行为一样,高坠也不能否定是被强迫的……所以接下来怎么办?要写一份关于这具尸体的验尸报告吗?”
“如果可以的话就最好了”署长回答,“只是,不需要向上面提交,只作为我的个人留存。您看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那我就也留一份保管吧。”
浪渕院长说完,向尸体瞥去最后一眼。他拿起布将尸体脸部以下都盖住,接着回头问日下部署长。
“我想问……某部门有没有透露,这个被严刑逼供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又做了什么,要被折磨成这副惨状?”
只见日下部署长无力地,又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摇了摇头,
“请恕我无可奉告,这也是为了不让您引火烧身。我只能透露,他是一名政府职员,而且还是征兵处的。”
“征兵处……”
浪渕院长重复了一遍,随后突然反应过来,陷入了沉默。
征兵处是各市町村政府负责管理和调查征兵对象以及在乡军人的部门。但是,自从遥遥无期的战争一打响,征兵处就面临着比上面那些工作更遭人记恨的重担。
那就是,征召军令状——俗称赤纸的发放。
“身负如此重担的人,如果被某部门——虽然不知道是两个中的哪一个,被他们逮捕,之后又遭受严刑拷问的话,原因恐怕就是——不了,我还是不说了。”
“这才明智,浪渕院长。”
日下部署长告诫了老院长。
之后,两人再次看了一眼这名可怜的征兵处职员,双手合十,最后用布把脸也盖了起来。
——如果有大鞠家的故人也在这里的话,或许会对躺在床上的死者有印象。
他们一定会想起,那个夏天,正是这个男人将赤纸送到了大鞠家。也正是这个男人,将大鞠家最爱的次子茂彦送往了战场……。
5-6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浴室中
日下部署长和浪渕院长感应到的暴风雨前兆,在距离东警署仅仅五百米的大鞠家却是风平浪静般的祥和。
这时的美祢子,正在店铺的账房内核算着仍有些生疏的账簿。
慰问袋作为现阶段大鞠百药馆的主力产品,最近的销路也开始疲软。曾经以华丽的外观,丰富奢华的产品氛围在大阪市内名噪一时的百货大楼,如今也几乎没有商品卖,空空如也的内部已被军队占领。
好不容易开设了慰问袋的特价市场并成为了主力产品,自从送往战地的渠道被中断后,店里门可罗雀,袋子里的商品也全部滞销。虽然战场上不断有士兵在忍耐着饥饿与病痛,但就算他们收到慰问袋,想必也已经没有力气解开袋子了。
但是,生意的车轮必须不停转动。能够担当如此大任的,在这个偌大的府邸就只有美祢子一人而已。
“啊少奶奶,这里不对,这里扣掉是没有意义的。哎哎,这里不是这样的……现在没错了。呼。”
虽然最后那声叹气很是在意,但多亏喜助掌柜寸步不离地教导自己,现在已经渐渐熟悉了。美祢子对算盘本来就很在行,她利用闲暇时间看一些账本和会计的书——虽然传统商户的做法和这个有些不同——但她也在用自己的方法努力吸收知识。
如果说自己在厨房里的指导教官兼搭档是才姐的话,账房里就是喜助——本名田之中喜市。和已经走得差不多的其他店员一样,他也是从孩童时期就开始在这里打工,在这片屋檐下生活,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了大鞠家。
作为微薄的补偿,年过中年的喜助终于被批准开设分店,并且可以组建家庭。但如今,这仅剩的一点希望也已经破灭。而喜助这个年纪也没办法再转业,加上故乡的老家也早就不在了,现在的他就相当于在这里挂个闲职混吃等死。
一开始,喜助和美祢子相处得并不融洽,但家里接连发生那么多大事,喜助见美祢子应对得当,便逐渐开始心悦诚服。美祢子也因此成了这个家里,为数不多可以看对账记录的一个人。
由于小姑子月子已经明确说“以后别来出诊了”,西奈津子找理由来大鞠家的次数明显变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可以多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要喝口茶休息一下吗?”
在暂时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后,美祢子说道。虽说是休息,但既没有能吃的点心,拿茶叶出来泡茶也很浪费,不过只要能从枯燥的数字中解放出来就很开心了。
就在即将开始漫无目的的闲聊——但是要注意不能触及现在的战况——的时候,美祢子突然问了喜助自己一直在意的事情。
“我对那个《学徒物语》不是很了解,喜助掌柜知道吗?啊,说起来掌柜你好像很讨厌这本书啊,真不好意思。”
只见喜助听完就疑惑地说了句“诶,《学徒物语》啊”,便立刻点了点头,开启了话匣子。
“俺说少奶奶,您是从哪里听来的?说起来俺都不好意思……《学徒物语》原本是JOBK(大阪广播局)的广播剧,后来因为很有趣就做成了唱片。咱家的少爷——俺记得是大少爷买回来的。俺家这几个少爷小姐呢,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给俺们下人听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音乐有落语,经常用便携式留声机放给俺们听。说起来,那台留声机最近怎么没见到……这个先不说了,那个《学徒物语》的主人公是一个叫鹤吉的嚣张孩子,性格也很毛躁,所以很容易挨骂。诶,店主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好人,老板娘虽然严厉了一点但也很随和。而他们家掌柜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但是喜欢对下面的人耀武扬威,可以说是神憎鬼厌。大家都喜欢把俺和那个掌柜放到一起比较,那俺不得有意见嘛。这个掌柜整天就会对学徒大呼小叫,就比如,
‘鹤吉,你干什么呢!’
俺有时候经过听到,当时可能被别的事情搞得分心,一时间忘了原来那是演戏,就会下意识地回答,
‘对不起掌柜的,请您原谅我!’
那句话让俺想起以前那个一年到头都忙东忙西的自己,忍不住叫出声了。这可把大伙儿都逗笑了……正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大家就误会俺一听到《学徒物语》就会不开心……也不能说误会吧,总之那个种吉应该就是这么想的,那家伙才叫软弱呢……”
“啊?等一下。”
美祢子饶有兴致地听着喜助的长篇大论,却不明白其中的关键点,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听到‘鹤吉,你干什么呢!’这句台词你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谁知,喜助害羞地笑着回答“是俺不好,光顾着说自己的事情忘了提了”,随后补充道,
“因为俺在当学徒的时候就叫鹤吉啊。”
诶……?美祢子对这个意外的回答大为震惊,而喜助则露出一副怀念的表情,
“其实是这样的……俺在差不多小学毕业的年纪,千里迢迢来到大阪在咱家当了学徒。这样一来就必须放弃父母取的名字,以后就用作为下人的名字了。正常来说都是从本名里取一个字,后面再加一个吉。但如果叫‘喜吉’,发音就重复了,如果取市这个字和吉放在一起又容易咬到舌头。”
“的确是这样呢……啊,对不起。”
美祢子对此忍俊不禁,但马上又为自己笑话别人名字的行为道了歉。
喜助则回答“不不,不敢当”,一边苦笑一边继续说,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喜这个字犯了当时的少奶奶,也就是喜代江老板娘的名讳,所以就只能另外取一个名字了。”
“居然有这种事……”
美祢子不禁感觉惊讶。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名字仅仅因为有一个相同的字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障碍。
“学徒就是最底层的,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代号,总不能让老板娘让步吧。不过呢,发生这种情况的时候有一种通用解法,不知少奶奶有没有听过?一般来说,每家都会准备几个固定汉字以备不时之需。俺家循环使用的是鹤、龟、虎、龙这几个,而当时只有鹤这个字是轮空的,所以俺就叫鹤吉了。后来俺升为伙计的时候终于获得了批准,加上‘喜七’这个名字没那么容易咬舌头,所以总算可以用回喜市的喜了。”
这个地方与其说是秉承了大阪商人的合理主义,更像是不把底层人当人看的冷血无情。美祢子也再次领教到了船场这个地方的恐怖。如果自己和主母多可一样,是在船场的全盛期嫁到这里来的话……。
“这么说,你之前都是叫鹤吉的……”
见美祢子发出这样的感叹,平时没什么机会叙旧的喜助似乎还是意犹未尽,
“不过呢,要说马上就能接受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那肯定是撒谎。当时已经是女管家的才姐一眼就看穿俺还在愤愤不平,她就安慰俺,
‘我说,这种事情也不是就你一个人。现在的一个伙计也是这样,他和一个先来的学徒撞了名字,就和你一样取了备用的名字。一开始的确觉得有点土,但现在老爷很器重他,据说很快就要抢先其他伙计一步升为掌柜了。而那个先进门的学徒就很可怜,一场意外把身子搞坏了,最后只能遗憾地回了乡下。运气这个东西谁都猜不透,所以你也要振作起来用心学东西。’
俺就是因为她这番话才发愤图强,最后也当上了掌柜。但是现在这个世道,生意几乎已经做不成了,伙计都被军队抽走,除了种吉俺手底下也没别人了,更别想跳槽去别的东家,今后估计也就这样了——俺这一生还真是坎坷,哈哈哈……”
喜助最后用一声无力的笑结束了这番讲话。无法独立出去开分店就意味着,喜助这一辈子也拿不回田之中喜市这个名字了。
虽说美祢子是从外面嫁进来的,但怎么说也是东家的一员。喜助可能是觉得自己和美祢子聊得过于投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喂种吉!你在啊……你在那里干什么?你全听到了吧?什么都没听到?别跟我撒谎,你看你笑得,真是个坏家伙。今天是烧水洗澡的日子,柴火准备好了吗?你还笑,赶快去干活!”
喜助转过伸长的脖子,一脸难为情似的地对种吉训斥了一番。随后他自己可能也有事要做,从美祢子身边走开了。
看着这个曾经是学徒鹤吉的中年男人,美祢子不自觉地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都误解了种吉所说的《学徒物语》……。
“刚才掌柜的样子很不一样呢,肯定是因为少奶奶长得漂亮吧。不过,掌柜的如果一辈子都是掌柜,那俺是不是一辈子都是学徒呢,俺才不要呢。如果有新人进门,能不能也升俺当伙计呢,是就最好了。”
学徒种吉勤快地拎着一捆捆柴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要不是喜助掌柜提醒他,他都忘了今天是烧水洗澡的日子。
大鞠家的浴室在户主茂造的卧室往里走,不到多可和喜代江那栋别馆的地方。现在,他正往那里搬着柴火,准备烧水。
柴火自然是为东主一家准备的,但是等东主都洗完了,他们这些下人还是可以进去洗的,这也是大鞠家的习惯。
如果自家没有浴室的话就只能跑去就近的澡堂,大冬天的时候要尽量晚一点去澡堂泡着,趁身子还带着热乎劲儿钻进被窝才是上上策。被窝里只有被子和褥子,没有毛毯,脚炉和暖桌就更是奢望了,好在自家有浴室不用跑那么远。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副产品。从雇主角度来说,去澡堂的费用自然是越少越好,而且,自带浴室可以让这些下人不那么频繁出门。对于他们这些连看医生都需要批准的下人来说,去洗澡可算是唯一一个不会被说三道四的借口了。
话虽如此,那家澡堂长年因为燃料不足歇业才是最大的问题。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去都像下饺子一样拥挤,还规定热水只能打几桶。种吉想到这里,再一次为自家有浴室这件事感到庆幸,虽然东家的人也一直要他感恩……不过,烧洗澡水的工作可不轻松。
种吉想着待会儿可以趁打扫浴室的工夫泡一下剩余的热水就一阵窃喜。他手里始终没忘了添柴火,还要时刻注意水温变化,他坐在室外可是天寒地冻。特别是这个季节,光靠灶门的热量是抵御不了严寒的。
“就算不把俺升为伙计,至少也要再雇几个学徒吧。那样一来,就有人可以替俺烧洗澡水了。”
就算在呼呼用竹筒吹火的间隙,种吉也忍不住一个人嘀咕。和夏天不同,现在不用每天都烧水洗澡,所以还算好。在种吉故乡的农村,洗澡水需要人工往澡盆里加,而这里只需要打开水龙头等着就行了。
话虽如此,今天稍微有点急躁。因为种吉看到月子大小姐去浴室去得比平时都早,于是他赶紧坐到灶台前,开始集中精神扇火。
已故的茂造老爷虽然对水温要求也很高,但所幸还算有话直说。特别是遇害之前,茂造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水还没烧开就进去泡了。
老板娘习惯一边照顾主母一边泡澡,所以水温一般都由她自己调节。到后来,老板娘甚至说“我会在别馆帮母亲简单洗个澡,然后擦一擦身体,澡就不泡了”,谁会想到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
而现在获得第一个泡澡权利的就是长女月子。她总是突然就吩咐烧水,水温一旦降下来就马上甩脸色,真是任性。今天也明显烧的时间不够所以水温有些凉,不过倒是没有挨月子的骂。
(好了,差不多就这样吧)
种吉的后背被冻得冰凉,额头则热得冒汗。就在他伸手擦完汗站起身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哐当一下砸在头上,然后滚落在地,发出咣咣咣的巨大响声。
原来在灶台的正上方吊着一只水桶和一把扫帚,自己的头就是撞在这上面了。正当种吉一边嘟囔谁把这两样东西吊在这儿,一边摸着自己头的时候,他的视线凝固了。
——透过被热气模糊的玻璃,种吉看到了一个白花花的裸体,一头黑发从肩膀垂到胸口。
(呜哇,不得了。大小姐,请您原谅我!)
虽然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但种吉还是在心中低下了头。
种吉还是过于单纯,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妙龄女子的裸体。不过,他也没有自律到背过身去。不,他虽然把目光移开了,但同时头也扭到了反方向,结果还是能看到。但下一秒,
“诶……这是怎么回事!”
种吉不由地喊出声。因为在浴室窗的对面,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影。而且明显还是个男人!
这个人影似乎正好坐在浴室冲洗间的窗边,透过玻璃,从种吉的位置可以看到他肩膀以上的部分。之所以会觉得这是个男人,那是因为这个人的黑发在耳朵的位置往下就没了,正巧种吉从来没见过头发这么短的女人。
在种吉的脑子里,就没有男女一起洗澡的概念。不管是正式夫妻还是无媒苟合,像这种情况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过。
说起来,除了在澡堂就没见过两个人一起洗澡的情况,种吉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感叹不愧是大阪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但下一秒,
哐当!
突然响起一声像是水桶或者椅子被踢翻的声音,种吉吃了一惊急忙看去。只见女人的身影正高举右臂,看样子好像在靠近男人。可种吉忽然就发现,她正用右手拿着什么东西向男人挥去,并且像是一个砍的动作。
虽然没有发出响声,但看她的动作幅度没发出声音反而奇怪。紧接着,男人似乎被摁在了窗玻璃上。
之前种吉是透过被热气模糊的玻璃看过去的,所以一直都不是看得很清楚。但现在由于男人死死贴着玻璃,所以可以很好地看清轮廓和颜色。这个男人的后背,十分白皙光滑。
(这,这是什么?)
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厌恶感袭来,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种吉伸长脖子看过去。
只见一股液体喷射到了白皙背部周围的玻璃上,并迅速像蜘蛛网一样散开。就算迟钝如种吉,也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液体是什么,他也没有胆大到可以不害怕。
“呜哇哇哇,哇哇哇……”
种吉顿时感觉心惊肉跳,全身像被凝固了一般。随后,他像黑猩猩一样弯着膝盖,双手撑地离开了灶台。他一想到浴室里的惨状,一想到那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就完全丧失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勇气,赶紧朝着人多的主屋走去。
有人挡住了种吉的去路。前方出现了穿着劳动裤的女人脚,而且不是两只脚而是四只脚。种吉大吃一惊动弹不得,只听他耳边,
“你怎么了,种吉?”
“你蹲在那儿是找东西吗?”
两个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听就令人心情舒畅。种吉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原来是美祢子少奶奶和文子二小姐,她们露出担忧和诧异的表情望着种吉。
“啊……见到两位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种吉说完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放宽心,还是因为缺氧,他直接一屁股瘫软在地。
美祢子和文子吓了一跳,蹲下身向种吉伸出了手。而种吉这边也终于回过神来,手指着浴室的方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浴,浴,浴室出事了……!”
——美祢子刚从走廊进入更衣室,便立刻察觉到了异样。
浴室和更衣室之间,为了隔断所以装了一扇毛玻璃的拉门。在半开的拉门缝隙里,可以看到有个人躺在浴室的地上。
“这,难道……”
美祢子一下子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对身后惊慌失措的文子说,
“在走廊等我。”
说完,她便独自进入了更衣室。一眼看去,所有放置和服的脏衣篓都是空的。
门槛另一边的浴室地面是石材铺的,再往里则安放着一个米斗状的浴缸,大小足够好几个人一起洗澡。
酷似温泉旅馆的浴室,此刻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这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以一种绝对不应该的状态平躺在地上。
(他是……方丈小四郎?为什么他会在这里……而且看他的样子……是死了吗?)
——眼前的光景,是一个没有理由在这里,自称侦探的男人,全身赤裸地死在了浴室里。
“……不可能,怎么可能?”
呆立原地的美祢子茫然地自言自语,她的手突然被用力地握住了。
“报警吧文子,别忘了通知浪渕院长。”
美祢子紧紧握住了少女颤抖的手,回应道。
“后头部有被击打过的裂伤,从形状来看可能是铁制的撬棍或者拔钉器之类的东西。而直接的死因,是由于摔倒的时候前额撞在浴缸边缘……大概就是这样吧——。小西,记下来了吗?”
此时的方丈小四郎就像被踩扁的青蛙一样躺在地上。浪渕甚三郎院长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对西奈津子说道,
“是,都记下来了,您看这样可以吗?”
奈津子把用白纸拼凑起来的素描簿递给了老院长,日下部署长在一旁看过去说道,
“工作做得很到位嘛。最近连一张现场照片都不太能好好拍了,你这可是帮了大忙。早知道这样,那天就应该喊上你一起来。”
眼看日下部署长就要说漏嘴,浪渕院长故意抬高了声音,
“啊,不是,那个……署长您真有眼光,她和我不一样很擅长画画,现在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助手了,是吧小西?”
听院长这么夸自己,奈津子只得谦逊地回答“哪里哪里”。她此时十分疑惑,署长口中的“那天”是指哪天,院长又为什么要打马虎眼,她带着疑问说道,
“我从女校时期就一直很喜欢画画……不过院长,这个人是在这里被袭击,然后丧命的对吧,虽然脱下的衣服不见了这点很可疑。”
“那是自然”浪渕院长也是一脸困惑,“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还有,那个……那也就是说,这个叫方丈的人擅自潜入了别人家的浴室,然后得知此事的凶手袭击了他,没错吧?”
“嗯……你这么说就有点奇怪了,这个叫方丈的家伙和大鞠家的关系还不至于好到可以借浴室来用吧。”
“那肯定不至于……是吧,美祢子?”
奈津子询问了在更衣室盯着勘验现场的好友,美祢子听完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没有听过此事。今晚别说招待这个人了,我连他来家里都完全不知道……是吧,种吉?”
她的视线看向走廊,传来的却不是种吉,而是女管家才姐的声音,
“种吉叫你呢,快回答少奶奶,你看看你,站那么后面干什么?”
在才姐的催促和推搡下,学徒种吉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只听才姐说,
“就算和这个侦探再怎么熟,在我的认知里,他也不可能进我们家浴室……种吉,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没,没,没听过。”
看种吉胆战心惊的样子,联想到他目击到的事实和之后的骚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今晚俺听说第一个洗澡的是月子大小姐,而且的确也见到大小姐了。加上在窗玻璃上俺也看到了类似的人影,所以一直以为……俺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俺说的是真的。”
“原来如此啊”日下部署长点了点头,“谁也想不到,原本应该在的人会突然消失,浴室里却出现了这个男人的尸体。也就是说,掌握这个案子关键的是……”
听到这里,美祢子,奈津子和才姐三人都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接着便听到哇哇吵闹的声音,空气间立刻充斥着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赶紧给咱让开,咱回自己家你凭什么拦着?真是气死咱了!”
——这如假包换,是大鞠月子的声音。
就在日下部署长和浪渕院长一言不发交换眼神的时候,海原巡警张皇失措地冲进浴室,
“大鞠家的长女回来了。”
众人听罢,
“啊,怎么回事?”
西奈津子一脸惊愕地问道。
“你说回来了,意思是刚才她一直在外面吗?那之前在浴室里的人是谁?”
5-7 昭和20年(1945年),南久宝寺町大鞠家——空袭时刻
——在此次骚乱中,警方截获了正在自家附近转悠的月子。
她当时不知是正前往通向内玄关的门,还是想从后门进入。但由于警察和看热闹的人已经把这些地方围得水泄不通,所以她进不去。如果她正大光明从正门走可能就没那么多事了,可她偏偏不这么做才是引发混乱的根源。
一开始她还没搞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凭着一副嚣张的态度拼命往里冲。虽然这是她长久以来解决问题的惯用手法,但唯独这次可以说是失策了。
只是,凡是了解大鞠月子的人都很清楚——这个刁蛮大小姐只要遇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就会摆出这副态度。这是当顺风顺水的事态发生转折时,出现的典型反应。
话虽如此,但在警察看来,采取这种态度是相当危险的。而当她看到对方是熟悉的海原巡警时,更是给了她得寸进尺的理由。
因此,海原巡警根据大鞠家其他成员的证词,
“你今天晚上难道不是前往浴室洗完澡之后就准备睡了吗?你具体是什么时候外出的?”
面对这样的询问,月子还是一副蛮不讲理,桀骜不驯的态度,
“不好说呢,咱不记得咱有决定过这么做。澡当然是要洗的,现在正要去。但你们不是拦着咱吗?”
“哦,是这样吗?”海原简单回答了一下,“但你家里的人说是配合你的指示烧了洗澡水,还看到你抱着睡衣去了更衣室……”
这是学徒种吉和才姐陈述的事实。
“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咱就直说了。”
月子开始有些慌张。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坏习惯,被戳穿后就会逞强,态度也会转变。
“咱,咱的确是准备去浴室洗澡的,但后来改变主意,就出去了。”
“改变主意?你是说你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溜出去的?”
“这就随你怎么想了。”
月子虽然回答得很干脆,但也不知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此刻她已经表现出了犹豫和动摇。
“那你没去浴室,出门去哪里了呢?”
从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令月子身体一震回头看去,海原也是一样。
“署长,您怎么出来了?”
“大鞠月子小姐,你外出是为了和人见面……我说得没错吧?”
“是,是啊。”
事出突然,月子显得有些慌乱,但她立刻恢复了盛气凌人的态度,
“咱的确是出去和人见面的——就是和你们也很推崇的名侦探方丈小四郎老师,咱是去和他商量这个遥遥无期的案子的。”
“!”
此话一出,海原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震惊和困惑的表情。再转头看向日下部署长,只见平时的诙谐也已经从他脸上消失,换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复杂表情。说是厌恶也好怜悯也罢,总之难以形容。
“带她去现场。”
署长的声音犹如岩石般生硬,没有一丝温度。
——几分钟后,在大鞠家府邸深处的一角,突然响起一声猛兽般的嚎叫。
“小小小,小四郎……为为什么会在这里……咱在等他,明明在约好的地方等他的……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这么残忍的事情到底是谁干的……”
月子不断重复着类似的话,其中还夹杂着尖叫、哽咽与哀嚎。她的声音就像受杂音干扰的收音机一样,模糊不清。浴室独特的回响,更是将这种惨象放大了数倍。
近乎癫狂的月子,几乎连在场的警察都控制不住。将方丈小四郎抬上担架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都在月子的阻挠下都变得无比艰难。
“小,小姐,还请您冷静一下……”
掌柜喜助战战兢兢地刚靠近她,就被一脚踢在肚子上飞了出去。
“姐姐,求你了别这样!”
上前安慰的文子也被她扔了一脸的脸盆和肥皂盒。所幸,这些东西不是被才姐用胳膊挡开,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文子。而躲在她身后的文子,五官由于过度悲痛而扭曲,看上去反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见此情形的月子,看似渐渐恢复了平静,但下一秒,一声极其尖锐的怪声贯穿了众人的耳膜。
“呀!”
喜助用和服的衣袖遮住了脑袋蹲了下来,明明不用这么害怕的。之后,月子竟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月子面如土色表情空虚,眼睛下面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黑眼圈。她的身体摇摇欲坠,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两眼一翻,径直向后倒去。
“!”
如果一脸震惊的海原巡警没有及时支撑住月子的身体,想必她的头一定重重地砸在地上,说不定已经脑震荡了。
倒在海原怀里的月子,嘴里仍在嘀嘀咕咕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日下部署长见状,
——帮他一起将月子扶走了。
署长用眼神和下巴指挥了一下,其他警员也心领神会地一起过来帮忙。现在的月子就好像一副空壳,虽然一个人带她走也绰绰有余,但署长高瞻远瞩,害怕半路有什么突发情况,所以才叫了这么多警员一起。
然而,当看到一脸痛苦,伫立在走廊里目送自己的美祢子时,月子又开始猛烈挣扎,嘴里还不停喊着,
“咱懂了,咱懂了,咱懂了咱懂了咱懂了!美祢子!全都是你干的吧!你就是为了阻止咱继承大鞠家的财产和招牌!你这个东京来的贱人,身上连一滴商人的血都没有,胆敢觊觎咱家的产业!你听好了,这个家,这个大鞠百药馆,包括灶台里的灰都是咱的。你一个子儿都别想得到!哼,被你这样的妓女勾引的多一郎哥哥也是同罪,就应该被送到前线让中国兵用枪打成筛子疼死算了!还有你美祢子,应该判你死刑!爸爸妈妈,还有外婆都是你杀的!现在,连咱最最最爱的小四郎你也要杀!你就那么不想看到他当上大鞠家的户主吗?你就那么怕吗?听着,你走着瞧走着瞧走着瞧!”
月子把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她在叫喊的同时,嘴角还不断有血沫向外喷出。直到海原他们将月子拖离走廊,渐渐消失在尽头,她的嘶吼声也没有停止。
之后,大家看向了茫然站着的美祢子。
“……美祢子姐”
“……少奶奶”
文子他们的声音,美祢子几乎一句也没听到。
——在场的人全都明白,月子方才的谩骂完完全全都是信口雌黄,全都是她自己的臆想。尽管谁都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但听到如此恶毒的咒骂,任谁都不可能保持心平气和。
美祢子知道月子一直都不喜欢自己,也知道很难理解对方的性格。在此基础上美祢子也一直都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可以无视。但现在看来,这些行为都完全没有意义。
总有一种人,你会自命不凡地劝诫道“他就是那种人,别搭理他”,“不管他说你什么你都当耳旁风”。总之就是要求对方能忍则忍,多说无益,虽然这种忠告听上去很窝囊,但美祢子终于在今天,深刻体会到了其背后的无奈。
月子就是这样的人,美祢子面对她时总是逆来顺受,而这就是结果。美祢子的心被深深刺痛了,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灌了铅。最严重的是,一股寒意周游在她的全身。这种恶心至极的感觉,比目睹残忍的凶杀现场更为强烈。
也正是多亏了月子这番话,美祢子无需再为月子今后的命运负责。哪怕只是想象其中的一部分,内心就已经难以平静——。
“得得,这下出大事了。”
次日黄昏,学徒种吉在打扫灶台周围时喃喃自语。谁又能想到,在自己负责烧洗澡水的时候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呢……。
运气要是差点,自己要么就和凶手撞个正着,要么就会发现那具侦探的尸体。
尽管种吉的运气还算可以,但由于那场骚乱,昨晚他没能睡个安稳觉。不过奇怪的是,种吉没有因此感到疲惫。
要说奇怪,自己总是会在沉沉睡去的第二天早上倍感疲劳,身体也动弹不得。种吉曾经就这个现象问过美祢子少奶奶,但聪明如少奶奶也似乎不知道原因。
“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要不你找小西医生问问?”
虽然美祢子也是一头雾水,但好在自己是找她商量的,要是被掌柜的知道这件事,
——什么,睡不着反而干起活来有精神?那我从今天开始要叫你通宵干活了。
他有可能会这么说。物品会越用越少,但学徒不会,所以“用不坏就拼命用”可不是仅限于船场才有的商户传统,搞不好真的会那样。回到现实,虽然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但今天种吉还是在这种地方打扫卫生。
毕竟刚发生过凶杀案,所以暂时应该不会有人想进浴室。话虽如此,但浴室总不能放任不管。昨晚被种吉撞倒的水桶和扫帚还是在原处,灶台的火也还在烧着。
柴火和引燃用的报纸也原封不动,当时因为灯光昏暗所以没看清,这时种吉才看到这样标题的一则新闻。
约130架B29昨晚在帝都市内狂轰滥炸
损失约50架 击落15架
《大本营发表》(昭和20年3月10日12时)3月10日0时至2时40分,约130架B29携主力袭击帝都,对市区进行了地毯式轰炸。
右侧轰炸导致都内多处起火,宫内省主马寮于2时35分许成功扑灭,其余各地于8时许完成扑救。
报纸日期为3月11日。光看这篇报道,会让人觉得只有皇居马厩由于被炮弹击中起火值得一提,但其实不然。
报纸上“其余”二字一笔带过的内容,其实包括了83793名死者(实际则超过了10万),40918名伤者,1008005名受灾群众,268358间房屋被烧毁。
这就是俗称“东京大空袭”的第一波攻击。但是,这一夜间发生的惨状并没有被详尽报道,如此大规模的轰炸,对未曾亲身体验过的大阪人而言,根本难以想象。
对种吉这样的少年来说就更是不明所以了。他看到这份报纸的第一反应是,就不该把前天刚送来的报纸作为烧水的引燃物。虽然是旧报纸但依旧很新,要是谁还准备看就麻烦了。
顺便一提今天,也就是3月13日的报纸用一整个版面报道了12日黎明时分,200架B29对名古屋市区进行大规模空袭的新闻。尽管规模不如前一天的东京(虽然和之后的名古屋大空袭无法相提并论),但还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死伤,同时有20分之1的市区被烧毁。
但对于《大本营发表》这份报纸来说,它唯一关心的,只有供奉三神器之一草薙剑的热田神社是否完好。它似乎很满意地发表了“发生火灾的主宫殿和分宫殿皆未受到损伤,市内各地发生的火灾也于10时左右基本扑灭”的内容。
话虽如此,但是第二版面的顶部——其实现在的报纸只有正反两个面,出现了下面这个标题。
这次是真的要来了!阪神空袭
原来《大本营发表》里只会人云亦云的记者也是有一定的危机感的,而且他们还想把这个信息传递给读者。
然而,麻木的大阪市民根本不予理会,这份报纸也迟早将迎来葬身火海的命运——哪怕大鞠家的成员近期决定去澡堂洗澡,这个灶台暂时没有出场机会。
(对了,以防万一还是看看吧)
种吉突然心血来潮打开了灶门。只见昨天晚上最后放进去的柴火烧了一半,这就表示,灶台的火在中途就熄灭了。
奇怪了,种吉记得不久前还刚请人打扫过烟囱和管道……于是,他抽出几条柴火,向灶门深处看去。
里面虽然布满了煤灰,但这些东西的量还没有大到可以对燃烧柴火产生影响。
如果灶台真的出了什么故障,那就必须要让掌柜的找人来修了——种吉想到这里,将头贴着已经凉透的灶台,向更深处看去。
就在这时——种吉注意到在灶台的深处,有一张脸也在注视着自己。虽然很黑只能看见一部分,但那的的确确是人类头部的轮廓,睁着眼睛在看着自己。
人根本钻不进灶台,就算只有一个头也不可能,但事实就是确实有一个头在里面。
“!”
下一秒,种吉向后大跳一步,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柴火旧新闻,水桶扫帚都被他撞得散落一地,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有,有,有鬼……救,救,救命!”
种吉被吓得魂飞魄散,屁股坐在地上向后倒退。最后好不容易站起身的他,挥舞着踉踉跄跄的手脚,以飞快的速度跑去主屋。这时,
“哎呀,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可什么都还是老样子,真没办法……嗯?出什么事了吗?”
文子一脸吃惊地看着种吉从眼前跑过,身后的时钟正好指向4点15分。
文子朝着他的背影喊道“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就在她笑着目送种吉的同时,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敲门声也在这个时候传来,
“咦,好像有人来了,可能是邮差吧。种吉,你顺便过去看看吧。”
*
种吉被吓跑是下午4时15分,这时的查莫罗标准时是5时15分——。
在距离大阪2500公里的关岛安德森机场上,第三一四飞行团的一架向导机起飞了。15分钟后,主力部队也陆续起飞,开始北上。
紧接着4时50分,七三飞行团的向导机从塞班岛的伊斯利机场起飞,三一三飞行团的向导机从天宁岛的北方机场起飞。10分钟后,两个团的主力部队也相继出击。
日本时间下午5时,当地时间6时——这正是美国第二〇空军,第二一轰炸机司令部司令柯蒂斯·李梅命令“攻击大阪神户市区”的行动开始时刻。
去年相继失守的南方群岛,现已成为毁灭日本的前线基地。随着战斗打响,其责任人东条内阁已于去年7月下台。
这天,共计出动了295架被称为“超级空中堡垒”的B29型轰炸机。以中国作为起飞基地时还不能同时搭载如此多当量的燃料和燃烧弹,此刻,数百架轰炸机正满载着燃烧弹向大阪进发。之前已经完成了东京和名古屋两地的轰炸,人员和器材也已经从针对工厂港湾的精密轰炸,转换成了以非战斗人员和住宅商业区为目标的无差别轰炸。
向导机搭载的是每颗100磅的AN-M47A2炸裂型油脂燃烧弹,主力部队则搭载了每颗500磅的E46集束燃烧弹,配合飞行距离,搭载重量也从4.5吨加重到了7吨。
这些燃烧弹可以精准打击非常细微的目标。
例如,在针对港湾地区的轰炸中,从关岛出发的第三一四飞行团作为主力,负责轰炸港区市冈元町。而从塞班岛出发的七三飞行团,则负责攻击该市中心地带的北区扇町和西区阿波座。
顺便一提,包括船场在内的东区,与南区和浪速区一样,因受到从天宁岛出发的三一三飞行团约三分之二的战力轰炸,全部被夷为平地。轰炸靶心为浪速区盐草町。
第二一轰炸机司令部的战略编队,在途径小笠原群岛后,预计将于晚上11时左右到达潮岬西南部。大约30分钟后,这些轰炸机会出现在大阪上空——可以说距离最后的时刻还有时间,可以说时间所剩无几。
*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海原知秋巡警刚踏进东警署大楼,就听到正好在场的司法主任对自己说。
“我,我……”
海原巡警此时穿着平常的制服警帽,怀里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包袱,一脸茫然地站在那儿,样子看着很奇怪。这种事到底应不应该对上司说呢。话说回来,上司对自己如此频繁出入大鞠家,到底是如何看待的。
“其实有人把这个东西交给我保管,我正在犹豫怎么办……”
“交给你保管?失物招领之类的暂且不说,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警察保管的?”
司法主任皱着眉,一脸诧异的表情令海原冷汗直冒。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拔染印花的手毬图案上,
“这是那家店的……所以这是给大鞠月子的慰问品吗?”
“主任眼光真毒。其实,他们拜托我,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海原在对主任敏锐的直觉钦佩的同时说道。
“那不正说明不送东西就没法通融了吗?给巡警送完慰问品就想开后门,他们是怎么想的?”
“——十分抱歉。”
“不过毕竟是血亲,也能理解。要换了平时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大鞠月子不行。”
“真……真的吗?”
虽然上司开口海原只能遵从,但司法主任这个说法听着不仅仅是纪律上的问题。
“不管他们要转交什么,大鞠月子现在已经不在东警署了。而且,也不可能再回这里或者其他地方。”
“啊?”
见司法主任的声音和表情都带着沉痛,海原不禁叫出声来。
“主任,署长说找您有事。”
打杂的少年一路小跑过来对主任说道。司法主任回了句“我知道了”,
“关于这个案子,日下部署长也是和上面据理力争过的,他始终主张这是东警署的案子。但不止那个被杀的侦探,连他父亲方丈议员本身也有很多疑点,你没听说吗?”
“没有……不过隐约察觉到了。”
海原的回答很模棱两可。
司法主任说“是吗……不过,不知道就最好不过了”,
“和那种男人扯上关系也是因果报应吧。方丈小四郎利用父亲翼赞议员的身份狐假虎威,他所做的恶行早就被宪兵和特高科盯上了,现在只不过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对双方而言都是颜面扫地。而且最大的嫌疑人还是月子,那两边肯定会为了抢人针锋相对啊。至于最后是谁赢了,为了你好,还是别问了。”
“怎,怎么这样……”
叹着气的海原目送主任前往署长室,只得一言不发地呆立原地。
紧接着,他突然回忆起,自己被告知区政府征兵处职员横死事件后,就立即被下令要绝对保密——。
“住,住,住手……请,请你们住手……”
月子喘着气苦苦哀求。她声音沙哑,嘴角歪斜,脸部肿胀。鼻子已经开花,其中一只眼睛的眼睑已经肿成了球,而另一只眼睛已经塌陷得睁不开了。
这张脸已经膨胀得像一个熟透的石榴,说得再直观一点,就是一个血袋。只不过,是一个活着的,还会动的血袋。
她的上半身已经被强行扒光了衣服,但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就如同字面意思,已经变得体无完肤。其中以乳房受到的凌辱最为严重,上面布满了各种渗人的伤痕。
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月子此刻正被绑在牢固的椅子上,在她周围站着几个黑色的人影。在她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这几个人影仿佛就是亡灵或者幻影一般,但对于现在的月子来说,倒宁愿他们不是真人。
如果他们只是幽灵或者错觉,那他们的拳头就会穿过她的身体,棍棒也好皮鞭也罢,都不会对她造成一丝伤害。但是很不幸,他们是真人。
当无休无止的拷问和问话突然停止时,从月子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已经不知道在什么位置的嘴角发出了一丝呻吟声。
“不,是,咱……不是咱……干的”
黑色人影没有漏听这句比悄悄话还小声的话,其中一人走到月子身边,将脸靠近她,
“怎么会不是你呢?你让下人给你烧水洗澡,下人也看到你朝浴室走过去了,最后还隔着窗看到是你杀死了方丈小四郎……不是你,还会是谁?”
接着,第二个黑影继续说道,
“方丈小四郎是全裸状态下被击打头部致死的。虽然偷偷潜进别人家浴室的人多少也有点问题,但他肯定是受到了谁的邀请,然后在放松警惕的时候被那个人杀了……不是你,还会是谁?”
“你和方丈小四郎的关系我们一早就掌握了,包括什么时候认识的,后来又是怎么交往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偷偷从浴室溜出去在市里各个地方晃悠,最后回到自己家里的整个过程……不是你,还会是谁?”
第三个黑影又进行了补充。听完他们的质问,月子嘴里嘀嘀咕咕一阵之后,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大声吼道,
“对了,对了,全都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请你们查清楚。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但咱知道是谁把咱家的人害成这样的,就是……咱弟弟茂彦!”
即使是这群凶狠残暴的人,听到此话也是瞠目结舌。
“你说是你弟弟……”
“大鞠茂彦吗?”
也许是他们一脸震惊的模样又给了月子力气,她继续扯起嗓子喊道,
“没,没,没错,就是茂彦。弟弟他偷偷溜回了日本,躲藏在咱家仓库后面的防空洞里,他一定是当了逃兵。原本他就是个反对打仗的非国民,他最怕的就是有人送赤纸来。后来他厌倦了为国征战,害怕敌军所以就逃了出来。后来他又因为一些私人恩怨杀了方丈老师,还嫁祸给咱。不,不仅仅是方丈老师,搞不好杀了爸爸妈妈还有外婆的都是……一定是这样,所有这一切都是逃回来脑子不正常的茂彦干的!”
可能是叫喊过度用尽了力气,月子陷入了沉默,连呼吸也变得痛苦起来。
然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子艰难地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张纸。
“——?”
见月子一脸困惑,一个黑影说道。
“你要这么说,我们就破例给你看点有趣的玩意。看完这个,不知道你还会不会觉得你弟弟是杀了人把罪名嫁祸给你的凶手——快看!读出来!”
在这张纸上,印刷着和纸一样粗糙的文字。

这张就是所谓的“战死公报”——当月子意识到自己弟弟的名字出现在上面所代表的意思时,她痛苦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惊愕的表情。
“这,这,这是……”
她大概是想这么说吧,但实际只能听到咻咻的鼻音。
这时,又有一个黑影落井下石地说道,
“这份是复印件,另一份复印件早就送到你家了,是征兵处的人送的——当然不是那个不知是被方丈小四郎收买了还是威胁了,竟然捏造征兵对象,事情败露后‘死于意外’的官员。”
此时的月子别说抵抗了,包括恐惧、绝望、心死在内的所有情感都已经消失。虽然一息尚存,但早已万念俱灰。
又是狠狠的一棒,她发出一声惨叫,
“竟然将罪名嫁祸到化作英灵的血亲头上,你是有多卑鄙……那我们差不多继续吧。”
另一个黑影说道,忍着笑声的声音在他们之间此起彼伏。
突然,这些黑影陷入了沉默,他们看向了这个恐怖空间的窗户位置。
窗户位于很高的地方,不仅狭窄,还装着坚固的格栅。别说看到什么了,就连风都透不过。
然而,无视这些条件,进入这间审讯兼拷问室的东西,已经足以令这些黑影全身僵硬,说不出话来了。
那就是——早已听惯的防空警报声。
昭和20年(1945年)3月13日晚上11时,在一些重要大楼和工厂屋顶上安装的警报持续响了三分钟。在此基础上,铛、铛铛,“一·二节拍”的警钟声也同时响起。
这是在传达“警戒警报”。
大部分情况下,都会用口头传达“警戒警报解除”来取消警戒。但这一天没有解除,不仅如此,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笼罩着整个大阪市。
虽然东京和名古屋遭受B29轰炸的消息几乎没有被报纸报道,但不禁让人猜想,大阪就是下一个攻击目标。
紧接着11时20分,警报以每8秒一次,每次持续4秒,共计10次的频率鸣放,这是“一·四节拍”的警钟。同时,各町内官员和警防团员都手持喇叭,
“发出空袭警报—”
不停叫喊。而收音机里,也开始播放中部军管区的消息。据称,有多架敌机正沿纪伊水道持续北上。
就在此时,电灯以几秒一次的频率闪烁了五次……然后,曾经被誉为日本第一大都市的大阪就此陷入一片黑暗。
说时迟那时快,天空突然出现了满天星——其实那是B29轰炸机破空而来的红色尾翼灯。
人们开始涌向城市里各个防空洞,但是有很多人还没等进入防空洞就已经准备好敌机轰炸了。
头戴防空头巾的他们,准备了充足的水和沙子并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水桶和草席里。他们还带了长柄杓和消防钩,还在竹棒一头绑上棕绳,代替扫帚或者掸子一类的东西。
最后说的那种东西叫“灭火掸”,这些东西全都加在一起被称为“防空七件套”。如果有燃烧弹落下,就用水桶和长柄杓浇水,撒沙,用潮湿的草席盖住。消防钩是用来把着火的部分钩下来,然后用灭火掸扑灭。
这是报纸上讲解过的扑灭燃烧弹的方法,政府也分发过小册子。就算直接被击中房子,只要在还没扩大燃烧范围的前提下,沉着冷静地用铲子将燃烧弹挑开就行了。
无论相不相信这种方法,人们也不得不留在这里。根据《防空法》,居民在遭遇空袭时不得避难,而是必须救火。
一家之主自不必说,就连主妇孩子和老人也都配备着“防空七件套”严阵以待。总之,根据政府分发的《时局防空手册》,针对“近邻组会被击中几发”这个问题,手册上只是简单写着“虽然无法断言,但按照每个近邻组被击中一发的前提去准备”。
对于“空袭的威力”,手册上写的是“炮弹几乎很难击中目标物,即使被炸弹和燃烧弹击中,也很少会有人死伤。只要多加留心并做好充分的准备,燃烧弹也可以在引发火灾前被扑灭”,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来就来吧!”
越是年幼纯粹的孩子,越是会喊出这么有气势的话。若是有近邻组的组长敢临阵脱逃,或是怠慢了灭火,那责任可就大了,
“别跑!去灭火!别跑!去灭火!”
所以这些组长就在嘴里反复练习喊话。头顶上的敌机机腹不断打开,不停有巨大的东西降落,形势可谓是千钧一发。
根据美军的记录,投弹是在3月13日晚上11时57分开始的,还差几分钟就到第二天了。
正当人们抬头疑惑那是什么的时候,转眼间人就被炸飞,烈焰席卷全身。即使如政府毫无责任心的猜测那样,每个近邻组只命中一发来计算,也足够炸死所有人了。
向导机投掷的是6枚一组的AN-M47A2燃烧弹。首先,美军用这种燃烧弹引发的火灾削弱日本的防战能力,同时也为后续主力部队投掷的E46燃烧弹锁定目标。M69尾部喷射油脂燃烧弹是48枚为一组,它们会在空中解体并喷射着火焰落下。
伴随着好像砂石滚落的声音,燃烧弹拖着红色的尾翼在夜空中划过,下起了一场火雨。一落地,燃烧弹六角柱内的燃烧剂就会喷涌而出,眨眼间就将房屋和人都化作一片火海。
由于先前在名古屋只造成519人死亡,烧毁房屋25734间。作为反省,编队以尽可能密集的方式向大阪袭来,燃烧弹的投掷距离也被收缩到只有50到100英尺(约15到30米)。其效果也立竿见影。
城市中到处都升起了冲天的火柱和浓烟。火焰化作红莲的怒涛,刹那间就吞噬了整个街道。如果不是有百货大楼这样的现代建筑群作为堤坝阻挡了火势蔓延,受灾面积想必会更广。
特别是黑墙土瓦,遍布传统日式建筑的船场一带,那景象就仿佛火苗掉进了火柴盒。在这里,居民们积聚的财富也好,美学也好,学徒们流过的泪水也好,少爷小姐的回忆也好,统统都在耀眼的火光中化为焦炭。
化妆品之町,南久宝寺町一带也不例外。
就在即将零点的时候,由南到北贯穿船场正中央的堺筋东侧一带被密集的燃烧弹击中。在一片火海中,西侧虽然暂时无碍,但历史悠久的南御堂——难波别院已经起火。
火势迅速蔓延至大鞠百药馆,就在这紧要关头,
“大家快跑!快啊!别去防空洞或者避难所,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呆在那里只会被烤成焦炭,必须马上离开这一带!”
在店门口,有一个人在用不多见的东京口音喊着话。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美祢子。她身穿常见的防空头巾和劳动裤,那威风凛凛的模样,仿佛是从女武士画中走出来似的,她仍在坚持对着人们喊话。
不管是摔倒后动不了的老人,还是与父母走散哭泣的孩童,美祢子都把他们引导到了安全的地方。不过,有一件事她忘了传达给众人。
“我知道大家都很舍不得,但行李就别拿了,请大家空身逃难!”
——这一带从去年夏天开始就在马路下面挖了几十个防空洞,也在建筑内设置了避难所。作为防空演戏的一环,大家也都跑入了这些地方,之后每当听到防空警报,大家也都养成了立即避难的习惯。
然而,一旦遇到真正的空袭,这些东西什么用场也派不上。沿街的建筑全都燃着熊熊大火,想必不会有人有勇气钻进底下的地窖吧。更重要的,是人们的意识比起逃跑,更倾向于灭火。
很不巧的是,这一带有很多疏散或者废弃的空屋。被无情的燃烧弹贯穿屋顶后,由木头和纸材建成日式房屋就开始燃烧。迫于无奈,只得踢开别人的家门一起扑灭大火。
附近配备的手压式水泵因为停水所以毫无用处,而无论怎么挥舞灭火掸,怎么把淋湿的草席盖上去,对燃烧弹都完全不奏效。
不仅仅是船场,大阪人今晚都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而美祢子则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其实,她从丈夫多一郎那里听说了一件可怕的事。与多一郎同在大阪帝大的理学部教授浅田常三郎,通过在没收的美军燃烧弹上做的实验,得出了“不可能灭火”的结论。然而这个事实被上层掩盖,强制要求居民自主灭火。
美祢子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完全没预料到会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一来,哪怕会引来天真无知的爱国男儿和军国少女的嫌弃,甚至被抨击,哪怕自己的手被甩开,也要呼吁大家迅速去避难。
所以,当她看到女管家才姐,掌柜喜助,以及学徒种吉背着一包包行李,甚至把有些行李系在腰间的时候,
“把东西都放下!看吧,火已经烧上来了,马上扔掉!”
毫不留情地呵斥了他们。
听到这个,美祢子才发现火已经烧到行李上,吓得他赶紧把行李扔了,种吉也有样学样。才姐虽然照着美祢子的话做了,但唯独死死抱着一样东西不放,
“少奶奶,至少让我带着这个……只要这个。”
她坚定地说着,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
美祢子定睛一看,原来那是大鞠家的象征和荣耀——门帘。印着毬印商标和字号的门帘,此刻不过是一件累赘,但美祢子还是可以理解才姐为东家奉献了一生的想法。于是,
“好吧,那我帮你保管。”
美祢子接过折叠整齐的门帘,勉强把它塞在了肩上的布袋里。如果这样就可以展示儿媳的立场,那就再轻松不过了。之后,美祢子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文子人呢?”
她叫出声来。听到这话,喜助和才姐也都大吃一惊,急忙看向四周。
“啊”
“啊……这么一说”
刚才还和几人在一起的文子,此刻却不见了。问了种吉,
“这,这,这么一说,俺刚才看到二小姐进去了。”
喜助一个白眼“蠢货,为什么不早说?”,才姐一听这话,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
糟了!美祢子把嘴唇咬得一阵疼痛,
“难道她……我去看看!你们两个快逃!”
——有别于外面的鬼哭狼嚎,家中竟格外寂静。不对,粗大的柱子和房梁此时正在小幅度地摇晃,发出挤压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一阵阵啪塔啪塔的声音,这就表示,燃烧弹已经开始向这间屋子投掷了。转眼间,六角形的棒状物体掉落在榻榻米和地板上,随即开始喷火。
虽然美祢子用木棒将燃烧弹拨到院子里,但她也知道这是没用的,整间屋子烧起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文子,你在哪里文子!”
美祢子边叫边走进内室。时不时还有燃烧弹掠过身旁,她一边避免被炮弹击中——这么死的人不知有多少——一边搜寻着小姑子的下落。
突然,她感觉听到了一阵哽咽的声音,于是回头看去。在啪塔的声音过后,美祢子听到了惨叫声。
不行了,快出去。美祢子心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还酷似丈夫。但是,美祢子依然没有停止搜寻文子声音的脚步。
然后……找到文子了。她正坐在佛龛前,背对着自己不断抽泣。
美祢子丝毫不奇怪为什么文子要来这个地方。供奉在佛龛里的,就是今天傍晚时分刚送来的,大鞠茂彦的战死公报。
对于一无所知,刚从女校回来的文子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只是一直不说,连警报声都仿佛置若罔闻。
美祢子完全明白这份悲痛,所以一时间她也很难上去搭话。然而,在这间屋子已经被燃烧弹击穿,一颗颗炮弹砸在榻榻米上的当下,已经容不得美祢子再犹豫了。
“文子!”
美祢子赶紧冲上前,回过头的文子则是一副哭干了眼泪的表情,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似的,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就在此时。
伴随着惊天的响声,天花板从中间被一分为二,一个巨大的银色物体犹如断头台的巨刃般从天而降,仿佛要将文子和美祢子分割开一样……。
在如此巨大的冲击力面前,美祢子也不由失去了知觉。不仅如此,火苗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正快速逼近自己,还有头顶的瓦砾,不久便会将自己掩埋,
——啊,我这是要死了吗?
就在美祢子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好像有冰冷的手一样的东西打在了自己脸上,将自己飘远的意识重新拉了回来。
有人在往自己头上浇水,而且还在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碎木头搬开。
至于是谁,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美祢子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开始找寻她的身影。
“文子,你在哪儿?”
接着,美祢子看到了正朝断垣残壁走去的文子,在她的身后,无数的火焰正像鬼火一样张牙舞爪。
此刻,她正在将大块的布匹湿水后准备盖在头上。她一发现美祢子醒了,便一脸微笑地说道,
“美祢子姐,这块门帘借我用下!”
听她这么说,美祢子当即将手伸入布袋中,刚才刚塞进去的那块门帘的确不见了。抬头望去,文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鬼火森林中。
“等下!”
美祢子急忙站起身——还好,自己马上就站起来了——打算把文子追回来。但是,前方的路已经被瓦砾掩埋,美祢子见坍塌已经无可避免,不得不放弃追赶文子……。
根据美军的记录,第一波大阪空袭于3月14日凌晨3时25分停止投弹。
而根据大阪府警局的报告,共计死亡3987人,重伤者763人,轻伤者7737人,下落不明者678人,罹难者达到了501578人。共计烧毁房屋134744间,半毁房屋1363间——几乎所有的受灾都集中在大阪市内。
大阪市的罹难者占到了全部人口的38%,烧毁面积达到了30%。在受灾最为严重的浪速区,难波警署管辖范围内95%的人口和96%的房屋,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东区还算幸运,有一半以上的家庭残存。但船场的大部分地区已经变为一片焦土,特别是南久宝寺町一带,已经完全化为了乌有……。
日本政府对此的反击完全违背了人们的预期,曾引以为傲的高射炮没有起丝毫的作用,派出迎击的战斗机也没能造成伤害。B29只损失了区区两架,其中一架是在起飞时发生了故障。剩余的那架是被击落的,最后坠毁在堺筋的南久宝寺町附近。
机体机翼,还有飞行员的尸体四处飞散,后来在附近的十合百货店靠近御堂筋一侧,和地铁心斋桥站入口被发现。最后将大鞠百药馆彻底摧毁的银色物体,就是这架战斗机的一部分……。
在那之后,针对大阪的空袭总共进行了八次,如果算上小型空袭,那次数将达到两位数。燃烧弹也换成了两千磅常规炸弹AN-M66,也就是俗称的一吨炸弹。由于执政者的优柔寡断,轰炸一直持续到战败日的前一天。高达百万的人口从大阪市内消失——仿佛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杀人事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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