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创短篇小说
查看话题 >走耍(十二)
我是被布谷鸟的啼唱闹醒的。来电铃声也是布谷鸟叫,起先我以为是电话来了,转头看手机屏幕又是熄的。鸟叫声从窗子外头传进来,可能因为夜深雅静,显得比白天响亮。
五月属于杜鹃。这时节在我们县,随常能听见布谷鸟、四声杜鹃和鹰鹃鸣唱。噪鹃也有,但数量少些,它们叫得最惨伤,和乌鸦叫一起,过去在我的童年世界频繁投下阴影。杜鹃鸟大多胆细,虽然声音清透,要见到它们却难。我躺着听了一阵,布谷鸟始终不歇气地叫,好像离我们屋越来越近。现刻是凌晨四点,离天亮也不远了,我就起身出了门,要找下布谷鸟在哪儿。
叫声好像是从对面河的山巅上应过来的。我拿了根吆狗棒,一路顺利来到河边,过了桥,我就马上停脚。眼面前的山坡上没有住家户,树深草莽,可能还有蛇到处游。我延捱了两三分钟,布谷鸟仍然在唱、在引逗。哪怕前头真有危险,我也只能像鱼儿样一口咬上去。我每走一步,就用手杖拨打草茏茏,驱赶蛇虫。到了半山腰,树桠在我头顶亲亲密密地交抱,公然搭出一座座桥。天晓得有没得蛇缠在高头,万一它们落到我身上呢?如此一想,后颈的汗毛好像凛凛立了起来,我没心肠继续拍打草丛,一口气爬到山巅,来在马路上。
布谷鸟应该察觉到了响动,叫声慢慢远去。我不打算再从杂草里摸出小路,就沿马路走,弯弯绕绕,又回到河边,才再挨拢它。我不晓得我们这条河的名字,人人喊它小河沟,它也确实细细地在山岭间蠕动。不过到了这一段,因为拦坝建了水库畜水,河道变宽变深。我来到堤坝上,听得见布谷鸟在左手边的那蓬树上鸣唱。东方的天还没开亮口,哪怕它飞出来,我也看不清,空忙了一歇。不过堤坝这儿视野开阔,凉悠悠湿润润的,我就坐在了台阶上歇憩。世界迷迷蒙蒙的,我干脆取下眼镜不看,专意听布谷鸟唱歌。没过多久,布谷鸟息了声气,很久不再开腔。它是不是飞走了?我戴上眼镜打望,自然没看出啥名堂。待要收转目光,我发现有人正朝这边走来。这一向天不热,需不着抢凉快的时候做活路,下力人不会恁早出门,那个人走在这儿做啥子呢?有古怪!再一想,别个可能也觉得我怪眉怪眼,憨痴痴地坐在这儿喂蚊子。那好像是个老人家,瘦精瘦精的,个子不高,我倒也不必害怕。但是,她走到我身后就停了步,好像正在盯住我看。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左耳朵上。
“小大姐,恁们早你坐在这儿做啥子?”
老人家瓮声瓮气地说,好像刚学会说话的蜜蜂。未必然我今早晨遇逢了个蜜蜂精?我没有开腔,也没车身看他,老人又继续说话了。
“这条河历来不清净,鸡都还没叫,坐在这儿不安全,快点回去。”
经老人提说我才想起来,修了堤坝过后,水深坎陡,这段河淹死了好几个细娃。从很古的时候开始,水大棒就没法投生。童年时代的我从来不敢在天黑尽之后来河边耍水,就是害怕那些水大棒拉我下去做替身。刚刚我走拱桥过完全不怕,大概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在布谷鸟身上。在成年过后,离开了老家,我受朋友影响对雀鸟产生兴趣,它们所在的世界,和家乡这几架山所在的世界,位于不同层次,所以我压根没把它们联系起来。这下好了,老人帮我推倒了两层世界之间的板壁,从此雀鸟只能把影子投在水鬼潜伏的河面上。害怕从心头扩散开,但我仍然不准备回应老人,不情愿继续这个话题。小时候,大人些让我晚黑间莫在屋里吹口哨,说是会把鬼引进来。而今不论位于何处,哪怕在市中心现代化的高楼里,夜里独个在室内,我都不敢吹响口哨。我也同样忌讳在晚夕说到“鬼”字,怕鬼怪些以为我在向它们示好,真的扑过来。
水大棒:淹死在水里的人。可能是形容尸体被水泡肿?
“淹死那两个小娃娃,你还记得不?”老人紧抓这个话题不松手。她倚靠栏杆,看样子暂时不准备离开。
“咋个不开腔呢?怕我割了你的耳朵去做烧腊?你们这些有文墨的人硬是不同了哦。”
老人准确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父亲的名字和我祖父的名字,还有我们屋所在的位置。我终于忍不住转身看她。她一头短短的白发,脸貌也有三分熟悉,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
“你爷爷还是我们的老表,二十多年前我们还走得勤。那时候你还是个咪咪娃,我最肯逗你耍,你还记不记得?”老人说。
老表:表姊妹。
我摇了摇头。
“也难怪,当时你太小了。有一回我在竹园子遇到你,就问:你叫啥子名字,你爸爸叫啥子名字,你爷爷叫啥子名字。你规规矩矩地答应了,我跟你说,你爷爷是老羊,你爸爸是大羊,你是小羊。第二回我再来,喊‘小羊’你一口就答应到。跟着我又问你大羊在哪儿,老羊在哪儿,你都大大方方地回答,那时候你说话有条有理的了。”
我还记得这件事,记得老人的满头白发。我姓杨,当时好像很喜欢当一只羊崽,几满意这个自我介绍。老人又来过几回,回回都喊我“小羊”,而后问大羊和老羊在哪儿。大羊跑广东去了,在珠海挣钱,过年好给我买衣服买玩具。老羊帮别个犁田去了。仪式结束,老人就走了,应该是去找我祖父。幼年的我内向诧生,能得到我信任的人很少,但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害怕眼前的老人,想来她为人很和善。我又把把细细地看了老人几眼,记忆里一些脸的碎片好像真的贴到了现刻这张脸上。如此一来,当年感受过的亲近,也就移到老者身上。她再次提醒我莫坐在水边,我不禁笑了,说:“我早就不是小娃娃了,它们要害我也不容易。”
话虽如此,我还是起身走上台阶,退到栏杆后面。老人刚刚讲淹死两个娃娃,不对,比我过去听说的要少。我改变了主意,决定继续这个话题,弄清楚自己害怕的这条河,到底吞吃了几个孩童。于是我向老人请教。
诧生:在陌生环境、陌生人面前感觉不自在。
“也没得人专门记录,只口口相传,传来传去传变了,也正常。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两个。”
“我只晓得其中一个。那阵我在读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好像是在放暑假的时候,有个比我高一个年级的男生,到河里洗澡淹死了。在下午些,太阳正晒人的时候,我们跑去看,还没拢河边,就看到尸体摆在对面河的田坎上,啥子都没穿,我们也就不好走拢去。”
“另一个是妹仔,在那男娃子之前着淹死的。她家公的屋就在河坎坎上。她走家公屋里去耍星期,踩虚了脚滚下去的。两个娃娃死的时间相隔不远,可能就是水大棒找替身。我的孙男孙女也肯来河边耍水,我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就搬了尊菩萨到拱桥底下镇守。”
“原来那菩萨是你请的!”
“是唦。老实话,要不是我,后头不晓得还有好多娃娃要着拉到水里去,你可能也跑不脱。”
没请菩萨的时候,我们很喜欢在桥洞之间爬来爬去。河水绿幽幽地围绕着在,稍不注意就可能滚下去,要的就是这种刺激感。有了菩萨坐镇,再有大人一吓,娃娃家心头有些怕惧,不再拿桥当游乐设施,脚迹很少印到那儿去,确实安全多了。后来,有年发大水,菩萨着冲走了。承包水库养鱼的男人,某天撒网又把菩萨从拱桥底下捞上来,摆回原位。第二年发大水,菩萨又被冲走,再也没找到。
“在早,我们屋老头儿,还跟你爷爷一起打过石头。当时修这水库,筑这堤坝,他们还是两员闯将。八大队有名的吊脚楼,那个山窝窝里不是有座天桥吗?他们也去下过力出过汗水。那座天桥好漂亮,没想到几下垮了。”
“我家婆就在那边坐。”
坐:居住。
“我晓得,不然为啥子跟你讲那座天桥嘛。你爷爷的家家,我喊姑婆,那时候最惜疼我们这些娃娃,经常喊我们去她屋里耍。也只有在她那里,我们才有机会伸伸展展跑跳。我和你爷爷,那时候经常打架。他是个犟性子人,有时候横蛮不讲理。但也怪不得他。你爷爷七八岁那阵,死了妈,老汉又不诚实不做事,天天在屋头打细娃。你大公大几岁,人更精灵,只要可以推脱,就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推到你爷爷身上。你祖祖为了躲拉兵,自己把眼睛整瞎了,你晓得的唦。那个瞎子老汉爬树子都得行,有的是办法磨折细娃,喊你爷爷背磨盘在地坝罚站。饭也不准吃,饿起肚子站通夜。有一回,还是冬天,你爷爷怕挨打,三夜没敢落屋,到别个的柴树底下歇过两夜,第三夜落在我们屋头。恁们辛辛苦苦长出来,最后没享到啥子福,早不早就死了。”
家家:也称家婆。外祖母。 大公:祖父的长兄。 祖祖:曾祖父和曾祖母。
老人是爷爷的旧朋友,有具体的牵连在,这些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不禁令人鼻酸。祖父过世后,我从祖母那儿听说过他背磨盘罚站的事,而今又添上冷天睡柴草堆。少年时代的祖父,在我心上就只留下了这两种形象。虽说他们一世都是穷苦人,但我很想记得长辈些天真有朝气的少年模样。打比说,少年时代的祖母留跟我的形象就大不同。在晚黑,祖母和几个小朋友准备回屋,没有手电筒也没有火把,天上也只有点弯弯月亮。祖母年龄最小,自告奋勇要带路。她朝亮的地方一脚踩下去,踩进了水坑里。水花溅起来,伙伴些笑得着不住。小时候每回我走夜路,就会想起祖母的这段古事,从来不朝亮处踩,躲过了很多水坑。再打比说少年时代的外祖母,她会捉住红得快要破裂的那号蜻蜓,把它们撕烂,观察蚂蚁如何把它们搬回洞子里。虽然我在成年后才听外祖母讲到这段旧事,但因为我小时候也爱看蚂蚁子搬东西,于是乎,而今回首往事,我好像都在和小时候的外祖母并肩看蚂蚁。父亲的少年形象在这一情景中:他奉祖母之命去摘了丝瓜,跑得太快跌进粪凼凼里,他高举起拿丝瓜的手,上来后还说:“幸好丝瓜没落进去。”我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祖父中了风,我高考第二天早晨他过世。祖父不爱讲自身经历,又没等我长到爱打听长辈旧事的年龄,因此上我对他的了解很少。我不想少年的爷爷只留有受苦的模样,正准备摊开了和老人详细摆谈,再抓出些情节,然而老人的话锋转了向。
“但你爷爷至少有点好,有你恁们能干的孙女。不得了哦,县状元!现刻你在哪儿上班,说是在成都?你们分到哪个单位?”
又是这一套话。乡邻些根据他们掌握的少许信息,以冒犯的方式表示关心。农村人少,住得稀散,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过于近,快要脸贴脸了。于我而言,关心好像每回都包含冒犯,实在受不了。如果我老实回答自身的境况,他们多半会摆脑壳,说你还是该如何如何。每个和我不熟的同乡,都觉得他们该给我提点意见,反而至亲那些人出于尊重,又怕我朝他们发火,不会轻易插手。我根本没掩饰自己的不耐烦,随意敷衍过去。老人家也没继续追问,端出来她那能干的孙女——工作如何好,工资如何高,配偶如何有能力,又如何在广安和成都都买得有房子。我没有打断老人的叙述,一半是在装假,听得还满认真。我打小就爱跟老人家来往谈闲,见过百色百样受苦的晚景,对家乡的老人有很深的怜悯。因情感有偏斜,我能从老人夸示的话里,品出寂寥的味道。细想,我的高考成绩真的能减轻祖父生命中的悲惨遭际吗?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老人觉得这是对祖父的慰藉,她有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只要还能有微光照在他们身上就好。
还有另一层原因。在初中二年级以前,我专心一意搞学习,巴望最终过上父母期盼的耀眼生活。而后对学校的厌嫌慢慢扯烂了未来图。因为软弱且胆气不足,且眼面前只能看到广东的工厂,我离家出走也失败了。没奈何,我只能一心钻书,也考上了重点大学。然而高三时我精神崩溃了,说明我确实不适合继续这条路,所以大学毕业后我决定放弃。念书期间,我得到过很多人的重视和肯定,而今受这同一批人质疑和惋惜,听他们列举更成功的人,看他们明示暗示更正确的路,也是我该承当的。只要莫指住我鼻子说“你要如何如何”,我都会听。
布谷鸟始终沉寂,这时候四声杜鹃的叫声从河下游那方应过来。我跟随老人离开河堤,转到马路上。细细索索地,我还听到别种小鸟在嘈杂,天要亮了。凉悠悠的风从路边的苞谷地里吹出来,老人停脚在路边,伸手摸了下苞谷牵出的须子,就像我见惯的了资深农民,在研究庄稼的长势。我也到她的侧边看,才发现埃近土坎那一侧的苞谷杆,不晓得啥缘故,被压倒了十来棵。
“上前天我就躺在这儿。对直往这条马路走,梭到坡脚,就拢了我们屋。我赶场理了发,走到这儿脚被绊了下就栽下去,硬爬不动,只能强勉翻个身。那时候太阳当顶,又热,团转又没人。我在这儿哼哼嗨嗨,起码两个小时,才有人过路,把我拉起来。过后我就倒了床,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感觉寒意爬上了脊椎骨。我看老人家身体还算仙健,脚步也几轻快,不像个倒了床的人。真的再也没有爬起来吗?那现刻的她又是什么情况?
“那你咋不在屋头将养,恁们早出来转耍呢?”我问。不觉际得,我已经退开两步。
“你都猜到了,何必再问呢?”
老人继续沿马路往坡上爬,看来不准备回屋。我也该往这个方向走,但也可以走堤坝另一边的小路,或者歇一阵等老人家走远了再动步。正在这样想,老人家住了脚,车身望定我,好像在等我赶上她。没奈何,我只能继续拖起双腿往前。凉意从脊椎扩散开去,周身簌簌抖,连话也吓得不敢从舌条上蹦下来。默默无言地走了三两分钟后,脑壳里有了点猜测,我才敢开口问老人要去哪儿。
“收脚板印印。”
原来如此,我猜对了。据说临死之人会去平常走熟走惯了的地方打一转,趁夜黑,悄悄密密看下他关心的人,有时候还会弄出些响动。幺保就讲过,爷爷死前一天,更深夜静了,她躺在床上还没睡着,听得见窗子响,像是雀鸟拿嘴壳在啄玻璃,但她起眼一看,见到一只惨白细瘦的手在敲击。幺保做了一天活路,腰痛又疲累,不想起身看,尽那手敲窗子。后来再想,当时可能就是祖父到她屋里去收脚迹。
幺保:保保,四川某些地方对父母辈亲属的通称。幺保,年龄最小的保保。
“天都要亮了,该转去了。”我说。摸到点底实,我也放松了些。况且生人魂和鬼魂,还是有区别的。
“不忙,还剩最后一股地方。你莫怕嘛,我们两个在这种时间相会,也有一层缘法在。我一个快要死的人,还能把你咋样?老实话,你离我太近,我倒是心慌,怕你们年轻人的阳气把我冲散了。”
既然老者这样说,我就可以自然地和她保持距离。马路在脚下后退,路边的狗尽都叫了,把自己感受到的威胁传递开去。到了山巅,我听到隔了很远的山上的狗,也在汪汪乱叫。雀鸟也更见嘈杂,东方发白,它们在颂唱欢迎太阳的歌。公鸡因为跟人亲近且喉咙粗占了便宜,其实它并非独唱歌手,只是合唱团的一员。
“你晓不晓得那天我困在苞谷土里,想到些啥子?”老人说。
“想到啥子嘛?”
“紧都没人来拉我一把,自己也像一筒柴样横在哪儿,蚴也蚴不得。这辈子活到八十多,想起来鬼火直冒。我把我认识的人,从我屋里老头儿排头,挨一挨二骂交了。”
紧都:一直都,很久。 骂交了:骂遍了。
“我那个大娃儿最不叫话。长得漂漂亮亮、白白净净一个妹仔,生下来第二天他就背起去送了。硬要生个男娃儿,生嘛,这下搞得好,都三十挂零了,还说不到婆娘。大娃儿叻,天老爷都是记得的,所以挨边四十,他就得食道癌,一天天痛得呻唤,看起来也可怜。当时他想见那个妹仔一面,我们去找那妹仔的养身父母,他们都点头了,那妹仔硬不肯来。我跑了四回,脚板跑起茧巴,厚嘴皮都說薄了,她也不肯。心肠恁们硬的人也有。”
小时候我听见说过这件事,而今终于晓得该把它安在哪个地方和哪些人身上。当时我希望那个女生莫去见她父亲,而她当真没去,我欢喜得很。后来又过了段时间,我听母亲和家婆摆龙门阵,弄醒豁了那个女生是谁。她和家婆一个村,有几回我从家婆屋里去上学就碰到过她。她普通话说得标准,吐字清晰,个人形象好,成绩拔尖,记得有两年,每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都由她主持。她小学毕业了,规则也随之改换,每个班挨轮次升旗,由该班的同学负责主持。她高我五个年级,是高不可攀的优秀大姐姐。表姐和她同班,有一回做课间操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两个有说有笑地并肩走下台阶。表姐活泼外向,朋友很多,我好几回在她家里见过她的朋友。那位主持人也是表姐的朋友吗?我盼望哪一天,打比说表姐的生日,我正好在家婆那儿耍假的时候,主持人能受邀来屋里做客,我就能通过表姐的关系和她说上几句话。我没想过从此跟她成为朋友,直到而今,我也不擅长主动结识人并维持友谊。当时母亲为何不说我和她还是亲戚呢?虽然是竹根亲,关系远,但假若当年我晓得有这层血缘在,我对她的憧憬也能找到泼洒的路径。
先前我没想到她是被父母抛弃的女儿。我的眼睛、耳朵、鼻子所感受到的学校氛围,是非常重视她的。我以为她在家里,也是众星捧月,肯定不会像我恁个,时不时怀疑母亲并不爱我。再见到她时,我很认真地把她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越来越无法接受有人忍心丢掉她的事。我情愿自己是抱养的娃娃,换得她的美好家庭。当时我心里冒出一股不算强烈但很真实的恨意,指向那个女生已死的生父。
“把别个丢了,临落气又想看下她。看了过后呢?是不是还是哭兮兮地求取谅解?因为要死了就可以道德绑架吗?我一直觉得她不来是对的,和心肠硬不硬没得关系。你们才不该去打扰她。”我说。
“你是有文化的人,讲的道理我也懂得起。但是,她毕竟是从我们这儿发出去的,血浓于水。我现刻就准备去望她一眼,你觉得我也不该去吗?”
“你去望她,不是喊她到屋里来望你,我觉得没问题。但是你千万莫故意整出些响动,把她吓到了。她是不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孙女?”
“对头。”
幸好我刚刚没有打断老人家的话,才晓得了那个女生的近况。因为世俗意义上的男尊女卑,她被父母抛弃,那我也很高兴她在世俗意义上获得成功、过得幸福。
“道谢你,现在我就可以放心去望我孙女了。我显形和你搭话,就是想听下你的想法。你读过大学,又和我孙女年龄相近。”
“那你老人家直说就可以了唦,何必弯弯绕绕,兜了恁大个圈圈,耽搁好多时间哦,天都要亮了。”
“我本来也要在水库这儿兜一转,这些地方不晓得留下我好多脚印,也该收回来了。我感觉我也不像一般那些鬼,鸡叫了也没受好大的影响,就只是要再显出形影和你搭伴,可能有点作难。我再陪你过一过桥。”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在桥边那座山上,跟脚踩上那一段杂草莽密的下坡路。我再也不担心有蛇从草里射出来,或者从头顶的树桠上掉落。现刻老人走在我身后,我已经完全不感觉害怕,猛然间脑际好像闪过了从前和爷爷走夜路的情景。我们也走在这儿吗?也可能是其他地方,我回忆不起细节。我们怎样一前一后走路,我们会说些甚么子?甚至包括爷爷的声音,我都不太想得起来。印象最深的竟然是一次想像的共同出行。五年级下学期,他又向我们说起远在隔壁县的老家——曾祖父小时候跟他的父母写土做庄稼,来在本县本乡——我们约好过年屋里人聚集了,就一起去老家。
幺房出老辈子,大房出小辈子。因生活压力迁居别处的多半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我们家也是。大人些讲过,假若我们回老家,见到同宗家门,因我们字辈太高,他们说不定根本不晓得如何称呼我们,只能喊“菩萨”。还是小娃娃的我也晓得长辈的权威,想占这点口头的便宜,想像过我们回老家的情景,想像过那些弯弯绕绕的山间小路,想像爷爷在最前面走、我们在后面嘻嘻哈哈地跟。去年,我和大爸他们终于去了老家,但那里也没多少家门,人些都去外地定居了。当天我们只见到一位姑婆,她听说我没结婚,就想给我做媒。她也没和我通气,不打商量,就把男方找好了,想趁她生日那天邀我去相亲。恁不尊重人的远亲,我还是头一回遇逢,彻底让我对老家断了念。回老家,与其说是追根溯源,不如说是重走爷爷讲过的路,在那些陌生地方,感受我很熟悉亲近的一个人的气息、脚印和影子。
熟悉的地方,留不住熟悉的人的迹印。我在自己屋里,在祖父和父亲行走坐歇的地方,心灵上没法感受到他们。我自己年年月月不断留下的气息和影像,会盖过逝者的影响。只要是我不在的地方,他们的痕迹就能得到保留。也是去年到珠海耍,我特意到了当年父母租房住的城中村那边,感觉处处都有父亲的影迹。父亲病逝那年的早春,他去北京看病时,到过天安门广场。后来有一年秋天,我也去天安门广场走耍。过世以后就滑出我的生活的父亲,那时候好像就在我身侧,离我很近很近。
十多年前,爷爷下葬过后,我们围坐桌边谈闲。听幺保讲了她前一天晚上的遭际,我特别羡慕,憋穿了脑壳想找出爷爷也来我身边收脚迹的证据。或者是我睡得太死,或者是他没有专意弄出响动?那才是正式道别,我错过了,但眼下我可以陪正要去道别的老人走一段路。况且她又是爷爷的表亲。每一个跟爷爷有来往的人,她死的时候,也都带携了一部分爷爷的死亡,所以我算得到机会,再度和祖父道别。
我们来到了拱桥上。野鸭子紧一脚慢一爪,在凤眼莲边上闲游,听到声响,沕进水里,久久没有再露头。而今这座桥太短,桥洞也很逼仄,我想像不出来自己当年如何能像个猴儿样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小时候见惯了的东西,长大后再看,就感觉它们好像缩小了。可能因为我很少走拱桥过,仍然没有习惯它是如此微不足道。桥面上的鹅卵石凹凸不平,可能是年深月久,水泥已经剥落。我不禁想起血肉腐烂后的骨架,我正踩在髑髅上。这髑髅还有血肉包裹时,会是啥子呢?我想像不出,但它肯定不是桥。等于说如果眼下我们培修拱桥,给它加上护栏,它会一夜间飞走,在其他地方以另一种样范存在。过了桥往左拐,就有祖父的坟山,父亲的坟山,他们也已经是髑髅。那一瞬间,我特别想挖出他们的一段骨头,留在身边做纪念。四声杜鹃的叫声落在头顶,喝退了我打扰死者安宁的杂念。我转身望去,天亮中没有鸟影掠过,而身后的老者也不见了。桥已经走到尽头,刚刚沕水的野鸭,此刻到了拱桥的另一侧。
沕: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