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摘抄本(二五一)烽火与流星(二)

10,角色之间的矛盾。 这不是说 , 一位君主不可以同时也是爱书人 , 而是说 : 对于这两个角色来说 , 聚书行为的动机和目的各不相同 , 甚至相互抵牾 : 君主是艺术的保护人 , 文化的合法守护者 ; 而私人藏书家则任凭对书的狂热激情使聚书成为个人身份的中心表现方式。萧绎希望自己的《金楼子》是一部高度个人化与私人化的著作他再三向读者解释,为什么他不想和前代的刘安、吕不韦那样命门客代笔:和那些穿惯了粗布衣服的人, “难与道纯棉之密致";和那些吃惯了简陋食物的人,“不足论大牢之滋味。"他甚至不允许任何幕僚阅读未完成的书稿。当他从外任回到京都时, 竟然有人以为金楼是用金子铸造的阁子而屡次要求观赏。 藏书家萧绎提到从建康皇家图书馆运来的藏书, 那是因为公私价值观的冲突, 这部著作的性质使他不能够以皇帝的身份讲话。 萧绎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写作《金楼子》, 当时 , 他绝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金楼子》是一部属于私人的书 ,是旨在最终被收入皇家图书馆的。在这样一部书里 , 没有君主话语的空间。萧绎的父亲梁武帝是中国历史上极少数能够把君主身份变成他的复杂多样性人格一部分的皇帝之一。 大多数人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后, 或者任自己的个性被其君主身份所吞噬, 或者在个性和君主身份之间发生灾难性的矛盾冲突。萧绎不幸属于后一种类型。历史的黑色幽默 , 使爱书人成了毁书人。在西魏军队攻克江陵的前夕 , 萧绎下令放火焚烧他的图书馆。 这一举动, 恐怕是有史以来对书籍最大规模的有意毁灭 ( 书籍的绝对数量超过了秦始皇的焚书 ) , 界定了萧绎在历史上的地位。萧梁的皇家图书馆,以建康皇宫的一场火灾开始,又在江陵的一把火中结束。公元七世纪,丘悦的《三国典略》一书对梁朝历史的最低点一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的最低点之一一做了如下叙述: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将自赴火,宫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宝剑斫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梁书 》 的作者姚察父子 , 对萧梁皇族的缺点向来保持沉默 , 对萧绎的焚书行为也同样缄口不言。 当然 , 这很可能就像杜德桥说的那样 , “一个皇帝 , 文明的守护者 , 本人又是一位作家, 自觉地、 有意识地" 制造这场 “中国文明的历史性灾难" , 这本身就是 “另一种型号的灾难" , 因为太巨大,以至令史臣哑口无言。不过,对于生长在梁朝,曾经在梁朝出仕,对梁朝君主的不幸命运抱有深厚同情的姚察来说 , 把他的痛心惊变掩藏和压抑在史臣简洁乃至枯寒的文风里 , 也许是一种心理上较为容易的选择。
11, 梁代作家把广义上的 “文" 追溯到 “天文" 和 “人文" , 同时 , 他们也对作家的具体写作契机和灵感来源感到强烈的兴趣。 在这一方面 , 也存在共识。 萧纲在给连襟张缵的信里曾论述道: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朝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伊昔三边,久留四战。胡雾连天,征旗拂日 。 时闻坞笛 , 遥听塞笳。 或乡思凄然 , 或雄心愤薄。 是以沈吟短翰 , 补缀庸音 , 寓目写心 , 因事而作。
萧统在写给萧绎的信中表述了同样的想法 :或日因春阳 , 其物韶丽 , 树花发 , 莺鸣和 , 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 或夏条可结 , 倦于邑而属词 ; 冬云千里 ,睹纷霏而兴咏。 密亲离则手为心使 , 昆弟晏则墨以亲露。
12,谢灵运对五六世纪的很多诗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齐高帝第五子萧晔,也就是萧子显的叔父,曾经学谢灵运体为诗呈给齐高帝 , 齐高帝答书曰 : “见汝二十字 , 诸儿作中最为优者。 但康乐放荡 , 作体不辨有首尾 , 安仁 、 士衡深可宗尚 , 颜延之抑其次也。 '' 梁朝诗人伏挺 ( 484一548 ) 和王籍都以效谢灵运体而出名。 王籍 “为诗慕谢灵运 , 至其合也 ,殆无愧色。 时人咸谓康乐之有王籍 , 如仲尼之有丘明 , 老聃之有严周"。
萧纲一方面。赞美谢灵运的 “ 自然" , 一方面也指出 “ 自然'' 的负面就是 “逸荡" 和缺乏控制。 从钟嵘、萧纲的评价 , 我们可以看出谢灵运在六世纪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 , 并被视为文学史上的大家 , 但是他的诗风颇有过时之感 , 尽管有少数追随者。到萧纲的时代 , 优雅与节制是宫廷诗歌的理想标准。 颜之推教育他的儿子们说 : “凡为文章 , 犹人乘骐骥 , 虽有逸气 ,当以衔勒制之 , 勿使流乱轨躅 , 放意填坑岸也。
13,均又为诗曰 : “ 秋风泷白水 , 雁足印黄沙 。" 沈隐侯约语之曰 : “ 印黄沙语太险。" 均曰 : “亦见公诗云 ,岫櫻发欲然。 "约曰:“我始欲然, 即已印讫。在这里 , 鸟儿在沙上留下的印迹 , 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在后代诗歌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意象,在早期中古时代的诗歌中却还是非常新奇的,因此也就未免带上了怪异的色彩。梁代的宫廷诗人总的来说追求的是一种从意象到情感表达都优雅和谐的效果 , 不是耸人听闻的字句和奇特惊人的意象。
14,梁代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文学风格和口味。 面对这样的情形 , 萧纲认为一个诗人应该广泛地、毫无偏见地大量阅读。在一篇谈医学的文章里,萧纲对诗歌写作发表了如下看法:又若为诗 , 则多须见意。 或古或今 , 或雅或俗.皆须寓目 , 详其去取 , 然后丽辞方吐、 逸韵乃生。岂有秉笔不讯 , 而能善诗 ; 塞兑不谈 , 而能善义? 杨子云言“读赋千首,则能为赋"。
15,“余"(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它原本是指因为过于丰盛而剩余下来的食物。 在 《诗经》 的一首诗中 , 一个客人抱怨主人待他越来越薄了 :于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于我乎每食四簋,
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杈舆。在第一节诗中,客人抱怨“食无余",“无余"并不意味着“不够",仅仅意味着没有剩余而已。到第二节,则抱怨“食不饱",显然受到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余"是用不完和多出来的部分,是多余之物;然而,它也是一种必需品,因为“无余"会引起很多焦虑,甚至让人觉得缺失。在 《和郭主簿》 ( 其一 ) 这首诗里 , 东晋诗人陶渊明勾勒出一幅完美和满足的画面:
园蔬有余滋,旧穀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园蔬有 “余滋" , 去年的粮食也还有储存 : 这与诗人宣称“过足非所钦"构成了具有反讽的张力。事实上,就连“美酒"也是奢侈品,因为它是用粮食酿造出来的,因此必须在仓有余粮的时候才可以有美酒。公元三世纪初,孔融(153一208)曾经激怒了曹操,正是因为孔融看透了曹操对饮酒害德的说教,一针见血地指出曹操下令禁酒是爱惜粮食 , 而不是因为任何道德原因。10,角色之间的矛盾。 这不是说 , 一位君主不可以同时也是爱书人 , 而是说 : 对于这两个角色来说 , 聚书行为的动机和目的各不相同 , 甚至相互抵牾 : 君主是艺术的保护人 , 文化的合法守护者 ; 而私人藏书家则任凭对书的狂热激情使聚书成为个人身份的中心表现方式。萧绎希望自己的《金楼子》是一部高度个人化与私人化的著作他再三向读者解释,为什么他不想和前代的刘安、吕不韦那样命门客代笔:和那些穿惯了粗布衣服的人, “难与道纯棉之密致";和那些吃惯了简陋食物的人,“不足论大牢之滋味。"他甚至不允许任何幕僚阅读未完成的书稿。当他从外任回到京都时, 竟然有人以为金楼是用金子铸造的阁子而屡次要求观赏。 藏书家萧绎提到从建康皇家图书馆运来的藏书, 那是因为公私价值观的冲突, 这部著作的性质使他不能够以皇帝的身份讲话。 萧绎从十四岁起就开始写作《金楼子》, 当时 , 他绝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皇帝。《金楼子》是一部属于私人的书 ,是旨在最终被收入皇家图书馆的。在这样一部书里 , 没有君主话语的空间。萧绎的父亲梁武帝是中国历史上极少数能够把君主身份变成他的复杂多样性人格一部分的皇帝之一。 大多数人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后, 或者任自己的个性被其君主身份所吞噬, 或者在个性和君主身份之间发生灾难性的矛盾冲突。萧绎不幸属于后一种类型。历史的黑色幽默 , 使爱书人成了毁书人。在西魏军队攻克江陵的前夕 , 萧绎下令放火焚烧他的图书馆。 这一举动, 恐怕是有史以来对书籍最大规模的有意毁灭 ( 书籍的绝对数量超过了秦始皇的焚书 ) , 界定了萧绎在历史上的地位。萧梁的皇家图书馆,以建康皇宫的一场火灾开始,又在江陵的一把火中结束。公元七世纪,丘悦的《三国典略》一书对梁朝历史的最低点一恐怕也是中国历史上的最低点之一一做了如下叙述: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将自赴火,宫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宝剑斫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
《梁书 》 的作者姚察父子 , 对萧梁皇族的缺点向来保持沉默 , 对萧绎的焚书行为也同样缄口不言。 当然 , 这很可能就像杜德桥说的那样 , “一个皇帝 , 文明的守护者 , 本人又是一位作家, 自觉地、 有意识地" 制造这场 “中国文明的历史性灾难" , 这本身就是 “另一种型号的灾难" , 因为太巨大,以至令史臣哑口无言。不过,对于生长在梁朝,曾经在梁朝出仕,对梁朝君主的不幸命运抱有深厚同情的姚察来说 , 把他的痛心惊变掩藏和压抑在史臣简洁乃至枯寒的文风里 , 也许是一种心理上较为容易的选择。
11, 梁代作家把广义上的 “文" 追溯到 “天文" 和 “人文" , 同时 , 他们也对作家的具体写作契机和灵感来源感到强烈的兴趣。 在这一方面 , 也存在共识。 萧纲在给连襟张缵的信里曾论述道:
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朝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伊昔三边,久留四战。胡雾连天,征旗拂日 。 时闻坞笛 , 遥听塞笳。 或乡思凄然 , 或雄心愤薄。 是以沈吟短翰 , 补缀庸音 , 寓目写心 , 因事而作。
萧统在写给萧绎的信中表述了同样的想法 :或日因春阳 , 其物韶丽 , 树花发 , 莺鸣和 , 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藉芳草而眺瞩。或朱炎受谢,白藏纪时,玉露夕流,金风多扇。悟秋山之心,登高而远托。 或夏条可结 , 倦于邑而属词 ; 冬云千里 ,睹纷霏而兴咏。 密亲离则手为心使 , 昆弟晏则墨以亲露。
12,谢灵运对五六世纪的很多诗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齐高帝第五子萧晔,也就是萧子显的叔父,曾经学谢灵运体为诗呈给齐高帝 , 齐高帝答书曰 : “见汝二十字 , 诸儿作中最为优者。 但康乐放荡 , 作体不辨有首尾 , 安仁 、 士衡深可宗尚 , 颜延之抑其次也。 '' 梁朝诗人伏挺 ( 484一548 ) 和王籍都以效谢灵运体而出名。 王籍 “为诗慕谢灵运 , 至其合也 ,殆无愧色。 时人咸谓康乐之有王籍 , 如仲尼之有丘明 , 老聃之有严周"。
萧纲一方面。赞美谢灵运的 “ 自然" , 一方面也指出 “ 自然'' 的负面就是 “逸荡" 和缺乏控制。 从钟嵘、萧纲的评价 , 我们可以看出谢灵运在六世纪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 , 并被视为文学史上的大家 , 但是他的诗风颇有过时之感 , 尽管有少数追随者。到萧纲的时代 , 优雅与节制是宫廷诗歌的理想标准。 颜之推教育他的儿子们说 : “凡为文章 , 犹人乘骐骥 , 虽有逸气 ,当以衔勒制之 , 勿使流乱轨躅 , 放意填坑岸也。
13,均又为诗曰 : “ 秋风泷白水 , 雁足印黄沙 。" 沈隐侯约语之曰 : “ 印黄沙语太险。" 均曰 : “亦见公诗云 ,岫櫻发欲然。 "约曰:“我始欲然, 即已印讫。在这里 , 鸟儿在沙上留下的印迹 , 像火焰一样燃烧的花朵,在后代诗歌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意象,在早期中古时代的诗歌中却还是非常新奇的,因此也就未免带上了怪异的色彩。梁代的宫廷诗人总的来说追求的是一种从意象到情感表达都优雅和谐的效果 , 不是耸人听闻的字句和奇特惊人的意象。
14,梁代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文学风格和口味。 面对这样的情形 , 萧纲认为一个诗人应该广泛地、毫无偏见地大量阅读。在一篇谈医学的文章里,萧纲对诗歌写作发表了如下看法:又若为诗 , 则多须见意。 或古或今 , 或雅或俗.皆须寓目 , 详其去取 , 然后丽辞方吐、 逸韵乃生。岂有秉笔不讯 , 而能善诗 ; 塞兑不谈 , 而能善义? 杨子云言“读赋千首,则能为赋"。
15,“余"(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它原本是指因为过于丰盛而剩余下来的食物。 在 《诗经》 的一首诗中 , 一个客人抱怨主人待他越来越薄了 :于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于我乎每食四簋,
今也每食不饱。于嗟乎不承杈舆。在第一节诗中,客人抱怨“食无余",“无余"并不意味着“不够",仅仅意味着没有剩余而已。到第二节,则抱怨“食不饱",显然受到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余"是用不完和多出来的部分,是多余之物;然而,它也是一种必需品,因为“无余"会引起很多焦虑,甚至让人觉得缺失。在 《和郭主簿》 ( 其一 ) 这首诗里 , 东晋诗人陶渊明勾勒出一幅完美和满足的画面:
园蔬有余滋,旧穀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园蔬有 “余滋" , 去年的粮食也还有储存 : 这与诗人宣称“过足非所钦"构成了具有反讽的张力。事实上,就连“美酒"也是奢侈品,因为它是用粮食酿造出来的,因此必须在仓有余粮的时候才可以有美酒。公元三世纪初,孔融(153一208)曾经激怒了曹操,正是因为孔融看透了曹操对饮酒害德的说教,一针见血地指出曹操下令禁酒是爱惜粮食 , 而不是因为任何道德原因。陶渊明在他的作品里常常提倡"营己有极" 、 以足为适的思想 , 然而,"余" 似乎是构成 “足" 的重要因素。 《庄子》 中的一段话很能体现这一点:
惠子谓庄子曰 :“子言无用 。" 庄子曰 : “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 天地非不广且大也 , 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 , 人尚有用乎? " 惠子曰 : “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在《庄子》中,惠子总是屈服于庄子的善辩。在这段话里,庄子以其特有的辩证态度,强调“无用"之用。他举例说,天地虽大,一个人所需要的空间不过容足而已,但是,如果把一个人容足以外的地方全部去掉,那么供这个人容足的空间也就没有用了。庄子所举的例子,是对“余地'' 这一概念的最好说明。 “余地" 是一个人不会真正用到的 “多余'' 空间 , 但是,却又必须拥有这一多余空间才能真正享受一个人所实际占据的空间 。 《庄子 · 徐无鬼》 篇说 :“故足之于地也践 , 虽践 , 恃其所不跟而后善博也。 '' 也就是说,虽然足必履地,还是必须依赖足所不践的地方才能远行。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对“余地"的概念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 “人足所履 , 不过数寸 , 然而咫尺之途 , 必颠蹶于崖岸 ; 拱把之梁 , 每沈溺于川谷者 , 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 , 抑亦如之。
无论何时何地 , 都存在着像惠子这样的实用主义者 ,而 “余" 也永远激起人们的焦虑感。 国家存有余粮本来是件好事, 但是就连这一点也可以成为争论的对象, 因为在一些人看私 “ 有余" 可能引起人们过分的欲望。 战国时期的思想家荀子在物质生活方面鼓吹通过节俭而达到富裕和 “多余" , 但是在同一章 ( “富国" 篇 ) 里 , 他强调在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文章、音乐、宫室,则应该有所节制:“为之钟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欢、定和而已,不求其余。"唐代的杨倞把“余"解释为过分,认为荀子这里是指所谓的郑卫之音。梁代的宫体诗就常常和 “郑卫之音" 联系在一起 , 不过 , 很早以来 , 人们就已经把对 “余" 的焦虑引申到写作上了 。
《答宾戏》中塑造出一个想象的对话者 , 把 “著作" 轻蔑地称为 “余事" , 正因为班固感到很有必要为自己对写作的爱好进行辩护。在中国文学传统内部 , “余" 成为一个重要的概念。 在后代的诗歌批评话语中 , 诗歌不应只有悦目的表面 , 还应该具有“余味",已经是老生常谈。“余味"的说法为六朝时期十分流行的玄学论题,也就是《易经》中的经典立论“言不尽意",增添了一道有趣的波澜。如果说“言不尽意"对语言是否能够充分传达出说话者的意图表示怀疑和否定, “余味"则暗示语言可以传达出来的信息远远不只是其表层意义 , 语言和内涵之间的差异变成了积极有利的价值 , 而不是缺点和遗憾。
16,孔子卦得贲 , 喟然仰而叹息 , 意不平。 子张进,举手而问曰:师闻贲者吉卦 , 而叹之乎? " 孔子曰:贲非正色也 , 是以叹之。 吾思夫质素 , 白当正白 , 黑当正黑 , 夫质 [ 贲 ] 又何也? 吾亦闻之 : 丹漆不文,白玉不雕, 宝珠不饰 , 何也? 质有余者 , 不受饰也。"“贲"一般来说解释为“文饰",但它也是“斑"的假借字, 意即斑驳的色彩。 因此 , 孔子认为 “贲" 破坏了色彩的纯一,不是“正色"。然而,“贲"也因此和“文" ——本义是彩色交错的图案或者花纹——非常紧密地联系起来。孔子对“文'' “质"关系的描述:当“质有余"时,“文"就变得多余和没有必要了。孔子还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 “言以足志 , 文以足言。 不言, 谁知其志?言而无文,行之不远。" 在这里,“文"对于语言来说显然是第二性的、次等的;语言对于“志"来说又是第二性,次等的。“文"离“志"已经隔了数层,好像包裹礼物的印花纸,必须证明自己可以“足言"。然而,每当“足”的概念出现,总是伴随着“过足"和“多余"的危险。孔子对“贲"的理解,是外在的装饰,一不小心就会因为过分而变得多余。在《吕氏春秋》的版本中,是孔子的另一个弟子子贡,不是子张,向孔子请问关于贲卦的问题,而子贡正是孔子弟子当中最能言善辩的一位。他曾经强调 “文犹质也、质犹文也",否则,虎豹之鞟(去毛之皮)与犬羊之鞟原本没有任何分别。
17,流星夕照境,烽火夜烧原。
流星是战争的征象;在某些情况下,流星坠落预示主将阵亡。这是一个光明夺目然而转瞬即逝的意象,当流星消失之后,留下的只是更深厚广大的黑暗。夜空中灿烂的流星和大地上燃烧的烽火形成对仗,烽火在平原上蔓延,宣示了更多更大的破坏与毁灭。
就这样,庾信心目中的江南,在一个充满恐怖之美的时刻被照亮,随即便逐渐暗淡下去。在烽火与流星照耀下的国土,一半隐藏在阴影里,而这正好是我们这本书的最好象征,因为这本书试图为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勾勒出一幅肖像。
南登广陵岸,回首落星城。
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
曾经一度,在动身前往荒蛮的南方(他称之为“荆蛮”)之前,王粲从霸陵回望长安,怀念汉朝的辉煌统治;庾信则身在长安,想象他的朋友如何登上广陵的江岸,眺望江南的落星城——那是梁朝军队曾经对侯景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地方。我们也意识到,建康俨然取得了旧日长安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它是南朝诗人所热爱、向往和追忆的都城。就好比歌咏《下泉》的诗人忆念京周那样,庾信时时在怀念萧梁王期。“不言临旧浦,烽火照江明”——谁能想到还会有朝一日生还故地,然而,只看到熊熊烽火照亮旧都?
在建康近郊的众多地名里,为什么庾信会挑选落星城?诗人是不是在承认历史循环的讽刺性:当年在落星城统帅梁军攻击侯景的不是别人,正是陈的开国皇帝陈霸光,现在陈朝却必须在落星城面对自己的死敌。也许,庾信选择落星城是为了避免直接指称建康;也许,只是因为落星的意象,和满江的烽火构成了一幅充满恐怖与悲剧之美的画面,在临近生命尽头的诗人心中,投射下最后一道光明。
18,斜日晚骎骎,池塘生半阴。
避暑高梧侧,轻风时入襟。
落花还就影,惊蝉乍失林。“
“落花就影、惊蝉失林”是何等精妙的句子。也许,因为诗人来到梧桐树下避暑,鸣蝉受惊,甚至一时失去把握而从树枝上坠落。原本喧闹异常的炎热,现在突然沉寂下来,在鸣蝉的沉默中,诗人失去了一座树林。
更引人注目的是落花的行程。到树荫下避暑的诗人,对自然界产生了瞬间的同情,因为好像就连花瓣也在寻求阴凉,因此一意追求它自己的影子。但是,它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一个幻影:一旦捕捉到,影子就消失了,这就好比欲望一旦得到满足,欲望就死去了。
“苦热”在六朝已是传统悠久的诗歌主题,但在梁朝,我们看到大量描写“纳凉”的诗作(虽然同写炎夏,但二者重点不一样)
题为《晚景纳凉》
日移凉气散,怀抱信悠哉。
珠帘影空卷,桂户向池开。
乌栖星欲见,河净月应来。
横阶入细笋,蔽地湿轻苔。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刻:太阳已落,月亮未出(“应”),星星“欲”见。随着夜色加深(乌栖和露降告诉我们这一点),周围环境越来越安静,诗人的感官也变得越来越敏锐,甚至到了官觉扭曲和超现实体验的地步:
草化飞为火,蚊声合似雷。
萤火虫据说是从腐草变来,故云“草化飞为火”。在完全沉浸于深沉夜色的诗人的视听中,细小的萤火虫被夸张为飞扬的火团,蚊子嗡嗡细鸣也放大为雷霆之声。安静的夏夜突然充满了“喧哗与骚动”,但诗人笔锋一转,一切戛然而止,复归于“静”:
19,梁侍中东海徐摛,散骑常侍超之子也。博学多才,好为新变,不拘旧体。常体一人病痈曰:“朱血夜流,黄脓昼泻。斜看紫肺,正视红肝。“又曰:“户上悬帘,明知是箔;鱼游畏网,判是见罾;”又曰:“状非快马,蹋脚相连;席异儒生,带经长卧。”
徐摛“体痈”之作,有儿点值得我们注意:一是严格遵守平仄规律:二是对仗工整而且巧妙;三是应用谐音双关语。譬如第二段中,“箔”谐音字为“薄”,“罾”诸音字为“憎”,因此“明知是箔”和“判是见罾”实际上是说痈作为一种恶疾,令人厌薄和憎恶。
根据《黄帝内经》关于“痈”的章节,如果痈生在脖颈上,必须马上医治,否则热气进入肝脏和肺脏就无可救药了。因此上引的第一段文字提到患者的肺肝。红、紫皆非正色,与朱、黄形成对比。第三段则描写病痛者躺在床上,蜷曲双腿的样子好似一匹奔跑中四蹄相接的马。至于“带经长卧”,本是描述儒生读经的常见语,这里一方面是说病痛者需要长期卧床不起,一方面他的“朱血”也容易引起“经血”的联想。
徐摛描述了一种从外观到气味都很丑恶的疾病,但是却出以色彩绚丽、对仗工整、音韵铿能的骈体文。溃烂以后脓血奔流的痈,常常被用来作为比喻,描写采取痛苦然而必要的手段对某种棘手的情事进行了结。在徐摛的描写中,脓血溃流的痈受到了严格的艺术形式的控制,在丑恶的疾病和“丽靡”的文字之间创造出一种张力。在中国文学史上,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作家使用形式如此华美的文体描写令人不堪的内容:脓血,病患,苦痛,以及人们对这样的恶疾缺乏同情的憎厌。这也是“痈”第一次成为一个文学题目,而不仅仅是一个比喻说法。
疾病的文学话语是由文化和社会所规定的。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很少见到对恶疾的详细描述。除非是医学专著否则对疾病的描写都很概括简略和公式化。因此,徐摛体痈之作不仅在形式方面也在题材选择方面显得十分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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