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声(四)四百米

一
脚底借来穿的钉鞋很瘦很硬,那时也还不知道钉鞋并不适合这个项目。平日跑惯了的赛道,在运动会这场合正式得让我有点发慌。
这是初二那年的秋天,四十七中的体育场,我站在校运动会四百米的起点。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标准场地参加正规的径赛。正是爱跑的年纪,自己更想拼的百米要在下午,而四百米对我,或者说对除了体育班四百米专项选手以外的同龄人,都是个完全不了解的项目。
发令枪响。六道的我只看到与外圈起跑落后很多米,仰仗自己爆发力好,便从一开始就以百米的拼命劲头进行了“追赶”。第一个弯道后外道领先者都已经被我赶超,不到150米处我余光里已没有对手。
从小起很多年,我都是一个快跑不知疲倦的人,在儿时的乡间村道,我乐此不疲的一个玩法就是追在过路汽车后面狂奔,直到司机觉得可能遇到个神经病才加速甩开我。此刻即便前后都没了挑战者,我也继续保持速度。我并不知道都是谁报名了这个项目、他们多能跑,但这时我脑子中有了个念头,我能赢。
出弯后最后一百米,我又尝试加速,虽然余光瞟到其他人至少被我落了一整个弯道。我这时开始觉察,跑这个直道和平时百米不一样了:虽然仍然在拼命提升步频,但却没有了百米时那种自己总能比上一秒更快、人仿佛飞起来的感觉,粗重的呼吸伴着每步脚底同样粗重的踏地声,我在保持着一个这种状态下极限的速度机械往终点冲刺。不可否认的是,维持我速度的还有一个刚冒出来的yy念头:让看台上同学看到,那个年级里各种考试从没被人超越过的书呆子,现在甩开别人半圈在冲刺,这场面该有多刺激。
撞线了。结束了。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欢呼,什么也没有。但在我故作轻松下场的同时,事后经由同学帮拍的照片我才知道,班里的张寿良一直在终点附近拿着水等着然后追着我,那时却只顾着自己的成绩而没意识到。
二
早上仍有点阴凉,但热闹的操场和观众氛围已足够燥热。来不及出去吃早点,宿舍里胡乱泡的方便面这时在胃里抵抗着被消化。
这是高二那年的春季运动会,南开中学风雨操场。因为没别人愿意选,我只得又填补了班里四百米的名额。此时我已经对这项目略有耳闻,知道四百是极困难的短跑,同时也清楚除校田径队外体能卧虎藏龙的也大有人在。
这次我是从最内道起跑。赛前设想的前半程奠定优势的战术,起跑后很快发现行不通。这一组所有人都从一开始就近乎全速,差距并不明显;所以在前100米,尽管我用了很大气力试图追赶,但仍无法缩短和其他人的差距,甚至能感觉到几个毫不保留体力的对手已经拉开了优势,此时我的心态和脚下一样慌了。
运动会时各班安排在场外定点观赛,我的班级在200米进弯道位置附近外围。此前我想过在这里也许能领先也许在加速,也许会有同学的加油激励,但那时这些都无法感知到。第一个直道时部分对手做了加速,我也被带动起来(虽然这之前我比所有人要多跑了很长弯道),却无法靠我曾引以为豪的速度追上,同时双腿的疲劳也早早出现。
再出弯来到300米时,事实已经证明争小组前两名希望渺茫了,但处在中后位次的我还是想,忘掉前面的300米,拼一个直道。我拼命地抬腿、落下,加速摆臂,但我的腿在以我从没体验过的无力感进行着抗争。如今经过17年后当时那种肉体上的酸软我已经很难记起遑论描述,但那种反馈在头脑中的感觉几乎可以被形容为“失控”。我无法控制的不只是速度,甚至还有最基本的感知。刚学过的生物知识在告警:我ATP供不上了。
在这样状态中冲刺了大约30米后,我摔倒了。
也许很少有人经历过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拼劲最后一丝力气”。那时的自己好像都失去了协调身体平衡来自我保护的本能,双腿完全失去感知,就那样面朝下整个人栽了下去。我知道后面的人在快速超过我。我来不及有更多时间去感受或思考,塑胶颗粒擦破膝盖和上身的痛感让我又找回了自己的腿,于是本能地爬起来,继续向前冲去。
又跑了大概10米,我再次摔倒了。
我完全不记得当时有过什么心理活动,我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反应。我不知道看台有没有人疑惑地注意到这个两次摔倒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向我走来。说实话那时好像只有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仿佛看着一个什么人居然会软到连着摔倒两次,而那人居然是我。
靠着趴在地上三四秒时间里积攒起来的力量,我又爬起来,这次终于跑过了重点。
走回班里观众席的路上,我只觉得有点丢人,认为没有感同身受的人一定会觉着区区四百米摔倒两次是个滑稽的事情。幸好没有。回去才知道,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刚刚参加了比赛。虽然之后在4x100接力我恢复后再战,但属于我的最后一次运动比赛已经结束了。
三
至今至少有五年,我没再跑过。
小时我曾经陶醉于不知疲倦地奔跑时,耳畔的风声和闪烁的树影。路边脚下的草木砾石快速后退,我就像科幻片中进入曲率加速的通道一样,感觉周遭一切只是奔跑的背景。偶尔有台阶水洼,只需轻松一跃就可过去。但应该是大学之后,即便快跑也不再这么没心没肺,都有实际的目的,比如追已进站的公交,赴快迟到的碰面,躲刚落下的雨点,抢要停摆的ddl。
如果生活是场四百米赛跑,你敢不敢在起跑后前半程就提速前进?
假设你罹患一种缓慢发展的疾病,如果就此保持平缓的节奏,也许可以控制在退休前平稳地生活;但若用力去拼去跑,则在很可能被提前的临界点之前可以享受肆意心动的生活——我选了后者。我感受了用身体破风,用脚步丈量山崖海岸,为日落和云影翻山越岭。
你是否也曾感受过,在奔跑中用尽最后一点能量的感觉?
从五年前,我发现用力生活的任性要被叫停了,不能等到自己当年一样,无力地突然跌倒。在偶尔的冲刺以及较剧烈活动后,我会体验一段十分钟左右痛苦的宕机。从那时起,我被动放弃了所有需要心脏短时间快速工作的活动,但毕竟生活中免不了需要自己冲一下的时候,所以这几年仍然时不时将自己推到这个艰难的边缘。
如果你在赛道上跌倒后爬起,你是会坚持走到终点,还是冒再摔的风险重新加速?
在之前选择手术方案时,我面临99%的人会选择的、需要终身服药小心但耐用的机械瓣膜置换方案,以及在未知年头后可能需要二次手术、但在此前能给我较高质量生活的尾崎术式。我无法否认我曾纠结过,但为了能对后面关键的几十年中,来到或离开我生命的人负责,也为了能够重新体验不顾一切狂奔的感觉,我又选了后者。
假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参赛不会收获喝彩,那么上面的选择会不会改变?
我曾经梦想过满堂彩。如今我慢慢意识到,那种皆大欢喜固然意味着成功和荣誉,但不如在疲倦和跌倒时发现有人在给自己递葡萄糖、拉起一把、说一句没关系加油。真正由衷的喝彩也许只有来自自己内心不留遗憾的欢呼,所以我应该不会改变让自己回想起来充满勇气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