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说出口的爱

《暂别》出版后，得到了不少读者的反馈。其中有个读者问：“你在这本书里写了很多家事，有些当然是让人感动的，有些却并没有那么光鲜。你不怕你家人看了会生气吗？”老实讲，这样的问题我遇到过很多次。我经常开玩笑地说：“我父母亲识字不多，看不懂我的书。他们只知道我在写他们，却未必知道我写了什么。所以很幸运，我没有遇到这个问题。”

但他们也朦胧地知道我写的是什么。我的一些文章曾经被录制成音频，母亲来我房间时，我还特意播放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笑，“这些小事，你也要写。”看她的反应，心里是开心的。有些时候是别人告诉他们的，母亲就讲过她在阳台上晾衣服，有年轻人路过，他们冲着她喊：“我在网上看到你儿子写你了！”母亲问：“写的么子事？”那人回：“写你的好事！”母亲晚上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特意转告给我。

我本来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可在前几天活动结束跟作家朋友们聊天，才发现他们跟家人的关系跟我大不相同。有一位作家说她发表作品，从来都不会让家人知道，“他们知道后，肯定会暴跳如雷。”另外一位作家说他发表作品都是用笔名，不敢用真名，“这样他们就不会查到我在哪里发了作品。”还有一位作家在非常有名的刊物上发了作品，她家人不但没有祝贺她，还认为她在小说里影射了现实中一些真人真事，这样会惹来麻烦……我相信这样的畏惧，不只是在场的这几位作家，很多创作者都面临这个问题。他们写到家事时，都非常小心，甚至考虑到现实的麻烦，完全不去触碰。

这样回头看《暂别》一书，写了什么呢？父亲生病后的沮丧和绝望，母亲忙碌的无奈与疲倦，哥哥做生意的挫折与挣扎……没有一个是所谓的“成功者”，也没有一件是光鲜亮丽可以拿来夸耀的事件。我在书的前言里写过：“生活是什么样，我就写什么样。美，对我来说不重要。真，才是重要的。”可是真实的，往往是不美的。扪心自问，如果我的家人们真的能读懂我写的内容，他们会不会介意呢？会不会也像其他作家朋友的家人那样，对我发脾气呢？老实讲，我不知道。

《暂别》里有一篇《兄弟一场》，里面有一段：“我记得有一年他在上海躲债，一时兴起在网上找来我写的文章，他说他一口气看了好多篇。过去他从来没有主动看过我写的文字，这次看完有了很不一样的感受。我写的事情多是他熟悉的，可是我的角度和想法却是他陌生的。他经常是我书中写的主角，我写过他的难堪，也写过关于他的回忆，写过他的孩子们，当然还有我们共同的父母。他只是说他喜欢，但不会说为什么喜欢。他从床上坐起来，认真地说：‘我不会把书中的那个我当成自己，我就当成一个书中角色而已。所以你不用有压力，你写你的就好了。’”

我相信父母亲跟我哥哥一样，都是同样的态度。他们知道我喜欢写作，他们也愿意支持我去写。哪怕我为了“真”不避讳地写到很多生活的龃龉，他们也不介意。因为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他们也知道，我也是爱他们的。虽然这样的爱，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说出口。因为是相爱的，写他们时，代入到他们的处境中，你会忍不住去共情，去理解，去心疼，而不是去批判和讥讽。这一点非常重要。这也是我不怕家人哪一天真读过我的文字后，会有不舒服的感受。而他们的包容，让我还可以持续地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