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桥》
今天要说的这件事情,是一件超出了常人理解范围,却又确确实实地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怪事。不过,当我说出“确确实实”几个字时,又觉得有些不妥,因为我也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来的。所以更严谨的说法是:我确确实实地听说了这件事情,并且愿意相信它是的确发生过。
我有个儿子正在读一年级,老公要上班,所以每天的接送几乎都由我负责,早上送,中午接,午饭后送,下午接,一天之中来来回回得跑四趟。有一个和他同班的小女孩,刚好和我们顺路,也是由她妈妈骑车接送,在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同行很长一段路程,有时她们在前面一些,有时我们在前面一些,在前面的小孩子喜欢转头看着后面的小孩子,等到两车平行时或者超车时,两个人会相视一笑,或者做些小孩子才明白的可爱的小动作,看得出来他俩关系还不错。我们大人之间就很少讲话了,不过这也很正常,冷漠的大人嘛!奇怪的是我们在那一条路上同行了大半年,我却连她的真容都没见过她呢,因为她总是全副武装地戴着一个面罩,一副墨镜,头上还套了安全帽,我想她也许就是怕被晒黑了吧,只是做得夸张了一些,现在的女人躲太阳跟躲瘟神似的。
就在前一阵子,一向由妈妈接送的小女孩突然变成了爸爸接送,爸爸个子不高,但是很健壮,全身被晒得黑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是干力气活的人。小女孩似乎也没以前那么开心了,看到我们也不笑了也不玩了。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的,我突然发现小女孩压根就没来上学了,儿子只知道她转学了,具体原因却不得而知,我们都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有一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在马路牙子上等孩子放学,无意间听到几个妈妈在讨论这件事,我隐约听到什么“过不下去了”“离婚”“神经病”之类的词语,我本来还可以听到更多内容的,但这时孩子们出来了,大家一哄而散忙着接自家孩子。不过这些碎片信息已经让我做出了大致的判断:必定又是一次不忠婚姻导致的家庭变故,到底是谁不忠呢?我想多半是女孩的爸爸,那个黧黑的精壮男人,你能相信一个连面容都不爱露出来的女人会出轨吗?不管怎么样,一个巴掌拍不响,大人都是活该,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我自顾自地这样想。
但是在接下来几天里,随着我对整个事件有了较为完整地了解之后,我才明白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问题不出在男人的身上,他勤劳又顾家,是个典型的好男人。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孩子的妈妈,一直以来,她都另有所爱。虽然如此,这场欺骗并不是简单的出轨,倒是非常值得进行一番探讨。
说起这一切,简直像是一个奇幻故事。那年的她二十出头,在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工人,每日生活在两点一线的枯燥死板之中。她还没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她的性格沉默内向,样子也毫不出色,总体来说,她的任何方面都平庸得不能再平庸。此时,父母已经开始为她计划未来的生活,安排了几个相亲对象,她觉得每一个都不错,但仅此而已,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他们跟她一样平庸。但平庸又有什么不好呢?她问自己。没有什么不好,她回答自己。可她内心却总有一份异样的悸动,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这份悸动一直在牵引着她的思想,让她无法正常生活。
那天她上班途中经过一处繁华的十字路口,在等待绿灯的过程之中,蓦然看到眼前出现一座建设过半的桥梁,这是一座为了缓解交通压力而新建的立交桥,并非她之前没看到过它,她已经不知打那儿走过多少回,但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地发现了它。之后的日子里,她再经过那里时,便会停留一阵子,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它,这个过程让她平静而痴迷,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它,上班的时候老是想着它,下班了之后也很少在家,只要一有空,她便总往那儿跑。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她呆呆地望着它,像是魔怔了一般,任凭无数车辆从她身边经过,路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她,她也全然不顾。突然之间,她笑了起来,接着又哭起来,然后她又笑了,她就这样又哭又笑,因为她终于找到了答案,她感到既激动又愧疚。她爱它,超过任何一个人类,她爱它,胜过所有,与此同时,她又为自己之前对它的忽略而感到深深地自责。
不顾父母的劝阻和反对,她毅然辞掉了流水线的工作,投入到那座桥梁的建设之中。她运气不错,工地正好缺少杂工,起先工头见她是个小女生,觉得她吃得下这个苦头,不想聘用她,要她一再表示自己没有问题,工头便答应让她先试几天,她的勤奋为她争取到了留下来的资格。
她在那里工作了近两年的光景,直到桥梁建成为止。她每天起早贪黑,积极参与每一个力所能及的建设,没有人不敬佩她的工作态度,因为他们不知道的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份谋生的差事,而且还是份苦差事,可于她而言却是在投身于此生最重要的事业之中,为自己挚爱的成长添砖加瓦。所以那些对他们来说肮脏的水泥于她而言却是它的血液,那些对他们来说沉重的砖石于她而言却是它的骨骼,那些对他们来说冰冷的钢筋于她而言却是它的筋脉。
你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座超级桥梁,类似长江大桥或者跨海大桥,但其实不是,它不过是一条十字路上方的立交桥,你用不着过多的寻找和猜测,只要出门,随便在哪条马路上都能看得到,但她依然爱它,对她来说,它的意义和重要性超过世界上任何一座桥梁,她只想一辈子跟它在一起,可现在它完成了,它不需要她了,她感到伤心又无助,她想起那天晚上,大家都下班离开,她独自留下来收拾工地,她看到有一根刚刚浇灌的巨大的水泥柱,里面的水泥尚未凝固,她当时想,若是我跳进去,那我可以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她没能这么做,这成了她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与此同时,父母越发紧锣密鼓地给她安排相亲,希望能快点把她的婚事解决,这令她不胜其烦。她想起在工地上班那会儿,有个男人对她很好,他比她要大几岁,是工地里的普通工人,他个子不高,外表憨厚,长年的户外工作,使他被晒得黑漆漆,脏兮兮的,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从她进入工地不久就注意到了她,他慢慢地靠近她,总是主动来帮助她,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意,她也看得出来,可她把心都给了这座桥,所以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如果非得要嫁人的话,她更愿意嫁给一个同样建设过这座桥梁的人。她一反冷漠的常态,主动打电话给他,约他一起吃饭,他还以为是他之前的付出感动了她,不管怎么样,没过多久他们就结婚了。女方对彩礼和车房的要求并不高,唯一条件就是一定要住在十字路口附近的小区,能买房当然最好,买不起的话租房也可以。尽管男方觉得有些蹊跷,但到底还是觉得捡了个大便宜。
婚后他们在十字路口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是她选的,其中有个阳台面正对着那座桥,没事儿的时候,她总爱望着那座桥发呆,但她尽量不让男人发现她的“异常”,她已在心里想好,要一生守住这个秘密,只要每天能远远地望着它就满足了。男人继续在工地工作,他的工作虽然辛苦,好在收入还不错。没多久她怀了孕,生下一个女儿。这样几年下来,一切都似乎很正常,男人在外认真工作,女人在家相夫教女。直到女儿升小学以后,事情开始发生了变化。
因为他们没有房产,所以无法进入附近的小学,经过她们的东奔西跑,最后总算找到了一所可以接纳女儿的小学,但是那所小学离她们当时住的地方很远,每天的接送成了一个难题。为了能够继续住在原处,她愿意多花时间和精力去接送女儿,可他一直试图说服她搬家,说他们一家人没有任何必要非住在那里不可,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当初结婚时答应她的承诺,她仍然坚持了一阵子,每天花几小时在电瓶车上,不畏风雨地跑来跑去,只是她觉得对不起女儿,这时男人也许诺在不久的将来,等他们攒够了钱,便可以在那附近买一套房子,于是她答应了搬家。
她把这当作一种短暂的分离,也许连这也算不上,因为她几乎每天都会抽空回那里一趟,望着那座桥发呆,看着一辆辆汽车从它背上驶过,或者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它的身上已经长满的绿植,像是它的头发和体毛。可一旦她回到了新家,她还是感到无法忍受,特别是在夜里,以前她知道它就在阳台外,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看到它,但是现在,她一想到离它那么遥远,她就根本无法入睡。有时她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她从床上跳起来,急匆匆跑到新的阳台,可是看到的另一栋高楼,或者对她来说,无异于是一片荒芜,她强忍着痛苦甚至想要哭出来。
在这种状态之下,她把一家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好几次,她因为没算好时间,把女儿独自留在学校,家务总是拖到不能再拖才做,烧的饭菜也不再可口。那天傍晚男人拖着疲惫的身体下班回到家,却看见水池里又是未洗的碗碟,洗衣机洗好的衣服也没有晾晒,早该到家的母女却仍然不见踪影,他知道她又耽误了接女儿的时间。他不止一次问她怎么回事,她的回答总是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朋友找她有事,一会儿说亲戚家找她帮忙。他一边收拾家务一边等她回来,心里越想气,终于她带着女儿回来了,他问她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耽误,她像往常一样说亲戚找她帮忙,但这次他不想再被随便糊弄过去,他问她是哪个亲戚家,要打电话过去问问什么情况,她说不用了,已经解决了,他坚持要,她不给,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厉害,他问她是不是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其实他并不相信她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这只是气愤之下脱口而出,人在生气时总会说出些言不由衷的话,她又何尝不是呢,她圆瞪着愤怒的双眼,做出了肯定了回答,他没想到他随便乱问的问题居然成了真,他忙问她那个男人是谁,她怎么也不说,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这是两人结婚以来矛盾最严重的一次。两团愤怒的火焰灼伤了孩子的心,孩子哭着求他们不要别吵了,他们这才停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俩成了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她的生活状态恢复了一些,至少每天该干的活都没有再落下,但他知道她还是在经常性地外出去某个地方。为了弄清楚真相,他抽出了一天时间装作外出上班,实际却在楼下等她出门之后跟踪她,他看到她载着孩子去了学校,她在门口看着孩子走进校门,接着便往一个明显不是回家的方向驶去,他保持在她身后二十米左右一路尾随她,骑行了差不多半小时,她终于停了下来,停好车之后她走进了路边的一个小公园里。这不是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们不知多少次带着女儿在小公园里玩乐。他也停好车,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观察他,此时她已经坐在一张石凳上,微微抬着脑袋望着立交桥上穿梭的车辆,又似乎不是在看那些车辆,因为她的眼光并没有随着任何车辆移动,或许她真的在等什么人,他想,等那个男人,而她眼神是在放空,想到这里令他妒火中烧,他今天势必要把这对狗男女抓个现行,他愤怒又焦急地等着他的出现,与他完全相反的是她的平静与放松,她带着幸福的笑意一直出神地望着那座立交桥的方向,仿佛进入了某种谵妄的状态。他不解地看着她,像是看一个疯子或者傻子,他只能解释为她已经被那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可是这样过去了两小时,转眼来到了中午,他以为她在等的人和他要等的人并没有出现,她的手机闹钟把她拉回了现实,她急急忙忙又依依不舍地骑上车子离开了,他无需再跟踪她,因为他知道她是去接女儿了。
他随便在附近找了家面馆对付午饭,老板和他还是相识,正好店里客人还不多,便和他拉起了家长,他们其实算不上熟,所以当得知他们一家人已经搬走时还有些惊讶,甚至带着些怀疑,因为老板说他几乎每天都看到他家那口子在对面公园里活动,他回说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他看错了,他从店里看出去可什么也看不到,老板说不可能看错,只要在门口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经常坐在那里择菜,他试着坐到老板说的位置,果然正好能看到公园里的那张石凳,也就是上午她坐的那张,离面馆差不多二十米。
他三下五除二把面条吸下去,便往那张石凳走去,他照着她的样子坐在石凳上,然后微微抬头注视前方,仿佛她附身于他,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仔细地留意眼前的一切。首先是蓝色的天空,几朵白云点缀其间,天空下是高楼的上半部分,他还能看到他们曾经生活多年的那套房子的阳台,不知道现在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挡住高楼下半部分的是一座立交桥,无数车辆在桥面上穿梭,是的,这就是他和她共同参与修建过的那座桥梁,他们在这里结缘,回忆像潮水一样涌现在眼前,一个瘦弱内向的小女生,怎么会主动跑到工地来工作?可她又是多么的勤劳与认真,甚至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男人,也就是这点打动了他,他主动追求她,可是她却显得毫无波澜,桥修好之后,他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她居然又主动联系他,他还记得那一刻的幸福,在他的心里像是点燃了一盏没有灯芯的灯,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他们很快结婚,在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她几乎没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不,也不是完全没有,他想起那个唯一的要求,必须住在这附近的小区,买也好租也罢,她颤抖着说“永远”,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为什么要“永远”,他虽然觉得讶异,可当时的他太幸福了,以至于他完全没有细想这背后的原因,以至于他到如今才发现他已经对她食言了。串联起这些事件,他似乎得到了某个答案,一个尚需验证的他无法相信的答案。
下午,她果然又出现了,依然在那个位置坐下,状态跟上午没什么两样,幻想,痴迷,谵妄,周围的一切消融在她的意识之外。他还是在远方默默地观察她好一阵子,他的内心挣扎着,是离开装作不知道,还是直接上前质问她,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一定得弄清楚缘由,哪怕这个缘由可能是一把开启最坏结果的钥匙。
即使当他走到她面前,她也没有注意到他,那一刻,他和周围的花花草草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只能大声咳了几下把她召唤回现实,她缓冲了几秒后才回过神来,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她说。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他说。
“你跟踪我?”
“不跟踪你怎么会知道你居然一直欺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爱过我。”
“爱?请问什么叫做爱?男女在一起就叫爱?结婚生子就叫爱?”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知道这不是爱。”他指着那座桥梁呵斥道,就像指着一个男人。
“没想到你真的知道了。”她的眼神躲闪着说:“我以为不可能会有人理解这种事情。”
“当然不会有人能理解,我也无法理解,谁能理解谁就有毛病。”他像绕顺口溜一样说:“但我就是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修桥,为什么你会嫁给我,为什么你要非得住在这儿。”
“既然你知道了,那咱们搬回来好吗,我保证我还像从前一样,或者比以前做得更好,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拉着他的手乞求道:“只要能住在这附近,只要能让我每天看到它。”
“不可能。”他抽出手决绝地说道:“为了孩子,我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但你必须做出选择,它或者我们。”说完他便离开了。
她没有回到那个家,他也没有去找她,即使孩子总是哭着问他妈妈去哪里了。父母很快也知道她不见了,他不得已只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们,她是如何欺骗他,把他当成一个为了成全她和它的工具,父母初听都是面面相觑,他们活了大半辈子,根本不相信有这种怪事,但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并为他所遭受的不幸而气愤。孩子必须得上学,但他同样也得上班,两者往往无法兼顾,于是他们决定将孩子转回爷爷奶奶生活的镇上念书。
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至于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会不会有哪一方愿意妥协?照目前的形势看来是不容乐观的,女方不会放弃她所深爱的桥,这份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而男方却无法理解这种畸形的爱,或者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爱,说到底,他们对爱的定义是完全不同的,这也就必然导致两人的分道扬镳。
所以究竟什么是“爱情”?难道非得男女之爱才可以称之为爱情吗?是否有一个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定义?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因为随着时代的进步和观念的改变,人类对爱情的定义在不断地更新。例如:同性恋从前普遍遭受着排斥甚至迫害,而如今已广泛为社会所接受,有些国家还可结为合法伴侣;比起对人类的情感,很多人爱动物远远超过爱人类,他们更愿意和动物厮守终生;我曾看到过一篇报道,国外有个人爱上一棵树,并且和它结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爱情往往是发自肺腑,而且不由自主。如此看来,无论她爱上人或者物,哪怕是一座桥,只要是真情实感,那就应当被他人所理解所接受。如果非得说她有什么过错的话,我觉得是她仍然不够勇敢,她拥有一份非比寻常的爱情,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违背传统的婚恋习俗,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并且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将这份特殊的爱深藏在心底,她不知道的是,通常越特殊的爱越是炽烈,败露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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