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茸模式

但在那有危险的地方，拯救的东西，也在生长。——荷尔德林

上

小区里有个小小女孩儿，跟小哪吒应该差不太多，年龄介乎一至两岁之间。

从个头、步态、神情、语言等各方面能力来看，她不可能超过两岁。我不太能确定她到底比小哪吒大些还是小些，实在是因为她虽然个头小一点，但是大运动能力太强了。

她可以一个人在小区花园转角的阶梯里上上下下，可以在大孩子们玩的假山上爬来爬去，甚至攀岩墙上都能上攀几格又自行下地……这个攀岩墙，我看过小学生孩子爬了几格后不敢下来哭了的，我成年人是一格不敢爬。在两岁以内的孩子们有这种程度的能力，恕我少见多怪。

经常在晚上看到她随着妈妈和哥哥出来玩，哥哥可能比她大个两岁的样子，等于两个互相照应不了的小小孩。这个妈妈可以在转角视线完全看不到孩子们的地方，一待就待好久。整个小区，我只看到过这么一个家长，会在溜这个年龄段的娃时，有着这样大的心眼。

作为同样在溜小小娃的家长，有时候我会有一点害怕遇见这个小女孩。她总是那么小一个娃娃，在远离家长视线外的地方玩着，那么多的大小孩玩得横冲直撞，那么多本不是给婴幼儿玩的器械，花园转角的阶梯有26级啊……

有一次她爬上一个她够不太着地的童车在玩，她哥哥同时抢着坐上去，她摔下车来，瞬间哭满脸泪。一时之间，边上的大人彼此顾视，没有家长上前。我已经有遇见她们的经验了，果然往广场不远处看到了她妈妈，只能过去扶起她，叫她去找妈妈。

又有一次，她可能是和别的小孩抢车玩，她比人家小抢不过，就哭着去到妈妈身边。她妈妈扶她左右看下说，“没有摔跤吧？那去玩吧，你再玩玩。”就又把她推开了。

虽然因果不太能确定，但是这个妈妈的大心眼与女孩的超强大运动能力多多少少是有关系的。正是人作为个体的弹性成全了人类整体的丰富性，家长的保护有时难免也是另一种制约。

孩子没得选，家长也未必有得选。譬如说我，可以理解失控模式，或者说松茸生长模式，有机会结成别样的丰富，那个小女孩的大运动能力简直令我钦佩，我却永远只会在，小哪吒不管不顾往前冲的时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花园转角的阶梯有26级，20个月大的小哪吒和我一边数着一边走过无数遍，但她不牵着大人的手根本不会踩上去。

下

松茸是蘑菇的一种，因其最常见的宿主是松树，又被称为松口蘑，是一种珍贵的真菌。

相较于植物，真菌更接近动物，并且是一种非常慷慨的物种，可以为自己和他者塑造环境。真菌是细胞外消化，可以理解为一种外翻的胃，在体外而不是体内消化食物。营养物质被吸收进它们的细胞时，也滋养了其它物种。

无论是岩石还是朽木，都可以被真菌分解消化成营养物质，进入生命创造的循环。真菌和植物根系紧密缠绕成强大的菌根关系，彼此都不能在没有对方活动的情况下生长。森林具备复苏的韧性，真菌可谓功不可没。

工业时代，砍伐行动使人类作为破坏者出现在森林中，意外地促进了松茸的繁荣。美国最大的松茸产地俄勒冈州是一个很好的案例。

松茸无法在幼树环境中结实，松林中的松茸要等待四十年之久才能首次生产出子实体，之后的结实过程还需经历很多年。可以和松茸共生的扭叶松其实相当吃苦耐劳，擅长在极端环境中开疆辟土，无论是冰川融化，还是火山爆发，它都可能是第一个出现的树种。但是扭叶松易燃，人类的防火措施为其排除了火情，谁能想到，接踵而至的是松茸的丰收。

20世纪80年代，俄勒冈的西黄松被大量砍伐，为了能获得木材巨鳄们的保育支持，美国林务局不得不积极工作防阻周期性火灾。如此人为扰动的景观下，反倒是扭叶松拥有足够长的时间来生长，渐渐蔓延开来。在成熟的扭叶松下，松茸长势良好。

松茸“反抗自我复制的铁笼”，是多样性的果实，繁荣于事物的互相缠绕，人工栽培具有相当大的难度。一旦扎根生存下来，松茸也拥有十足顽强的生命力。据说广岛长崎被投放过原子弹后，一片废墟中，“复活”最快的，是松茸。

生命的出现充满自我复制和反抗自我复制的奇观，充满偶然性与必然性。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浇灌与阻挠，生命自有其演化宿命。

接纳命运的安排吧。

——完——

注：松茸部分的内容来自罗安清的《末日松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