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林
一
大概五年前，我妈种下了一片樟树林。
二
当时家里已经种了几百棵脐橙树，在我们那个地方，脐橙是特产，每年都可以卖好价钱，但也要靠天吃饭。有时候赶上瘟疫，成片成片的脐橙树被砍倒，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那一年，我妈突然听人说樟树很好卖，她也不管以后在哪里卖，就想先把树种起来再说。
后来我才听说，其实我妈选择种樟树，是为了帮助舅舅。舅舅常年在外打工，收入不稳定，而且年近六十还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妈就单纯的想着：以后把那些樟树都卖了，就可以有钱帮舅舅了。
但我爸是不同意的。我爸觉得这个想法不实际，因为到时候都不知道怎么销售，而且樟树长大至少得五六年，那时候是什么情形也很难估算。但我妈决心一定，我爸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因为我妈的目的是帮助舅舅，所以她选择在外婆家的一块田里种。那块田本来是租出去的，现在已经荒着，也不知我妈当时是怎么跟外婆说的，最后外婆还是同意了。
三
那一天，我妈买好了树苗，来到了翻好的地里，开始种了起来。午后一场大雨，把整个土地都浇湿了。我妈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个人戴着斗篷，在广阔荒芜的田里，慢慢地移动着步伐，一棵又一棵地把樟树苗种下去。那一刻，天上电闪雷鸣，一个闪电劈下来，把整个村子都照亮了，后来的我问她：“那么大的闪电，你不要命啦？”
我妈说，要是老天把我劈死了就劈死了，要是没劈死，我就要种树！
于是她倔强地弓着身子，在那个电闪雷鸣的下午，咬着一口气，把几百棵樟树苗都种完了。瘦小的她在那个雨天，种下了全部的希望，也种下了与命运的对抗。
“舅舅那么可怜，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帮他，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我现在把你们俩姐弟都拉扯大了，有点时间精力了，虽然很辛苦，但我还想尽自己的力，多赚一点钱。”我妈对我说道。
四
从我家到外婆家开车要四十分钟，每去一次都得花一天的时间，再加上来回的油钱，还有人力，这五年的时间，我妈花了很大的精力，每次施肥打药都亲力亲为，有时候还带病劳作，怎么劝都没用。我只能祈求老天，对我妈公平一点，这个女人一辈子劳碌，真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但很多问题是无法预料的。
比如我的外婆。
外婆一个人生活，我们只有节假日的时候会去探望她。有一年，我看到我妈拿出六千元给外婆，说那是田租，外婆死活不肯要，给舅舅，舅舅也不收。“不管以后樟树能卖多少钱，我先把田租给你们，该给的还是要给的，就算你租给外人，也是要田租的。”我妈说道。但是外婆她们最终都没收我妈的钱。
但谁能不爱钱呢。
有很多次，樟树还没长大时，外婆阴阳怪气地对我妈说：“哎呀，早知道我就把田租出去了，这样我一年也可以收一千多块钱，钱要拿到手里才踏实，你们每次来这里干活，都要从家里赶过来”……
“每次来你这里我都自己买了菜的，每次还给你带水果，因为种树，一年来的次数也不少，就当是来看望你了”，我妈说道。
“不用你看，谁要你看，你管好自己吧！”外婆说道。
像这样的对话，我妈和外婆讲了无数次。几乎每一次，都会到达矛盾的最深处。外婆每次都说我妈没用，说我妈没用，其实是说我妈没钱，笨，命苦，嫁到穷山沟里，除了喂养了两个子女，什么也没有，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一点用都没有，也没给她多少钱。
可我妈每次都自己省吃俭用，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外婆。
但我外婆会觉得，隔壁家的女儿多么优秀，那么多钱，那么厉害，就她生的三个儿女最没用，什么都没有给她。
就这样，我妈在田里辛苦劳作一天后，还要忍受外婆在精神上的摧残。
五
有一年夏天，我来到外婆家，就想去看看我妈种的樟树，不知长成什么样了。远远地望去，一大片绿色的树林那里就是。周围都是荒芜的平地，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就是我妈辛勤的成果。我顿时心生敬意。走进一看，樟树一排排整齐的长在那里，过道里除了落叶什么也没有。甚至都找不出一棵杂草。盛夏的热浪袭来，却在樟树林里感受不到。我躺在树下，看着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声，突然很想哭，我妈太伟大了，她凭借一己之力，竟然在平地上种出了一片森林！
看着那些高高的树干，我想象着，我妈是怎么抬着头，给树打药的。那种辛苦是无法想象的。为了防止虫害，我妈还叫我网购相关书籍，她一边研究一边实践，很快她就成了“专家”，对樟树的总总情况都了如指掌。
那些树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在她的细心呵护下，逐渐长成了十公分的大树。
六
因为我爸当初并不赞成种樟树，无奈他争不过我妈，只能任由着她来。估计每一次出发去外婆家，我爸开车时都是不乐意的吧。但我妈心气高，我爸越是不支持，她越是要种出好的樟树，以此来证明自己。
我妈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如果有更多的资源，确实是个干大事的人。虽然她也四处寻找买家，但终究是小地方，信息闭塞，交通不便，很长一段时间，樟树都无人问津。
或许是上天看我妈实在太辛苦了吧，有一年竟然有人看上了我妈的樟树。这一下可把我妈高兴坏了。从谈好价钱到找人挖树，一天就完成了。那一天，我妈手里突然多了一万块钱，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多年的心血终于有了些许回报。 我妈那一刻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而我爸一直保持着沉默。
七
有一年，乡政府的人要让所有农田都种水稻。无奈我妈种的樟树已经太大了，有关部门几次上门，对我外婆几番劝说，甚至威胁说，如果再不砍掉就把她的低保撤了。外婆急的团团转，在电话那头几乎连喊带骂着叫我妈砍树。
我妈的内心是很复杂的，辛辛苦苦种的树，还没怎么卖出去呢，现在说砍就砍，谁愿意呀？付出了那么多，那都是心尖肉，搁谁也不愿砍呐。于是我妈跟我外婆几乎吵起来了：
“全村的树都要砍，就你不砍，你怎么那么大本事？”外婆咆哮着。
“那些人的树只有几棵，而我的樟树有几百棵，我凭什么要砍，要砍你去砍，我就不砍。”我妈反驳道。
“田拿给你种就是倒霉，早知道我就租给别人了，不会那么麻烦！”
我妈忍着外婆的谩骂，沉默不语。想想她风雨无阻的种养了那么多年，已经把一片荒芜地凭空种出了一片森林，这已经很伟大了。可惜现实往往比小说精彩，老天也不会同情那个辛苦卑微的苦命人。
当我爸我妈来到外婆家见有关部门的人时，我爸对那些人说道：
“你们这样做很不讲理，我们种了好几年的树，不可能说砍就砍。我女儿是记者，如果你们再这样逼我们，我就叫她写文章曝光你们……”
这些话果然奏效，那些人听了这话摇头叹气了一会，就走了。
八
在这期间，我妈种的樟树断断续续也卖掉一些。
就这样，一年来来回回去了几十次外婆家，除了照看樟树，还要听外婆的抱怨。我感受到我妈内心的复杂情绪。有时候我会问她，如果当初没种樟树，是不是会省事很多。我妈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有一次我姨和我妈吵架，我姨说的话很绝对，说再也不跟我妈来往，她还说那个田有她的份，我妈应该拿房租给她。
是非对错暂且不论，我只是感觉到，种树可不仅仅只是种树那么简单。
有一次我问我妈，如果时光倒回，你还会去种樟树吗？
我妈说，绝不在外婆家种了，绝不。
九
今年，我在电话里头，听到我妈很平静地说道;
“政府那边的人又来了，说樟树要砍掉，砍掉就砍掉吧，卖不出去也砍掉了，无所谓了。”
政府的电话打到我爸那里，我爸很认真地问他们：“你们有相关文件吗？”
外婆在电话那头，语气不再那么重了，而是很客气地说道：“樟树要砍掉啦~”
前段时间，我妈去了外婆家，看到樟树有一半都死了，不知是什么原因，直接枯死了。
而我妈内心很平静，再也没有前几年的纠结无助不舍了。心死大概如此吧。
有一次，我在电话里问我妈：
“人生为什么会这么苦呢？”
“就是这样子的。”我妈平静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