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之笑:《聊斋志异·婴宁》读札
三五年后重读《聊斋》,读至此篇,仍抚掌叹息,手难释卷。《婴宁》当为《聊斋》众篇描摹狐女者之冠。
婴宁的形象刻画,重在“憨”“痴”“笑”几个字眼,其中尤以“笑”为突出。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这一个“隐于笑”,其中又暗含无数文章。在谈“隐于笑”之前,我们先不计繁缛,将婴宁的“笑”从头至尾梳理一遍。
上元之日,王生初见婴宁,是她立于众游女之中,含笑拈花,风华绝代,宛若神女。王生一时望得出神了,一般闺中女子面对这样毫无顾忌的炽热目光,多是满面通红、以袖掩面离去,婴宁却毫无少女羞怯之意,回头向婢女道:“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多么纯真可爱,声音想必也是明亮的,像一只羽毛柔软的小鸟闯进书生的心房。她把手中的梅花丢在地上,笑语自去,书生拾花怅然,神魂早已随着丽人的笑声飘荡而去了。
接下来,是书生登阶拜访丽人住所,只见“夹道红花”“豆棚花架满庭中”“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完全是淹没在粉红花朵的海洋里了,即便是法术所化,还有比这更美、更适合婴宁的布景么?他坐在室内,听得户外隐有笑声,渐渐地由远及近,即便走进门来,也是“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在养母的呵斥中一时止住了,至门外,笑声始爆发开来。最生动的莫过于婴宁堕树的画面,先“闻树头苏苏有声”,然后抬头看见婴宁在树上,她一见书生,便“狂笑欲堕”,果真从树上跌下来了,被书生一捏手腕,又大笑起来,笑得靠在树上没法行走,良久乃罢。
再然后,婴宁随书生归家,见了母亲,这一段原文最为妙绝:“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婴宁的笑何等富有感染力,给这个原本循规蹈矩、谨遵礼节的宅子都注入了笑声与活力。“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母亲忧怒,婴宁一笑即解;奴婢犯错,求婴宁一起去说情,亦免遭罪责。
然而,婴宁终究是从幻境跌落凡尘之人。西邻子事件之后,她不再笑了;再后来,变为了零涕之哭,并向书生透露了自己的身世。“隐于笑”的真相,便浮出水面了——细究前文种种细节,如婴宁遗花、不泄房中秘事、戏弄西邻子等,可见婴宁并非真痴,她心底自端着一座明镜。难道说婴宁此前的“痴”都是假痴,是为了隐藏身世、博得众人信任而故作痴态?我不能接受这种解释,它完全把婴宁明澈可爱的个性给毁掉了,再没有那个天性爱笑的狐女,只剩下一个城府高深、小心生存、对世故逆来顺受的小女人。
我更愿意相信,婴宁的笑是生来包裹在她周身的一层半透明胶状甲壳,她透过那层笑的薄膜去观察一个净化过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死亡和孤独的哀伤,没有肉欲的脏污,没有他人恶意的尖刺,没有死板的教条礼节,一切都是纯净而鲜活的,没有什么不值得纵声大笑,她笑的时候,满园花朵随之纷纷绽放。她心底什么都知道,但她还愿意像个心境明澈的孩子一样生活,无拘无束地大笑,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至于书生,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是她的;但是她不羞怯,也不焦急,她盈盈地笑着,抛下手中的花枝,她知道他会来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是属于他的。
老媪嫌婴宁笑得太多了,说她:“若不笑,当为全人。”这句话颇有预言之意。过喜伏忧,乐极生悲,当婴宁不再露出笑容,转而向丈夫痛哭流涕的时候,她的全部身世谜团才得以揭露,确然是成了“全人”。在经过长久相处,使王家人对自己毫无疑虑之后,她才敢于托出自己狐生鬼养的身世。这是真实社会中一介孤女的无奈,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为了避免被夫家人驱逐,只好用笑的外壳来保护自己,以至于从他人口中听得自家庐舍全无、坟垅湮没的消息,也只是不停地憨笑,一点不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当婴宁终于得以实现安葬养母的夙愿,她不必再隐于笑、不必遏制自己的悲伤,包裹着她的那层外壳被眼泪溶解,婴宁怀抱着恩亲的尸骨,放声大哭起来。身处世俗的女子,只是一味地笑下去而不顾人事,是难以立足的。当婴宁笑的时候,她活在伊甸园;不笑,便是仙子降落凡尘,污浊之气让她再也无法自由呼吸。婴宁以“隐于笑”来隐藏自己的聪慧,何尝不带有几分无可奈何?婴宁生的孩子,也像她那样爱笑,可等他长大到何时,踏入尘世到何时,又要变得不会笑了呢?
最后从《婴宁》引出,谈一谈东西方文学中的“笑”文化。西方文学的笑,内蓄着巨大的能量,拉伯雷的笑,格温普兰的笑——既是滑稽也是崇高,是从污泥街巷底层发出的穿云裂石的嘲笑,是刀尖直指向特权阶级、要求平等地荡平一切的大笑,这笑声能使国王发抖,使断头台的闸刀轰然落下,使冲天的火焰在街垒上燃烧。伍尔夫说,妇女和儿童,是喜剧精神的主要执行官,因他们的眼睛没有被学识的云翳所遮蔽,他们的大脑也没有因塞满书本理论而窒息。“我们现代生活中所有那些生长过速的丑恶的赘疣,那些华而不实的矫饰、世俗因袭的正统、枯燥乏味的虚套,最害怕不过的就是笑的闪光,它有如闪电,灼得它们干瘪蜷缩起来,露出了光森森的骨骸。”就像安徒生笔下的那个孩子,当所有人都朝着国王那件并不存在的华丽长袍顶礼膜拜时,他却直说国王是光着身子的。西方文学的笑是一把刀,它拥有撼动现实的力量。
相比之下,中国文化的“笑”似乎不具备这样的力度与革命性,可以说婴宁的笑一定程度上是具有感染性的、向外扩散的,但终究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西邻诉讼后,她不再笑了,她知道自己的笑带来了灾祸,因而进入“全人”境界,不喜也不悲。婴宁的名字,大抵出于《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也。”这里的“撄宁”,即是“在扰乱中保持安宁”的意思,婴宁在经历“扰乱”之后,无“笑”无“戚”,“撄而后成”,由此进入宁静之境界。佛家的笑很广泛,佛像的脸上几乎一律都在微笑,拈花微笑,是一种得道过后心如止水的淡然,是灵魂内部完满的圆通,也是属于向内的笑。其他一些文学作品里的笑,诸如《红楼》《水浒》等明清小说,似乎总发生在市井闲谈、绣闼闺阁之间,我不敢说这样的笑能蕴含多大的力量,当然也许是我还不够了解中国文化的缘故。更遑论一些黑暗时代,处在那样深重的官僚压迫、赋税徭役、天灾人祸之下,人们怎么能够笑得出来呢?
2024.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