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No.29《波峰与波谷:秦汉魏晋南北朝的政治文明》-5
十、集权官僚政治的维系和进展
就“贵族化”而言,士族门阀看上去像是一种“倒退”。不过,秦汉帝国留下的两份遗产,使中国中古的所谓“封建化”与欧洲中世纪的出路截然不同。这两份遗产,一是官僚阶层及专制官僚制度,二是士人阶层及其文化传统。相对于秦汉帝国留下的这个“政治文化模板”,门阀政治只是皇权政治的“变态”,士族政治也只是官僚政治的“变态”。
△ 官僚政治话语
魏晋以来的官僚政治虽已萎靡扭曲,但官僚制度依旧处于缓慢的进化之中。高门华族在仕途上“平流进取”,自以为理所当然。然而其时的君主诏书中,通行的仍是“选贤任能”论调。尽管那些话往往只是一纸空文,然其背后却是一个悠久的传统,呼吁把才能、资历的选官标准置于门第之上。就连一向优容权贵士族的梁武帝,也有“设官分职,唯才是务”,“人无贵贱,道在则尊”的言论。
对清谈放诞造成的法纪弛坏,在曹魏就不乏抵制谴责。面对西晋士族的“浮华”,一批事功派官僚主张“肃风论而整世教”、“立吏课而肃清议”。洛阳倾覆、北方沦陷后,又引发了东晋对“清谈误国”的痛切反思。这些言论都在士族文化和玄学思潮下,构成了另一种“官僚政治话语”。
△ 官制和法制的进化
魏晋以来的官僚政治虽已萎靡扭曲,但官僚制度依旧处于缓慢的进化之中。其中,宰相机构和秘书、咨询机构的发展和完善,为隋唐三省官制的出现准备了条件。
《文馆词林》收有南朝诏书二十九道,无一不冠以“门下”。若门下省认为上奏或下诏有不妥之处,有权将之封还,让当事者修改重做。汉代本来也有丞相封驳诏书之事,而南朝的封驳,比汉代大为制度化了。但从本质上来看,三省分工和门下封驳之制只是一种决策纠错机制,其功能是让专制集权在政治理性的基础上行使,并没有超越专制集权。
汉代律、令不分问题,在魏晋时已大为改观。晋代法学家张斐、杜预为律作注,使法律概念大为规范化了,是法理学的重要进步。张斐的《律表》,被认为开唐代“律疏”之先河。又如刘颂,提出了律令名例若无规定则“皆勿论”的主张,这比西方学者“律无明文不为罪”的观点,早了一千余年。
△ 选官中央化和考试制度的进展
魏晋士族获得了重大选官特权,而这种特权的获得也伴随着选官权力的中央化,尚书省吏部成为铨叙的中心。据统计,两晋时期由吏部“直接任命”而起家的人,约占入仕者的半数,即便察举、学校与公府掾属人仕者,也要经过朝廷主持的考试。
魏晋的九品中正制的“中正”是由朝官兼任,这等于把昔日各地的士林品题“中央化”。地方长官所征辟的掾属,也需要中正品评方能继续迁升,由此中央朝廷对地方士人的直接控制也加强了。至于士人推崇备至的“清官”,不仅都是中央官,而且还是门下、尚书、中书、秘书之官,及东宫之官。
选官中央化的直接原因,是战乱对地方造成了巨大破坏,京师成了政治文化重心之所在。汉代的士族很多活跃于州郡;而魏晋士族却多功臣、权贵及其子弟这个封闭的中央小圈子中形成的。

考试这种先进的录用制度,是“选贤任能”精神的集中体现,跟门第选官是对立的,为普通士人保留的一条进身之路。东晋门阀政治时代,察举制堕入低谷,策试时有时无,但形式上考试制度还在,并没有被扭曲改变。
魏晋以降,察举由举荐孝子或举荐能吏之制,逐渐变成了考试文士之制,而地方长官的举荐权力,也逐渐变成搜罗文人以应试的行政责任了。南朝学校规模尽管不大,但由考试而步人仕途的国子生,见于史传的数量却有数十人之多。梁武帝时期还创办了若干学馆,另容寒门才俊,还规定只要考试通过了,“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给普通知识分子打开了入仕之门。
十一、胡汉杂糅与胡化汉化
东汉时少数民族已不断内徙,到西晋末的“五胡乱华”,周边少数民族对华夏族群的历史进程造成叠加和扰动,并在南方和北方有不同表现。司马氏偏安江左后,皇权衰落、政治动荡使政权进一步封闭化,出现了门阀当道;而在中国北方,形成了不同政治传统的交糅碰撞,并孕育出了强大皇权,最终带动了集权官僚政治的全面复兴。
△ 胡汉杂糅与胡汉分治
十六国以来,镇、戍、护军一类军事设置,遍于北方各地。北方大地上还出现了众多坞壁,少数族和汉族民众在其中聚众自保。如并州的坞壁很多是匈奴部所建;冀州的乌丸、青州的鲜卑段部,也都建有坞堡,整个社会呈现出一派“军事化”的面貌。
北魏对“甸服”以外的汉人实行州郡县制;对其他被征服民族设护军以统之;境内一些顽强保留者氏族形态的部落,就任命其首领为“领民酋长”来统率。拓跋部入塞较晚,所保存的鲜卑旧俗更浓厚些,跟魏晋不一样的官名也最多。他们受传统束缚较小,规划制度时经常以意为之,不惮于“标新立异”。
此外,在征服中,部落贵族大量占有依附农和奴婢。慕容氏的前燕,王公贵人的荫户比国家户又还多。少数族政权的社会风习比较原始,对承担特定职事或拥有特定技能者,习惯令其身份世袭。北朝的身份性民户五花八门,如营户、军户、屯户、牧户、乐户、金户、伎作户、细茧户、绫罗户等,种类和数量明显增多。

△ 异族皇权——国人武装——军功贵族
与南朝皇权普遍衰落不同,北朝十六国君主,大抵开初就拥有强大的军事专制权威,而依附于皇权的后妃、宦官在北朝也同样可以“权倾内外”。北魏的冯太后、胡太后,皆大权在握、威福由己。北魏的宦官更为活跃,弄权擅政,竟至“杀帝害王”、“废后戮相”。
北朝皇权的强化,部分源于游牧部落首长和部众间,存在着一种“主奴”关系,要求无条件的依附和忠诚,这与华夏政权中皇帝与士人的“君臣”关系颇为不同。北朝袭用了“国人之名,用以称呼本族同胞,而把汉人称为“赵人”或“晋人”,以晋人事农桑,以国人习战射;打仗时晋人守外城,国人守内城。
北魏“国人”仅指“与拓跋氏同出北荒之子孙”,丁零、匈奴、氐、羌及汉人都不是“国人”。在民族冲突和民族压迫的社会漩涡中,同族纽带的强大凝聚力,保证了国人武装的强大战斗力,这与地位低下的南朝世兵形成鲜明对比。国人支持皇权,皇权也保护国人利益。北魏皇帝保留游牧民族传统,经常率兵亲征,并在战胜之余对掠夺物予以普遍班赐。北魏还通过均田制和三长制,重建了编户齐民体制。
受到部落大人制度的残余影响,军功贵族成为北朝政权中的最大权势者。孝文帝改革后,汉族高官数量大增,但朝中要职大半以上依然由鲜卑贵族担任,在选官特权上也明显优越于汉族士族。北方汉族士族虽以门第自诩,他们仍是被征服者,面对鲜卑皇权的生杀予夺依旧无从抗拒。在此强大压力下,北方士族们被迫高度“官僚化”了,他们勤奋敬业,兼资文武,为北朝的政教建设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并构成了军功新贵的又一来源。
△ 胡化、汉化的摇摆波动
胡化与汉化的交织,是不同民族的制度文化碰撞、冲突和融合过程。十六国官制虽发生了扭曲变态,但其架构,大致仍以汉晋制度为本。北凉的举孝廉和西凉的举秀才的情况,还能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看到。石勒、苻坚、慕容皝、姚兴、慕容德等异族君主,都有亲临考校、黜陟任用的记录。

可以说,在继承汉晋的政教遗产方面,北朝卓有成效,所以到孝文帝时才能孕育出了一个汉化改制的高潮。改革令北魏进入了一段盛期,但也让没跟上“汉化” 时尚的鲜卑武人,在政治上黯然失色。原来号称“国之肺腑”的六镇鲜卑将士的仕途变狭窄了,而南迁的鲜卑显贵习惯了洛阳的繁华奢靡,醉心于“文治”,这让北魏社会出现了深刻裂痕。契胡酋长尔朱荣发动“河阴之变”,围杀北魏王公大臣二千余,洛阳汉化势力惨遭重创。
随后的东魏北齐和西魏北周政权,都源于六镇,鲜卑勋贵们力图恢复鲜卑旧制,屡屡成功排挤了汉族士族。然而随着北镇将士涌入内地,他们又再度卷入了汉化潮流。东西政权虽各自表现了胡化倾向,可是两政权的制度完善和汉化措施,却各自斐然有成,表现出专制集权和官僚政治的强劲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