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前灯
初识
古寺,青莲,盛夏午后的一场雨。
有路人进来避雨。
布衣,草履,墨洒书卷一行轻袅。
雨不止,天色暗下,他仍伏案执笔书写。一行行清秀小楷慢慢有些模糊。
他轻点佛前灯火。
我这只佛前烛火,亮了。
见他来到佛前,深情专注于墙壁佛像,伸手触摸,满掌微尘,模糊不清,盖住了掌心的黑痣。他又秉烛踱步庙堂之中,衣衫轻浮,火光微微。他目如宝玉,清澈无暇,不染任何尘世哀怨。
又带烛于书台上,蘸墨,提笔,他写: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落款:仲夏,木易先生书。
夜深,雨停。他坐庙堂门槛处,倚门而睡, 一轮圆月从云纱中闪现,月光温柔如岩缝清泉倾泻而下,在他身上,是清净平和。
燃了一夜,烛台蜡已将尽。
天亮,灯熄。
情起
夏末,清晨,古寺在山林微光中苏醒。
他又来了。仍是独自一人。背了一箱颜料。
他见庙堂壁画斑驳褪色,便想打磨墙壁,重新勾勒上色。
将墙壁清扫擦拭,再将山泉水与颜料搅拌,他细心调色,挥动毛刷,衣袖斑斓,背脊微汗。
午后,阳光从庙堂褪去,光线黯淡,他给佛前烛火添了新蜡,点燃。
我又亮了。
他与他的影在我眼前晃动。
他的发梢靠近烛火,身上颜料的气味与他的气息逼近,我微微而闪。
灯芯晃动。
他站在临时而搭的架子上,开始一项巨大的工程。火光之中,一颗莲花升腾而起,婆娑世界,脱离五浊,尽是净土。
午夜,他卸下疲惫,宽衣而坐,打开酒水,拿出糕点,和光休憩。
而后席地而眠。
烛火又烬,蜡顺着烛台流向了他脱下的布衣,汩汩向前,我像拼尽几世的力气,不仅要照亮他,还要去沾染他,去感受他。
情起,让我忘记了我是佛前的一盏灯。
陪伴着他,耗完最后一滴蜡,我满足的闭眼,灯熄。
他整整在古寺住了三天。
墙壁上的菩萨又现,慈悲明媚,救赎无穷。
收工是在第三天的下午。他为菩萨脚下的祥云添了最后一笔,很满意。站到两米开外,欣喜品赏。
离开时,他不忘给佛前烛火添上新蜡。
为我续上了生命。
灯亮,我睁眼,所见他厚实手掌的黑痣,清晰明亮,像我燃尽的灯芯,熟悉了几世。
他遗落下了一串朱砂。在烛台上。
给我留下了念想。
缘来
思念无尽。
许愿倘若下次他前来,求佛祖放我,随他而行。
等他,等了很久,深秋的时候,他才来。
古寺庭院的菊花开放,金灿灿的黄,热烈奔放。
他携三五好友,前来赏菊赏月。也来赏他在墙壁上所画的菩萨莲花图。
在古寺逗留几个时辰,他们打算移步山脚客店,但因天色已晚,他们需要灯火照明。有人提议现做一个灯笼,带他们下山。
他看到了我,这个在佛前整整呆了十年的烛灯。他双手合十,为佛祖许诺,用完定按时归还。
一盏明灯为他带路,夜风潇潇,山路蜿蜒,明月如盘。我深知这一行便是入了凡尘,遂了情缘。
从前的佛灯已灭,亮起的,是陪他行路看世界的俗世灯。
从前照佛也照人,现在,只照他一人。
若有一天烛老灯残,灰飞烟灭,不得再亮,也是我的宿命。但这一程,为他,心甘情愿。
下山之后,我随他回到了他的住宿地。
他将我安顿在了书房。
点香,明烛,他铺开宣纸,准备笔墨。
他挥笔写下:烛火本是佛前灯,照拂于我下云山,尘世纷纷皆有情,不如留与伴修行。
三秋,木易先生书。
日后每天夜里,我陪他习字画画,看他抄经诵文。
尘缘已起,花开有时。能成为他生命中的烛灯,实属三生有幸。
苦恋
已是寒冬。
雪下了数天。映得书房格外明亮。
他患了风寒,数日未进书房,再进来,消瘦了好多。
焚香,铺纸,提笔蘸墨,他轻挽衣袖,开始作画。
画的是一女人。
娟娟侵鬓妆痕浅。双眸相媚鸾如剪。一瞬百般宜。又似笑来又似啼。
落款:寒冬,木易先生画。
是他的心上人罢。
窗外雪已停,午后鸟雀欢腾,又有孩童玩雪打闹,一阵喧哗。
他作画完毕,即刻烧水品茗。茶杯在手,他双眼却一直定格于画中,不肯游移他处。
茶香弥漫,茶浓,情思更浓。
夜半,他来点灯。
来看他的画中人,脸上喜忧参半。
火光微动,蜡流不止,这书房,不再是一人一烛,双影相伴。他画中的女人,从画里走出,移步至他的心里。虽无踪无影,却偷走了他半条命。
他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又几日,他酒醉愁肠,来到书房,铺纸作画。手握毛笔颤抖不已,墨洒书台,一朵残荷跃然纸上。
酒后作画,抒情义;残荷落日,是离殇。
他写:荷败日头远,手握离人泪。
那夜,他躺于地面,四肢瘫开,仰面而眠。
火光照向他,我又看到了他掌心那颗痣,原来,我不是几世前在他掌中燃尽的灯芯,那颗痣,是他心上人的泪。
灯熄,我冷。像被人抛在雪中千年,眼前是无尽的白。
想到从前十年与佛为伴,听古寺钟声,见普世众生。万人许愿,万人点灯,从前普照苍生,灼灼生辉。曾起誓要明七七四十九载,燃尽此生,修得灵体,以救万物。
为情,我终负了佛,也负了我自己。
为情,我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我自己。
漫漫冬夜,万籁寂静,梦回古寺,踏雪寻梅。
流离
这世间无常才是常。
天晴,雪化。又是一场雪。
他伤了人,满身鲜血,来不及换衣便收拾行李出逃。
一介书生在酒楼出展自己的字画,遇到尖酸刻薄读者,耐不得对方的毒舌,他酒后作诗吟骂,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一日,那人寻上门来专门给他羞辱难堪,他一怒之下,用刀刺伤了对方。
他才二十来岁,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等待他的本是大好年华,世人所求的功名利禄,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他自然不甘心于牢笼度过余下岁月,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逃。
而这一逃,命运之轮开始偏离,滚滚向前,有去无回。
随他远行,一路奔波。天气暖和起来了,雪很快便化。山路稍有些泥泞,他走的缓慢。几日奔波,见走了远了,他放心下来,不时欣赏山间的景色。
今年的春来得格外早,山上已有星星点点的迎春黄,都是含苞待放的温暖。
最终落脚于一深山密林的废弃宅子里。他修葺房屋,坚固墙垣,剪修花木。
世界都在欢欢喜喜过年,只有他,寂寞独坐空山里,风雨相伴生晓寒。
他多数时间都是盘腿而坐,手握菩提,默默念经,几见凋谢的梅花簌簌落下,竟泪眼婆娑。
他读:“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他想家了。
他读:“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想念曾与他闲游四方的三五故友。
他读:“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想念他的意中人。
他写:行行重行行,悔思当年勇。
心疼他。
恨自己只是一烛火,再无他用。
想来我与他一同退出纷扰世界,我离开我的佛,他离开他的家,此刻相伴相守,是缘分宿命,亦是如了我的愿。
点灯,作画,是未完的青山绿水。
他题:山色空蒙,烟柳袅袅。江中一舟,独行莽莽。
落款:阳春,云山居士画。
他隐姓改名。从前的木易先生已死,从此便是云山居士。正值盛年,他坚信可以靠自己的才学重出江湖,终有一天能出关入世,在书画界再次崭露头角。
自此,没日没夜的作画。
他画翠竹黄花,题: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他画牵牛花,题:牵牛小花也羞涩,黄昏时刻曲卷身。纵情开放有节制,如云缤纷显温柔。
他画水流,题:临溪而立,感受流转。
他画残阳古树,题:日落星出,山河从容,愿你此生有树可依。
四月的一天清早,天还没亮透,窗外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都还在睡梦之中。他收拾画作,打算下山。山里归隐数月,他胡须茂密厚重,皮肤粗糙如泥,无需乔装,也无人知识。
欢喜而出。
数日之后,欢喜而归。
果然字画很受欢迎,卖的钱买了许多酒与书。他开心。
那日归来,他摘得一捧茶花,放于烛台旁,芳香四溢,满屋的清馨让我感受到他内在的温柔。花开有情,山茶盛放让我感受到禅悦。本是一盏无情烛火,可我通过他,感受到了有情世界;我通过他的字与画,受到了艺术的熏陶;通过他的心,听见河流,看到花开,闻到花香,品过酒酿,感受到阳光……
我更是感受到了自己的美。是的,在爱里一切都很美。
可我不甘只是一盏灯。
我默默许愿,如若有朝一日我能受到高僧感化赐福,经过数年修炼得人形,必要与他长相厮守,你侬我侬。
入梦
因为有了爱,一切都有了可能。
没成想来的这样快。
盛夏,傍晚。他习字作画完毕忘记灭灯,自顾而眠。没成想,他睡下之后风雨大作,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这样反反复复有十来回。猛地一下,我从灯芯跳脱,入了他的梦。
梦里他正在山下客栈饮酒,已酒过三巡,醉眼迷离。
“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恐惧喊着。
“嘘——姑娘”,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但环顾四周,无一人在此。“姑娘,别怕,你一直想化为人形,与他相会,今日恰逢此山林仙主寿辰,见你从前功德无量,心地良善,就让你和他梦里相见。记住,一定不可以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一旦说出,立即魂飞魄散,消失天地。”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是山中一棵桂树,已有千年之躯,可称我为桂老——”
“哦哦,桂老,你好啊!真是感谢——”我还未说完,被一声音打断。
“你这个小姑娘在这儿自言自语什么?去给客人拿酒。”是客栈老板在叫我。
原来,进了他的梦,我摇身一变客栈的店小二。没成想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我居然穿的像个在乡下赶集的土包子,一顶灰白色的帽子,一套土黄色的粗布衣裳。真的比土都还土的颜色。也不知这裤子给哪个大哥穿过,很长,一个裤管折了几道,一个裤管干脆拖在地上。邋遢。
这个见面场景真是超出预测范围了。我设想中的他与我,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谁知梦里见他,却是店小二的身份。好尬,真的好尬。
“小儿,再来一壶黄酒。”他冲我喊。
“哦哦,来了来了。”我应着,嗓门可真大啊我。感觉这个身份像是从前吹过唢呐,一开口,就是炸裂的嘶吼。
“你好,客官。您要的老黄酒到了。” 我我我,我可真莽撞啊。
为他倒好酒,又站在他跟前,盯着他喝。
“小二,我哪里有问题吗?你一直守在这里。”他疑惑看着我。
“没没没——”我忙退下。但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定格在他身上。我得抓住这次机会啊,得和他对话啊,土包子也是有春天的。说点什么好呢,对了,和他聊聊文学吧,或者书法也行。
正当我灵机一动时,老板又叫住了我。
“想啥呢,去给那一桌送壶茶。”
“哦哦,好。”
但目光还死死盯着他。
心灵感应似的,他扭头看我,脸上从疑惑变成惊恐。
我收回眼神。
我给客人倒茶间隙,他结了账。见他路过我身边,拔腿就跑。他该不会把我当成抓他的官兵了吧。一定是这样了。
“嘿——喂——云山居士——”我大喊。
听到我的喊声,他跑得更快了,边跑边喊:“别抓我,别抓我。”根本不像一个醉酒大汉。
梦醒。
我从梦中跳脱回来,做回了自己。
他大汗淋漓。一个梦就给吓成这样。
他是有多怕被抓回去受刑啊。
已尽天明,他点灯,起身抄经。灯火对着他的双眸,水波碧玉,猛然一下,我看见他眼中有我。那个追着他喊的店小二。
哦,不,忘了吧,忘了我这个让你受到惊吓又憨态可掬的梦中人罢。
我想到了桂老,这个让我入梦却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头子,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喝醉了酒,让我这般难堪。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做人,虽然在梦里。
斗诗
前几日下山,他接了一单生意,不知哪里的贾商贿赂官员,出大价钱让他作一幅竹林会客图,要求他十五日内作好。
这可是个大工程,他接连几日忙碌无息,最后一夜赶工完稿,他竟累瘫。扶住椅把,闭眼入眠。
起风了,吹得门窗哐哐作响,他的宣纸也呼啦呼啦乱窜。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今夜恐怕又要入了他的梦。
正这样想,我跳脱了烛形。只见眼前一片茂密竹林,竹林外,碧水边,隐约一凉亭。凉亭,这么熟悉的场景。
这不就是他所作的画中景吗?
我怎么又到了画里?
这样疑惑着,一个声音又现:“这是他的梦里。”
是桂老。
“我又进他的梦了吗?他梦到的就是画中景啊!”我向桂老求一确定。
“是啊,你快去赴宴吧,就在碧水凉亭里。”
我原来是宾客啊。这次就不那么尬了。等等,我怎么变成一书生?此刻的我我身着青蓝衣,头戴青色幞头,撑着一把伞,走在淡烟细雨中。
见我近了,一童子前来迎接,“柳公子,幸会幸会。”
柳公子?原来我就是他画中所画的开卷品读的那一位,长相酷似和尚,名为柳如尚。
“幸会幸会。”我作揖行礼。
如画中所见,今日有五名贤士做客其中,家主携家眷,约七八人的样子。此刻细雨微微,有人在凉亭弹奏古琴,另一人吹笛伴奏,余音袅袅,众人安静聆听,氛围感十足。都是些文人骚客。
“柳公子,这边坐。”童子引导我落座。
我收起雨伞,面露微笑,轻轻点头,双手叠握作揖,“众位兄台,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啊。”
眼睛不自主的望向了他,是的,他今日气质绝佳,头戴翠绿发簪,一袭白衣飘飘, 一双皂靴黑帮白底,风度翩翩。
“云山居士,您也来了。”我十分主动。
“见过柳公子。”他稍显拘谨。
怎么今日没了上次客栈喝酒的洒脱劲了,他这般羞怯让我以为认错了人。
大家一阵行礼寒暄后,宾主开口了:“诸位贤士们,感谢大家赏脸光临,今日我儿行成人大礼,特邀诸位前来助兴,诸位都是当地才高八斗、出类拔萃之人,今日相会于此,大家一同交流,随性起诗,把酒言欢,也让吾儿开开眼界。”
完毕,一阵掌声响起。
今天入了文人的局,好好好,且让我也尽情发挥一下。
“诸位,宾客里我最年长,我先来起头,一首《卜算子》给宾主小儿祝福。”只见一身穿紫袍头戴官帽的老先生出场,胡须可见青白,是知天命的年纪。他端起自己酒杯,看亭檐雨水滴答,吟道:
“凉亭烟雨歇,江上微波起。加冠礼成众相贺,欲作词来告。”
老先生爽快大笑:“有没有人来往下接?”
“我来。”只见一年约十六七岁的白面书生举手示意,“老先生头开的好,开得妙啊,我这不由自主的想接,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有人用筷子敲击瓷碗,叮咚叮咚,好不愉快。
“且看远处竹,清俊有节气。虚心谦和近仁义,顶天能立地。”
“好啊!”众人拍手叫好。白面书生也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用胳膊肘杵了杵坐在我旁边的云山,低声问:“你不来一首?”
他尴尬一笑,低声对我:“高手云集,不敢放肆啊。”
“你不来,我来。”说着我便站起来,操练这么多年也该出来亮亮相了。他一脸惊讶看我。
“诸位,难得今日大家欢聚于此,我也来一首助兴。”说完,我感到我仿若回到了从前的佛堂,浑身上下,又光芒四射。
“远见青山巍峨耸,近听才子献诗赋。成人有礼以嘉德,应是梅兰为姿,松竹为质。”
“有人接吗?不如云山兄来接一接。”我冲他诡异一笑。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呆坐那里,如一木偶。
“好,柳公子亲自点了云山兄,云山兄就来往下接。”宾主又亲自点了点他。
不得已,他站立起身,“好,那我也亮亮相。”低头作揖状。
“人生如攀须弥顶,须有菩提坚固心。恍惚俗世几十载,要得不枉此行,无憾无悔。”
他真是掏心掏肺作诗,没一点逢场作戏和阿谀奉承啊。
“诸位,云山才学疏浅,创作拙劣,先自罚三杯。”他举起酒杯,连饮三杯。
“各位真是神仙打架,不分上下啊!”宾主乐道,“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喝一痛快。”
再一杯酒下肚,我看他小脸绯红。
这酒量,还差一点啊。
“诸位,今日我特带来了小儿所作山水画一幅,劳烦各位尽情创作,为小儿画作点上龙睛。创作最佳者,有重礼相赠。”
只见宾主打开画作,一幅清秀靓丽的山水画作映入眼帘。大家纷纷凑近观赏。
咦——不对劲,不对劲啊,这不是云山的画作吗?
我疑惑的看向云山,低声问:“这怎么回事?这分明就是你的画啊!”
他很平静,没有一点惊讶。喃喃:“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年头,谁还不为五斗米折腰?”
我猛然清醒,近来他的画作都没有落款署名,原来都被这坏老头子买走署了自己儿子名字了。
真是愤怒,不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而是有钱能使才子没。我越想越气,破口大骂:“骗子,一家骗子。”
云山见我激动,捂住我的嘴巴。
场面顿时炸了锅热闹起来了。
宾主脸上的疑惑秒变愤然。
“呜呜呜——”我想挣脱来,继续说。但他将我死死捆抱住,我不但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我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啊——疼——”他大喊。
梦醒。他给疼醒了。醒来迷茫环顾四周,郁郁不快。
我又回归烛形。
这又是什么剧情啊,为什么总是不得我意,上次梦里吓住了他,这次梦里又给伤到了他。
梦里没给他出这口气,让我不甘心。
但我也从此了解了他的难,他的青云之志终是败给了生活,一腔热血败给了眼前之苟且。
带出去的画一幅又一幅,都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但现实又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一个戴罪之人,太过出众被发现还得回去受刑。
做人真是矛盾且苦。
明知道这是一盘死局,走与不走都会输,怎么办?你是继续走还是就此放弃?
归隐
松林会客图如期完稿,如期交付。
他回来消沉了不少,不再勤奋精进。
整日醉眼迷离,浑浑噩噩。想来也是郁闷的要命,梦想被现实蚕食,化为泡影,他真是进退两难。
不碰笔墨更是有一阵子了。
像是有人从他身上拿走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肆意的活着。又像一朵花,经历了怒放之后,开始枯萎,快要凋零。蔫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逐渐转寒了。他托人往山上运了不少粮食,买了些棉衣棉被,囤了一些干果蔬菜,是要准备过冬的操作。
没猜错的话,他也是不打算下山了。逃避种种,难道他要亲手将已颇有名气的云山居士埋藏吗?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见不得年轻人自甘堕落,更是不能见我的意中人就这样日日颓废。
我得想办法敲打敲打他。
如前两次入梦一般的风雨之夜终于等来了。我激动不已,只待他睡下,我好再次跳脱,与他相会。
但对于每次他梦里我的身份设定,我真是无奈。可考验我的随机应变力。
风刮了两个多时辰,雨唰唰唰地下来了。他仍在喝酒,迟迟不肯睡去。我只得默默脑补,进入梦之后和他说些什么?如何做才能博得他的信任?
正绞尽脑汁,他开始打盹,烛火呼啦一闪而过,我入梦了。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快活地啊,他真敢梦,这烟花风流之地,到处是轻浮放荡的女人,满楼的酒徒色徒,他也敢来啊。
等等,我怎么也在这儿,我又是谁?
“你是这的头牌,叫楚楚,云山先生苦苦相恋的风尘女子。”桂老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耳边。
“什么?风尘女子?头牌?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我一个高洁靓丽不染尘灰的佛前灯,居然会沦落如此。我闭眼,痛苦。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见屋子里有一铜镜,我坐下,仔细端详自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是个美人胚子啊!人说:眼为情苗,心为欲种。这一丹凤桃眼是要勾人魂魄罢。
“楚楚,楚楚——”
有人叫我,我转头,是云山。
他见我,很是兴奋,拉住我的手,亲切道:“终于见到你了楚楚,分开许久,想你到肝肠寸断。”
“啊——”我下意识手缩了回去。
第一次与他亲密接触,我不太敢,真是太怂了我。
“楚楚,你过得如何?是不是受苦了!都怪我,来晚了——”说着他把手伸向我的脸。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放了下来,“云山,我,我先帮您倒杯茶,咱两坐下慢慢说。”
“哦哦,好的楚楚。”他笑嘻嘻对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云山。许久未见,你怎么这般憔悴?”已分不清自己是真心疼还是装心疼。“我知道你发生了许多事,也知道你现在过着隐居的生活,不打紧,困难都是暂时的。”
也不知哪里而来的力量,我的一番话得到了他的信任。还得感谢楚楚这个身份啊。
“来,喝茶。”我递茶到他跟前。“云山,现在为何放弃创作了?”我开门见山。
他目光移向别处,沉默。
我继续道:“在市面上看到很多画,和你风格无异,但署名是云山居士,我便知道你隐姓改名了。你的画很受大众欢迎,我所知的好几位贤士都将你那买后收藏了,说数年之后肯定价值不菲。”
他自顾自摇头苦笑。
“别气馁啊,继续做你自己啊。”我鼓励他。
“楚楚,没用的,即便我在书画界崭露头角,出类拔萃又能如何?我一样被天下人耻笑,一个有罪之人到哪都是轻贱的——”
“不——”我捂住了他的嘴巴,很坚定的看着他,“大胆往前走,过好当下,不要怕,不要怕。”
他将我的手从嘴边拿开,紧贴他的面颊。
一股热流从我掌间流淌,抵达心脏。
我羞的无地自容。但转念之间,那矜持劲儿被硬压下去,要活在当下,体验当下。
“云山,人这一生很短暂,能有头有尾干完的事很少,大多人都是一边干着一边怀疑着,更是被外界的眼光左右着,到头来碌碌无为一场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生来就有使命——”
“使命?什么使命?”他还是试图否定自己,手从我的脸颊移开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都等着你出新作?你知道你的画被多少人喜欢?你知道你我相识之前,我单单凭你的诗就被吸引?”我很激动。
“一个有罪之人画出的画有什么价值可言?”
这人要是掉进一个漩涡之中,就是观音菩萨来,都不顶用。他认定他不行,认定他就是废柴一个。
“云山,你怎么想你自己不重要,我一直看好你,看好你的过去、当下以及未来。”
他喝了口茶,沉默。若有所思。
“云山——”我喊他名字,我知道很快他梦便会醒,这个时候我只想尽最大的能力来让他振作起来。
“一定要相信有一个人永远在前面等你啊。”
“楚楚,没有功名成就就不配拥有你吗?一定得这样吗?你知道我多恨你,多恨你从前说的你等我之类的话,你可以选择不等,现在的我也不值得你等。”他怒了,站了起来。
“云山,你冷静一下。你太累了。”
我没想过他反应这般强烈,男人这该死的自尊心。
“我们就此别过吧,楚楚,愿你保重。”他拂袖而去。
“云山,云山——”我试图挽留。但无济于事。他像一匹受惊了的疯马,头也不回走下了楼。
情爱使人变得神经。
使男人变得玻璃心,变得不可理喻。
梦醒,他像一个女人一样,一阵梨花带雨,泪湿枕巾。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就在刚刚,就在梦里,他告别了他最心爱的人,从内心把这个惦记拔出了。
三场梦,三次遇见。我都是这般无用,没有一次是遂我心意。我们的缘分,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之于他,不过是一盏灯,陪他习字画画而已,奈何我心比天高,想要救赎他、想要看着他成为人上人,好像只有这般,才不辜负我这么久的爱情。
我太自私了。
人来一趟世上,都有各自宿命,迫切的去强求去更改,这岂不是逆天,行了不道之事?
一切顺从天意。
回归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盖了整个山头。大地沉默了。白茫茫一片寂静。
无端入了他的梦数次,与他的颓废和低沉斗争了数次。
身上的能量像被偷走般,我也掉进了一个漩涡里,不断思考我们之于彼此的意义。
我看到他身上的光亮,也看到了他内心里的黑暗。知道他的骄傲与悲伤。
我爱他的才华性情,像笃定佛祖的慈悲一样笃定他会一番成就。
我见他深情,见他爱而不得,见一个男人内心对爱的渴望。
我知晓他所有的秘密。也因此而沉重。
我仍然爱,但这爱不再只聚焦于他个人。我明白了世人的苦,生了巨大的慈悲。
夜深,他给火炉里添了把柴火。火苗照着屋内所有的物都有了影。
不甚孤单。
他铺纸,提笔,好久没写,竟有些生疏。只见下笔一行流水,潺潺欢畅。
冬夜凿壁偷亮光,梨花纷飞见故乡。
提笔欲书相思意,难掩簌簌泪两行。
几回梦里见佛祖,佛祖却擎灯照光。
小步处处有圆满,上善若水纳百川。
落款:云山居士冬夜书。
我与他之间的心有灵犀,这是第一次。他大概是感受到我的存在了。想来这一程相伴,不管是缘分还是宿命,他和我在生命的这段路途中相互拥有,定会有所感知。
最后一次进入他的梦。
很平静。在一片茫茫的原野里。清晨雾气缭绕,他在里面行走。
桂老曾对我说过,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不能做回我自己,那我就当一回他吧。我是灯,也是他的一面镜,我自然是懂他。
是的,没错,他在旷野里看到了另一个他。也是我。
他本能的恐惧。
一直往前跑,试图摆脱我。
我在后面追着。但也没用多少力气,很轻松的跟在其后。
“别怕,别跑,我是另一个你,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试图让他冷静。
“你是妖怪变成的吧。”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告别?”他慢慢停下来了。
“是的。我将带上旧的你去完成我的使命了。你要有新的开始了。”
“什么旧的新的,我没听懂。”
“从前你借佛祖的灯也该还了。”千言万语,我只能到这里了。
我想起从前许的愿,愿幻化人形与他长相厮守,但此刻,我竟释怀坦然。我想把他的人生还给他自己,他应该有自己的选择与规划;我也想回归我自己,去完成我的使命。
“我该走了,云山。愿你以后保重。”
我把梦还给了他,把茫茫旷野还给了他。
半个月后,漫山雪退,他长途跋涉,送我回了古寺。
任人间岁月流转,日月变换,古寺还如昨日,静谧圣洁。许久未见,他画的卧莲观音鲜色渐褪,但依旧光芒四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又现,他深情专注于墙壁佛像,伸手触摸,满掌微尘。黑痣长在他的掌心,却印在佛前灯的烛心。他又踱步庙堂之中,衣衫轻浮。只是他不再目如宝玉,不再清澈无暇,有了尘世的哀怨苦痛。
他将我放于佛前,续了蜡,点燃。
俯下身子跪拜。
烛火攒动,蜡滴流淌。世间相逢,终有一散。
人间行走两载,红尘旧梦,不过是,一场空。
今日别,人烛各有命,仍祝君,千万幸福又平安。
结
恍然而过三十载。寺院被翻修了好多次。变化亦多。
每逢庙会,人流大增,常常寺院内烛光腾腾,香火芸芸,诵经声音阵阵缭绕。佛光的滋养之下,我亦充满佛性,一心只为助世人脱离五浊,向光向佛。
一日,几个顽劣孩童进了佛堂,玩耍累了躺在地上休息,其中一孩童说他见佛台底部一个手串,遂找了一木棍东捣鼓西捣鼓,将其挑弄了出来。
一串朱砂。
眼熟。
恍惚之间,有个人影在我面前出现又模糊。
不知他现在可好。
小孩子打闹一阵,又嬉笑吟诗: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又吟:
“我有佛灯一盏,久照山高水远;一朝入我梦境,助我修行入定。”
我惊讶。
我希望是他所作。
更希望他已如从前所愿。在书画界已崭露头角,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又几日,几僧侣来此。在寺庙一阵打扫清洁之后,几人围绕寺庙花园一石台而坐,恰逢寺庙桂花开放,芳香四溢,他们又品茗作诗,好不快活。
天色逐渐暗下,他们起身准备收拾床铺,今夜在此住下。
其中一僧来到佛堂里头,点灯,叩拜。身影如此熟悉。
跪拜起身之时,他张开双手,喃喃念经,手心黑痣猛然入我的双眼。
烛火抖动,蜡滴汩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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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落霜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4-08-26 01: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