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小说)
一
坟地里来了很多人,伴着丝丝小雨黏腻腻地贴在墓边,黑压压一片。哭声阵阵,穿过雨丝,四处上蹿,冲到老树身上,树叶哗啦作响,混着哭声一路下坠,直到埋入地底,了无音讯。
一声唢呐,送葬结束了。人们各自回家,但都比来时加快了脚步,毕竟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的衣服要收起来,窗户要闭紧,花盆要挪腾。雨则毫无愧色,夹着雷电,倾盆而下,浸透万物,冷眼打量着这片黄土上的一切,如手塞袖筒,口叼旱烟的老汉。
土腥气越来越浓,弥漫整个村庄,四野空如古钟,青山隐隐矗立,似生锈的钟面。
只有我,一个人走在雨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死因——不是病死,是自杀。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会徒增人们的烦恼,更重要的是,除了养蜂人,没人会理解这种事情。不是吗?
死者吴能礼是我师父,他脾气好,性子慢,木讷耿直,我常笑话他“无能力”,他也不恼,只是憨憨地冲我笑。实在逼急了就说,你个狗儿的,成天胡扯,名字是俺大(爸)起早贪黑弄下的。一阵轰鸣响起,不过这次不是我,而是我们饲养的蜜蜂。
我从去年八月起跟着师父,因为他饲养的是意大利蜜蜂,简称意蜂。意蜂个头儿大,产蜜多,是个赚钱的好手,我急需结婚买房,忍痛和女朋友暂时分开,打算挣了钱再娶她过门。
师父冲我开玩笑说:“当心看上蜜蜂,可就回不去喽!”
我拨了拨手机屏幕,抬头嘲笑他:“蜜蜂能给我生娃吗?”
他指着我笑骂:“瓜娃子成天胡说!”
“你是不敢说还是没能力啊?”我故意挑逗他。
他抄起脚边的土疙瘩朝我扔过来,我跳着躲开了,他半凶半喜地指着我大叫——猴娃娃,捶给两打!我挺着脸凑到他跟前,翻翻白眼,他乐呵地推开我说:“还是个碎脑娃娃。”
我看见他眼角的褶皱,皱缝里挤出一丝苍凉,然而很快又不见了踪影,或许是一阵清风恰好吹过吧。
我们养蜂人常常居无定所,一年之中往往要辗转三四个地方。八月份我和师父从陕北出发,去内蒙古追花。入冬之后,蜜蜂将不再采蜜,我们需要赶往云南,安排它们过冬。等到来年二三月份,便去四川追油菜花,那是蜜蜂的天堂。花期过后,又必须在四五月份赶往陕北,采野槐花、枣花。在陕北停留四个月左右,再出发去内蒙古。
师父几乎每年都在重复这样一个循环,陕北、内蒙、云南、四川,这些南北分割的独立区域,因为蜜蜂,圈出了一个崎岖丑陋且不完美的圆。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出发是夜里一点,天很黑,没有一丝月光。人行走在暗夜中,像是一块“行动的煤炭”,我找不到师父的踪影,大声喊着,他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说:“喊啥呢,不要把我的蜂吓坏了。”我急了,越发大声地说:“我还没有蜂值钱?”师父扭开探照灯,光圈对着我的脸,干笑了几声说:“你以为嘞!”然后迅速把灯塞到我手里,转身背过我说:“害怕就拿着,你打光,我搬蜂箱。”
我紧紧地跟着师父的脚步,生怕他把我弄丢了,我第一次感觉到无助和落寞,好像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我慢慢融化着,变成一滩浓稠的蜂蜜,在某个清晨,有个又饥又渴的人路过,混着河里的脏水,喝下了我。
师父叫来的是一辆重卡,车厢尾部伸下一条长板,方便我们上下卡车,长板只有一人宽,师父抱着蜂箱,踩在上面,我打着光,跟在后面,长板发出吱吱的响声,我看着脚下如同走钢丝一般,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师父大喊:“光跟上,欢(快)点!”我晃着身子勉强前进,他却脚底飞快,上身四平八稳,尤其是那双抓蜂箱的手,指尖紧紧地扣着箱子边缘,比十根手指还牢靠。
就这样来回上下约莫几十趟,终于在夜里三点,我们结束了一切工作,准备上路。
司机是个中年人,话不多。我和师父坐在车厢里,不停地摇晃着,我闭上眼睛,听着发动机的声音,路灯的光一个个闪过眼底,忽明忽暗,让人难以入睡,我睁开眼看了看师父,他早已经蜷做一堆,头深埋进臂弯,双手交叉,酣然入眠。在幽微的光线下,我看见了他那根断指,平时怕他为难,不敢多看,现在终于可以细细打量了——断指是中指,上半截被削去,只有下半截残留着,露出部分圆润发亮,像用久的锨把儿屁股。就这样盯了几秒后,我心里突然发紧,不知为何原本的好奇心变成了羞耻心,随即别过脸去,又不由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确保十根都在,然后迅速握紧,生怕一不留神就被风吹跑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个碎娃。
到内蒙,天已大亮。我和师父卸了蜂箱,摆放在背风向阳处,便开始组装帐篷。帐篷用镀锌圆管搭建而成,外面围上防风防雨的绿色篷布,篷布上专门留有小窗口,方便观察蜜蜂。床是用木板拼凑的,床上铺一个褥子,褥子里的棉絮湿漉漉地外露着,像被踩脏了的雪块,上面再放一个蓝白格纹的粗布单子,一床被子,一个荞麦皮枕头。
我问师父:“两个大老爷们,同床就不说了,难不成还得共枕?”
“忘了给你买被子,明儿再去镇上买。”师父双手搓着头顶说,“今黑(今晚)我睡外面。”
“外面怎么睡?”
“天是被,地是褥,养蜂人是没家的鬼!”
“呦!歌儿编得不错!”我嬉皮笑脸地调侃他。
“黄莲树上弹琵琶。”师父说,“抓紧干活吧!”遂转身去了车上。
我追出去问啥意思。他一手提着煤气罐,一手拎着燃气灶,看我只顾好奇,示意我接过手里的燃气灶。“拿好了!”他说,“甚么意思?苦中作乐呗!”我放声大笑,师父背对着我,默默地装摆好所有炊具,什么也不说。
我们放好小型发电机,装上电灯,给手机充足了电,便开始搬运蜂桶,桶里装着摇好的蜜,清香甘甜,是蜜蜂也是蜂农们的勋功章,所以定要放到这帐篷里,时时激励,给予安慰。当然,对蜂农来说,卖个好价钱,才是最终目的。
一切停当后,师父交付了车费,回到帐篷里,问我饿不饿,我点了点头,他用所剩不多的青菜连着大米,煮成了一锅蔬菜粥,放一点盐巴,端给我一碗,我接过粥,虽觉得难以下咽,但也不敢再多问,生怕他又编出什么歌来,也怕勾起他心中的苦涩。只好将话题转向了蜜蜂。
“师父,咱们为什么选择这片地方?”
“这里地势开阔,背靠大山,避风向阳,有利于蜜蜂采蜜。”
“前面不是更宽阔吗?”我不解。
“光宽阔哪能行?还得有水源,一个是方便蜜蜂采水,再个是方便咱们煮水吃。”师父老道地说。
“哦,还挺讲究!”
“学问大了去咧!你起码得跟上三年,才能出师。”
“咱们这么辛苦,一年能赚多少钱?我得算算聘礼、买房的钱。”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略有不忍地说:“一年顺利的话,赚的差不多顾住一家三口的口粮吧!如果遇到不顺,可能还得借钱过日子。但是总比种庄稼好一些,现在粮食也不值钱,没家没口倒无所谓,但凡成了家,有了娃,光靠种地连娃娃的学费都交不起。”
“那我得跟你几年啊?”我急切地询问。
“一切顺利的话,需要至少……”师父再次看了我一眼,喉结动了动,吃力地说,“五年吧!”
“五年?”我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人家女娃早跟人跑了!早知道就不来了!”说着生气地踢了一脚蜂桶,没想到它那么脆弱,只听“嘭”一声,蜂桶裂了一指宽的小孔,蜂蜜不住地往外流。
师父像高压弹簧一样,迅速跳起,用手接住流出的蜜,转身从床底拿出一个小木塞,用力顶在裂口处,停了几秒,确保蜜不再外流,然后拿出一个小碗,将手上沾着的蜜剐到碗沿,余在手上的则用舌头舔了个遍。
我知道,蜂蜜对养蜂人来说意味着希望,我踢到了师父的心尖上,我低头不语,他也不出声,空气瞬时凝结成一团,像结晶后的蜜,坚硬浑浊。
“对不起”声音小到连自己也听不见。
“酿蜜的吃不到甜,吃到甜的不酿蜜。酿蜜的命比草贱,吃蜜的命比蜜甜。”师父眼皮也不抬,“明儿去镇上,记得买桶。”
他的歌很多,可这一首我至今难忘。
夜晚,繁星四溢。我出去解手,看见师父盖着一个红蓝相间的蛇皮袋子,脸上蒙着破洞的旧衣服,胸腔有规律地起伏着,呼吸均匀自然,如天地中的一粒尘土,或者你也可以说,一个弃儿。
冬天来了,我们转场去了云南,蜜蜂不用采蜜,我和师父暂时过了一段清闲日子。
二
过完冬天,我们从云南出发,前往四川追油菜花。四川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师父在路上就不停地说,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油菜花海。我问,美吗?他在上下唇的摩擦中打一个响,得意地说,可好咧!
我们驻扎在成都平原腹地,三四月的成都,气候湿润,温度适宜,空气中隐隐飘着奶油蛋糕的味道。油菜花开满山地,放眼一片金黄,随着山势弯曲起伏,在蓝天映衬下,显得饱和度极高,堪比梵高的画作,我甚至触摸到了那凹凸不平的画面,闻到了油彩的气息。油菜花串簇拥成团,在枝干的承托下,相互推搡,歪斜着沉重的脑袋,忽东忽西,形成一阵阵波浪,收放自如,显得敦实可爱,远方的山峦若隐若现,硬朗坚挺,与柔软的花海形成了一个阴阳八卦图,柔中有刚,刚中带柔,刚柔相济。
我想象着我们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过去,贪婪地吸允着花蜜的场景,内心就升腾起一种满足感和幸福感,这难道是与辛勤劳作的中华传统美德形成了强烈共鸣?姑且这么认为吧。
我随手拍了几张照片,急不可耐地发给女友,抬头看见师父对着花海发呆,我正要叫他,手机响了起来,女友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我问她好看吗?她没有回复。师父走到我面前,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微笑着说:“走吧!干活!”
我只好收起手机,开始搬弄蜂箱了。
蜜蜂早已恭候多时,应该让它们兴奋一下。按照师父交代,放好蜂箱后,我便着急地打开箱盖,一只肥硕的工蜂率先爬了出来,接着嗡地一声,一群蜜蜂扑到我脸上,我下意识地左右摆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但已经来不及了,蜜蜂直冲我眼睛,我碰触到它的翅膀,它也感受到了危险,毒针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右手,我瞬间缩回手,不停地抖动着,顿感全身血液凝滞,手臂发麻,一阵阵地刺疼。是的,我被蜂蜇了。
我赶紧找师父帮忙,师父见状,先盖好蜂箱,然后扶我进帐篷,让我平躺下,随即在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细针,把酒精喷上去,又取出手电筒,照着我手上的刺,轻轻拔起,我大叫一声,双腿不住地乱抖,师父说:“别动,忍着点。”我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师父用双手紧紧卡住被刺扎过的地方,边捏边按,鲜血缓缓流出,我满头大汗问:“好了吧?”他不接话,用肥皂水反复冲洗伤口处,过了十几分钟,才放下心说:“好了,你躺着别动,一四儿(一会儿)我叫你。”我安安静静地躺在帐篷里,只听着他一人忙碌的脚步声,当然,还有蜜蜂们得意的嗡嗡声。
一小时后,师父进帐篷叫我,看我用嘴吸允伤口处,立马喝止,顺手抄起一瓶二锅头,让我仰脖喝下一大口,他说,在嘴里含了几分钟,绕着牙齿转动了几圈,最后吐出去。我一边做着动作,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又去弄了一大盆肥皂水,帮我冲洗伤口,温和地说:“记住了,口里有菌,伤口处也不干净,千万不能用嘴吸。”然后扶我坐起,手里端着一碗蜂蜜水,准备喂我喝下,我问师父:“被蜂蜇是经常的事吧?”他说:“刚开始容易被蜇,时间一长,蜜蜂也认识你了,只要你温柔不粗暴,身上没怪味,一般不会出事。”“你被蜂蜇过很多次吧?”好奇心触发了疑问。
他透过帐篷的小窗,斜着身子看了一眼蜂箱,好像准备说坏话似的,我洗耳恭听,但他停顿了好几秒,慢慢举起右手,我又一次看见了那根断指,像是无言的挑衅,又像是残酷的警告。
“这根指头……蜜蜂干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叹了口气说:“那年,我在内蒙养蜂,正着急着搬蜂箱,两个村民气冲冲地找到了我,说是蜂蜜蜇了人,要我赔偿,我看那人脸色煞白,全身浮肿,吓坏了,赶紧扔下蜂箱就带人往医院跑,也是倒霉,这村民原本有心脏病,被蜜蜂蜇了十三处,心脏衰竭,没抢救过来,就……走了。”
“死了?这么危险?”我惊住了,断手指已是我能接受的极限,没想到还有丧命的,我坐不住了。
“也是凑巧,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后来我把这几年的积蓄都赔给人家,现在一切从零开始。”师父盯着帐篷一动不动,仿佛在念经超度亡魂一般。
“真倒霉!”我心想。嘴上却说:“以后还能挣回来。”
“有一次,我骑摩托去镇上买菜,不小心摔了一跤,指头被路上的碎玻璃划伤,在诊所简单包扎一下,但还是渗血,我忙着收蜜也没管,寻了布条紧紧地扎住,后来指头发黑,没有知觉,大夫说拖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坏死了,只能切除。”他摇摇头说,“可能是报应吧!”
原来,师父的手指并非蜜蜂所伤。但我不相信报应的事,只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他像是被人捏在手里的小卒子,随时抵挡一切明枪暗箭,伤痕累累却无法逃离。换成我,会怎样呢?我会厌恶那个村民,绝不赔上所有的积蓄,我会找诊所医生闹事,让他赔钱,我会咒骂上天不公,抱怨自己是个倒霉蛋,我还会买一张彩票,也许上天怜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呢。而师父,什么也没有做,只能在命运的迷局中自我安慰,以退为进,希求解脱。
说真话,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窝囊极了。
一只蜜蜂飞了进来,我吓得用被子蒙住了脸,躲在被窝里,直喊着:“赶快撵出去!”师父漫不经心说:“把脑瓜子伸出来吧!”我慢慢探出脑袋,他故意捏着一只肥硕的蜜蜂横在我眼前,我大叫一声,缩回头去。
师父笑着说:“娃娃,勇敢点。”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躲在被窝里大哭起来,那时四周一片黑暗,身上仿佛扎满了蜂刺,动弹不得,每一根神经都在挣扎抽搐着,它们如闪电般刺激大脑,在飞速运行中把我带回到几年前。
那年我读高一,父母摆夜市,很少管我,我成绩不好,人也老实,在班里基本没有什么存在感,走路总是低着头,上课回答问题也支支吾吾,时间一长,老师和同学都离我远远的,生活仿佛被套上了特制玻璃,所有人都能看到我,我却看不见任何人。
一次上课,老师讲错题,同桌不屑地骂了句傻逼,为挽救尊严,老师停课整顿,在他逼问下,同桌伙搭周边同学,一致将矛头指向了我,我百口莫辩,老师叫来家长,家长对我一顿臭骂,没有丝毫信任。那时我孤独极了,就因为我成绩不好,性格老实吗?好吧,我发誓,再也不做乖孩子,不做窝囊废!
新学期开始,教育局来学校检查,校长特意嘱咐见领导要点头问好,校服拉链必须严丝合缝,体现本校学生应有的精神面貌。同学们议论纷纷,说学校太虚伪,我自然更是如此认为。
那天我在球场踢球,正好撞见校长带着一群西装革履们走在操场上,笑脸盈盈地指着足球场说些什么,其他人也微笑着点头附和,我瞅准时机,一脚踢了过去,足球砸了领导的腿,校长示意我过去,我才不去,他尴尬极了,给身后的教导主任使了个眼色,教导主任向我跑来,我看见他眼神犀利,鼻孔朝天,嘴角却故意扬起来,僵硬地说,赶紧去道歉。我说不是我。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不管是不是你,先去道歉,不然校长面子往哪搁?快去!我不得已去道歉,校长装作若无其事,嘴上原谅了我,眼睛却盯着我松开的校服拉链,不依不饶。
我只恨没把他眼镜踢碎!果然,领导们走后,我被通报批评,通报内容——不积极主动认错,没有礼貌,精神面貌不佳。从此,我不再是透明人,而是个成绩差又自大的坏家伙,那面特制镜子也变成了黑色帷幔,透不出一丝光亮。
就这样我混到高三,高考败北,无缘大学,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勇敢,用不满惩罚了不公。
现在却不知为何,看着师父的生活,我不断地问自己,这样的勇敢值吗?
哭声似乎让蜜蜂们突然安静了,帐内深如湖底,空无一人,只有一束阳光透过小窗照了进来,打在冰冷而潮湿的蜂桶上,散发出丝丝清甜。
三
真正了解蜜蜂习性,学会养蜂人那一套,已经到七月份了。那时我们在陕北追洋槐花。
陕北山区沟壑纵横,俯瞰黄土高原如一窟窟天然土洞,人们居住在土洞底部,四周像口袋一样,捆绑着一代代人,加上黄土特有的浓烈气息,一切都显得敦实憨厚、质朴无华。
夏天却全然不同,在这片看似荒凉的土地上,洋槐花开遍沟壑,暗香缭绕,醒人脾肺,白色花瓣摇曳浮动,仿佛海面闪烁的粼粼波光,它们点缀着土黄,犹如黄龙角上的星光,野狮身上的雪花,土狗头顶的飞絮,为厚重注入活力,为沉闷注入生机,这是生的张力。
自然,也是蜜蜂的天堂。
这些日子和蜜蜂朝夕相处,觉得它们真伟大,是的,我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它们,一点也不过分。小家伙们晨起采蜜,夜晚睡眠,却把最好的留给人类,从不计较。在最危险的时候,竟以生命为代价,用蜂针蜇死敌人,和对方鱼死网破,毫不怯懦。我不禁原谅了那只蜜蜂,我只是受了点疼,而它却失去了生命——它比我勇敢。
“你看,蜜蜂多好。”师父提起一张蜂脾说。
蜂脾是什么?就是蜜蜂的巢。一个蜂箱里,一般装有三到十二个蜂脾,蜂脾呈长方形,一端较长,便于挂在蜂箱上,脾上布满密集的蜂窝,蜂窝用于产子和装蜜。
我看着密密麻麻、爬满蜜蜂的蜂脾,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还麽(没)习惯?”师父笑着问。
“你听过密集恐惧症吗?”我撇着嘴说。
“麽听过”师父摇了摇头说:“只听过贫穷恐惧症。”
我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师父封闭时间久了,哪里知道这些新鲜的知识?怪道人人都瞧不上养蜂人,多多少少也和自己不争气有关。我像是局外人一样,默默地衡量着他,冷眼看他忙里忙外,毫不动心,甚至想象着自己是个开着豪车的富人,路过此地,体验生活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师父划界线,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想法。
“刀子拿过来。”师父说。我这才回过神来,又怕他发现什么,假装殷勤地把割蜂刀递给他。刀子是长条形的,主要用于割蜂盖。在蜜蜂的劳作下,时间一长,蜂脾上便会形成蜂盖,封盖为半透明色,软硬适中,要想取蜜,则必须用刀子割下蜂盖。
师父下刀很慢,轻轻划过蜂脾,留下子脾便于蜜蜂产子和自食。然后再把整张蜂脾放入摇蜜机中。他示意我摇蜜,不知为何,我发泄似的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转了几圈,师父立马喝止说:“轻点!你这是赶尽杀绝呢!”我又轻摇几下,取出蜂脾,放回蜂箱,最后过滤摇蜜机里的蜂蜜,蜂蜜丝滑地流出。师父说,好的蜂蜜可以拉丝,还能闻到花香。
师父随手捏了一撮蜂盖,放到我嘴里,我嚼了嚼,蜜汁从缝隙中流了出来,满口生香,不过,这种甜蜜只能持续几十秒,剩下的口感便如同嚼蜡了。师父说,那就对了,剩下的东西就叫蜂蜡。
“起个好听的名字吧!”我说,“爆珠流蜜口香糖。”
师父愣了愣,不知我在说什么。只是叮嘱我,凡事要给别人留活路。我想,他是嫌我对蜜蜂不够温柔。
在蜜蜂这个群体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蜂王。蜂王就是一群工蜂的老大,一张蜂脾里必须有一个蜂王,否则蜜蜂将会群龙无首,四散而飞。蜂王生下工蜂,工蜂屁股上有毒刺,是产卵管发育而成,正因为此,它们无法生育,只负责采蜜,而蜂王则只负责生育并管好自己的孩子们。我常觉得蜜蜂是“母系氏族”,它们生下来就只认母亲,当然如果要换新的母亲,必须将生母取出,让后母进入小盒子,与孩子们磨合一段时间才行。
“蜂王是天生的吗?”我曾经问师父,“就像我天生就笨,科学家们天生就聪明一样?”
师父说:“哪来天生的?都是经过培养的。”
的确,要培养一只蜂王不容易。首先用一根细细的移虫针选出优质胚胎,然后再将选好的胚胎放入蜂箱,此时最关键的一步来了,那就是——蜂王浆,要想让胚胎长成蜂王,必须喂其蜂王浆,经过这样专门的培养即可诞生一只新的蜂王。
师父还说:“蜂王的长相与普通工蜂不一致,它们个头大,寿命长,卵巢发育成熟,一次交配能产五六千仔。蜜蜂的世界里,雄蜂也只负责交配,采蜜和产子的事则与它们无关了。”
我说:“为什么蜂王不采蜜?就因为它是蜂王吗?”
师父闭着眼睛说:“自然分工而已。工蜂羡慕蜂王,蜂王说不定羡慕雄蜂呢!”
“那雄蜂呢?”我问。
“雄蜂也许羡慕工蜂,也许谁也不羡慕,又也许它压根儿就不愿意做蜜蜂。”师父说,“老天让你干啥你就干啥,蜜蜂比人聪明,它们安于自我,挺好!”
帐篷帘子被揭开了,同行老李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先把手里的紫色液体晃了晃,随后直接往师父手里一墩,师父笑得脸上生了褶,扭过头问我:“知道这是啥不?”
“葡萄酒?”我惊异地问,“你们今天开洋荤啊?”
老李说:“没见过世面,这是蜂蜜。”
“蜂蜜?紫色的像葡萄酒一样的……蜂蜜?”
师父说:“这是陕北特有的紫穗槐蜜。产量很低,价钱也高。”
老李说:“明儿咱们过去,咋样?就在毛乌素沙漠那边。”
我高兴地看着师父。师父说:“怕是不好弄啊!”
老李说:“嗨!弄得来就弄,弄不来全当是旅游呢!你守着这儿,一天也打不来几桶蜜。”
师父叹了叹气,说:“我徒弟和你去,让娃出去透透气,我留在这,放心。”
我的思绪早已经飘到沙漠去了,全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毛乌素沙漠,在唐代前是草丰水美的绿地,从唐代开始,由于气候变化、战乱等原因,绿地开始退化,直至明清之际,已然变为大片荒漠。现在的毛乌素又变成了一片林地,看不到多少黄色了。我打开手机查看毛乌素沙漠,显现在头条的新闻标题是——“生态奇迹”毛乌素沙漠即将从陕西版图上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失望。沙漠看不成,只能去干正事了。
老李说:“紫穗槐耐寒抗旱,喜干燥,以前沙漠面积大,紫槐面积也大,现在沙漠变绿洲了嘛!村民们都养起了螃蟹,紫穗槐便渐渐少了,紫穗槐蜜也就更加难得了。”我眯着眼睛看了看远方,在绿地和黄沙的交界处,一点点紫色忽隐忽现。
紫穗槐的名字来源于它的长相。紫色自不必说,穗是什么呢?当它还未开花时,枝干上缀满了一串串花蕾,远看就像麦穗一般。槐,则是它开花后的样子,与一般槐花大致相同,只是花叶更大些,紫色也有了变化,未开花的紫穗槐是浓郁的紫,类似薰衣草的颜色,开花后的紫穗槐是淡雅的紫,类似蝴蝶兰的颜色。我们去的时候,有些开了花,有些还含着苞,一片片随处可见。我顺手摘了一朵花,凑近闻了闻,与普通槐花的香气不同,紫穗槐香得更加浓郁、浑厚甚至粘腻。
我想应该来对地方了,至少对蜜蜂们来说。
李师傅准备好工具,散开蜜蜂,开始采蜜工作。我则帮忙建起帐篷,我们需要在这里住上一个礼拜。老李和师父是发小,他们都是陕北人,所以常常在陕北的养蜂场见面,空闲时,老李和我说了许多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峥嵘”岁月。
“我和你师父从小光着勾蛋子长大,那时候你师父爱学习,但是屋里穷,没钱供他上学,后来村里来了一个养蜂的,我俩经常去听他讲故事,那故事讲得真是好听,都是他采蜜路上的见闻,我俩听着听着就入了迷,我对你师父说,你也不要上学啦,咱去采蜜,你师父当时有点难过,但是过了几天,他就答应我了,我还奇怪呢,后来才知道他妈病重,治病需要钱,他只能出去挣钱,但是还没出发,他妈就病死了,屋里欠了一屁股债,你师父也是前几年才把债还清。”
“师父这么可怜?”我说,“这破学,让我上我都不上。”
“你娃碎着呢!”老李长嘘一口气说:“唉,都不容易!”
老李浑浊的眼球中,透出一丝丝湿润的光亮,停顿了几秒后,他马上换了话题。
“听说你要结婚买房娶媳妇?”老李笑眯眯地问。
“是啊,但是师父说得五年呢!”
“你师父还是善良。”老李说,“现在结个婚还不得二十万?五年肯定不够,你要做好长期准备。”
我听后脚底发凉,顿时有了逃走的打算,我想,必须另找事情做了,否则这个婚定然是结不成了。
“那你们为啥还干呢?”我不想让他看出我的心思,故意把话题引向他。
“没办法啊!养婆姨娃儿,种地肯定没有养蜂赚钱,其他的活还得重新入手学习,我一把年纪了,还是干顺手的活吧!”
“你长期和老婆娃儿分居,他们能愿意?”我问。
“唉,再别提了,前几年生意好,婆姨跟着一起来采蜜,结果没过几个月就哭闹着要回去,嫌住得不好,吃得不好,挣得少,还累出一身病。她还说,我也是女人,人家也是女人,为啥人家就能打牌,买衣服,出去浪,我就跟着你受这窝囊气,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你还跑去请人吃饭,你个瓷脑(傻子)咋想的?我说,不请人吃饭,咱的蜜咋卖!谁给你宣传呢!她说,你个二百五,净干些没用的事。我正准备说点啥,就见她捂着嘴巴,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娃你不管,钱你也挣不来,同学都说娃没有爸,他现在大了,难管得很,不爱学习,也不帮我干活,我一天活成啥了……”
老李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低头拨弄着脚下的泥土,不敢看他的眼睛,当一个成年人在你面前脆弱不堪时,你往往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这尴尬是一种同情还是逃避,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来,心像大水泛滥一样,漫溢着无助和沉重,过后只留下一片湿漉和荒芜。
蜜蜂们回来了,我们安顿好了它们,便入睡了。
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十指尽断,夜色中,无数蜜蜂猛扑过来,我用又肿又厚的手掌驱赶它们,终是寡不敌众,蜂刺亮着银光,瞬间扎满双手,形成一个肉制仙人掌球,球上长满了黄棕色的毛,像熊掌一般。此时一个人影掠过,女友的脸渐渐明晰,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朝我挥了挥手,我正准备奔向她,只见一只粗壮的臂膀从她背后升起,慢慢环绕着她的肩,她暧昧地望着那臂膀的主人,转过身又扭了扭头,抛给我一个鄙夷的眼神,我挥动熊掌想挽留,却抱住了一股空气,气体快速蒸腾,扑面而来,双眼迷迷蒙蒙,像长了毛的豆腐,什么也看不清,我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身体却被一股不可抗的力量拖拽着,不断下沉,身下是一片沼泽地,像地裂的深沟,幽邃恐怖,我努力缩起脚,将身体团成一个圆球,圆球渐渐膨胀,不断下坠,就在陷入泥淖的一瞬间,变成了氢气球,猛然飘向高空,飞离了危险境地。
惊醒后,四周一片沉静,偶尔听到几声狗叫。身旁的李师傅睡得安稳,鼾声如雷。外面一阵冷风吹来,不知什么巨物呼啸而过,渐行渐远。
我起身走出了帐篷。地上那只蓝白相间的蛇皮袋,像一条老狗,安然卧下。这让我想起了师父和他的那首歌谣——天是被,地是褥,养蜂人是没家的鬼。我还年轻,还有精力,我安慰自己,大不了继续上学,在双脚还没完全落入泥淖之前,抽身而逃。可是师父他们呢?他们只能在浑沌而污浊的淤泥中,讨一点尊严,一点活下去的勇气。我不再觉得师父窝囊,他身不由己。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像师父这样勤劳努力的人,还要面对躯体的不完整,面对风霜雨雪,面对无数凄冷孤苦的夜晚,面对无妻无儿孑然一人的惨境。而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迎来春天,虽然明天依然鲜花烂漫、微风和煦,虽然我的手指还保存完整,虽然我还年轻。
“娃娃,勇敢点。”师父的话迎风吹来,我看着天上的月亮,问它:“什么是勇敢呢?”
一个礼拜后,我和老李收获满满,采了十桶紫槐蜜回到驻地。师父满意地对我说:“今年肯定能挣些钱。”我勉强地笑了笑。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厂商的电话,告诉对方可以来收蜜了。我们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人来,第二天,收蜜人开着一辆面包车来到蜂场,见面就说,今年钱难挣,想先把蜜拿走,给我们一点订金,剩下的钱等厂子回款了,再打给我们。
师父只能同意。订金共一万元,这是我们一年的收入。
四
秋天,我们离开陕北,奔赴内蒙。
很不巧,那年内蒙一直下雨,当地人说,内蒙一年两次雨,多数在夏季。可是天气预报说,今年内蒙于八月中旬开始降雨,雨水将持续到九月初,降雨时长和降雨量突破了近十年的记录。
我和师父只能等待天晴,但蜜蜂却等不及了。
蜜蜂们不敢出去采蜜,一则是下着连阴雨,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二则是内蒙靠北部,一旦下连阴雨,温度会急剧下降。蜜蜂怕雨怕冷,只能蜷缩在蜂箱中,但由于无法放飞自我,它们的消化能力和繁殖能力急剧下降,很多蜜蜂死在了蜂箱中。
师父很担心,怕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尤其是螨虫的滋养。在当地蜂农的建议下,我和师父买了大量的蜂箱保温套,花了将近八千块,再加上来时租车的费用,我们手里的一万块订金已经花光,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省吃俭用了。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天渐渐放了晴,我和师父打开保温套,及时把蜜蜂放了出去,蜜蜂们倾巢而出,师父担心地看着蜜蜂飞去,就像孩子长大了要离开自己一样。
我看着师父笑了笑,说:“看你这样子,不当爹可惜喽!”
师父低下头说:“不当好呀。”语气虽徐缓,却没有丝毫犹豫。
我等着他解释,他却不说了,只是看着天空发呆。被雨珠包裹着的万物,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出特有的新鲜气息,雨后天晴与大口呼吸是绝配,我让自己的肺管暴露在空气中,把一些发霉的思想统统烘干,肉体也一同被自然清洗,我像只小船,漂浮在这透亮的天空下,我几乎不是自己了,仿佛身心都混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干净而温暖,自由而舒展的天地,直到一条短信的到来。
短信是女朋友发的,就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我着急地拨通她的电话,发现已经被她屏蔽,微信也被拉黑了,打给她的闺蜜,闺蜜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要是为她好,就别打扰她了。
万物凝固,师父的身影也愈发模糊。
我像一个在海边垒起沙雕城堡的小男孩,亲眼看着海水冲走所有的希望,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那些骄傲、得意、幻想全部变成泡沫,意义的王国瞬间倒塌,我曾经的自以为是,曾经的信心满怀,统统变成了恶魔,它们在嘲笑我,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哑然无语,像是破网的蜘蛛,四处碰壁,无处可躲,世界倏忽静了音,没有回应,我的血脉静止,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匍匐在地……
“醒了?”师父问,“咋么回事?”
我才知道自己晕倒了,我目光呆滞,缄默不言,不想回答他,更怕他笑话。
师父说:“娃娃呐!想开点!”
他见我不说话,便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很爱读书,想考大学,但是屋头供不起,后来挣了些钱,发现年龄大了,来不及了。”
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便吸了一口酒接着说:“家里人好心,给我说了个对象,我和人家也处了半年,都挺好的,准备谈婚论嫁了,她哥哥找到了我,问我要十万的彩礼钱,我哪能拿得出来啊!我保证对他妹子好,但她哥哥说的话,到现在我还记得。”
我这才抬眼看了看他,示意他说下去。他见我有了反应,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头说:“她哥说,我是个漂泊无定的人,他妹子跟着我要吃苦头,一年两年还可以,时间长了,问题就会越来越多,女人身边不能没有男人,娃娃身边不能没有爹,要是有钱还好说,要是挣不来钱,再好的感情也会破裂,最后人不像人,家不像家。”
我知道师父这些话,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而他今天向我和盘托出,完全是想安慰我,他嘴又笨,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揭开自己陈年的伤疤,好让我舒服一些。
看着师父温和的笑容,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师父,太苦了!”我不知道应该给这个“苦”字前面加一个什么主语,是生活,还是命运,或者是根本无法解释的暗流,在无形中推着你走向毁灭。
师父什么也不说,只是拿起酒瓶,喝了两大口。然后点起了他多年未碰的烟,团团的烟雾包裹着呆愣的他,如雕塑一般,质地坚白,漠然岿立。
我失去了跟随师父的原始动力,娶妻买房变成了一个笑话,我必须想办法让这个笑话消失。那么,还要不要继续采蜜呢?我想不出答案,一晚无眠,只听见帐篷外又下起了密集的小雨。
师父担心蜜蜂,半夜将保温罩一个个套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个不小的工作量,但仍然装睡,不想让他知道我整夜未眠,更没有心情管那些不谙世事的蜜蜂,我只想等着天亮。
果然,一夜小雨过后,蜜蜂又死了不少。尸体落在蜂箱外面,像香炉里焚尽的烟灰一样,一层叠一层,很是让人心疼。师父轻轻地捡起蜜蜂的尸体,把它们包好,埋在大树下面。树梢上几只麻雀飞了起来,为蜜蜂们唱挽歌,随后各自散开,各奔东西。
死亡也不过如此,我想起了祖父的话。多年前,祖父去世,我还在住校,等放假回去时,祖父已经变成了骨灰,我连他最后的样子都没见到,这让我一直遗憾至今。祖父对我极好,总是鼓励我,只有他认为我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他总说,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死亡,死亡也不过如此,那只是自然万物的荣枯交替,规律而已。人最怕没有爱、希望和勇气。那时,我还在心里笑话他,祖父一定是怕死的,一个人怕什么就爱唠叨什么,现在想想,是我自以为是了。
“看样子雨是停不住了。”师父皱眉说,“咱明儿就得走,不然蜜蜂全死光。”
“好。”我应了一声,剩下的只有沉默。
中午饭过后,我和师父开始搬弄蜂箱,准备离开这里。可是,蜜蜂却有点不对劲,师父打开蜂箱,发现里面生了许多螨虫,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我们只好暂缓出发,大约停留了一个礼拜,螨虫才被治好,可是蜜蜂折损了大半部分,最糟糕的是,我们的钱也所剩无几。师父打电话给收蜜人,对方推说没有钱,最近生意不景气,厂子也很困难,很多养蜂人都没收到钱,照顾到师父是老人手,才给了些订金!
师父面情薄,只好作罢。后来他给老李打电话,刚提到借钱,就听见老李媳妇不情愿地叫骂着,老李急忙挂了电话,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他才发给师父一条信息——我今年也紧张,先借你二千块,你应个急。
我和师父花了一千块雇车转场,找了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只是这里花并不繁茂,而且蜜蜂经过几番折腾,也采不了多少蜜,留蜜怕是没希望了,够蜜蜂过冬就行。
过完这个冬天,我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
五
冬天,我们来到云南。蜜蜂吃着所剩不多的蜜,我和师父顿顿白菜萝卜,这样算下来,能坚持到开春。
“等春天,四川的油菜花开就好了。”师父说。
我不说话,头也不点,我知道,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而他的憧憬只是一个人的悲凉宣言,连个回响都没有,可他丝毫没有察觉,也许没有回响反而是最好的人生慰藉。
临近新年,我们周边的村子都热闹了起来,当地村民每晚饭后都会燃起一把篝火,月亮出来的时候,人们围着篝火跳舞,脚步铿锵,节拍整齐,没有任何人工设备,他们天籁的嗓音就是无数个高端音箱,震荡在山谷间,碰触四壁,折返回山神的物语,和鸟兽们一起,共鸣出最美的人间欢乐。地面似火,明月如水,月亮温柔地看着这喜悦,安静地为人们点亮舞台最美的灯。
我和师父也被热情的村民们邀请,约定明晚一起热闹一番。
可是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疫情来了,所有的活动都被叫停,村民们被隔离在自己家中,我和师父也只能钻进帐篷度日。我们焦虑地刷着手机,关注着疫情的变化,每天都有死亡的消息传来,人人都透过单薄的手机屏幕,接受着无言的裁决。不知为何,我却有些庆幸,当洪水到来时,自家的水管破裂似乎就显得微乎其微,更重要的是,你知道无数人和你一样,陷入了生活的泥淖,你瞬间有了安全感,与其一个人沉沦,不如一群人陷落。
而师父,却更关心蜜蜂们,因为道路封锁,无法转场。这对蜂农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灾祸。而祸永远不单行,师父接到一通电话,家人告诉他,父亲突发脑溢血,人已经送进icu,急需手术钱,否则只能回家等死。
可是,钱从哪来呢?
我很少看到师父颓丧,这一次,他一连好几天不吃不睡,直到一天上午,他和我说想去找厂子领导要钱,我说,怎么出去啊?所有的道路都封锁了。他说,偷跑出去。我半信半疑地盯着他,这样一个老实的人,“偷”这个字应该从来没有出现在他人生的字典里。他低头说,穷人的命也是命,如果放弃,我永远也看不起自己。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师父想拼尽全力,但胜算无几,可至少努力过,证明自己不是懦弱、无能、自私之人,哪怕失败了,起码可以睡个安稳觉。
我只好帮他守住这个秘密,并看管好他的蜜蜂们。
大约过了三天,师父背着几袋白糖回来了。我迎上去,帮他卸了袋子,急切地问:“钱拿到了?”师父不说话。我看了看一共十袋白糖,见他心中烦闷,开玩笑说:“原来你去偷白糖啦?咋啦?想喝蜂蜜水?这么大的人,和蜜蜂抢食,真是的!”我还想说些什么,只听见他鼻腔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刚开始声音很小,过了一会,渐渐变大,后来甚至变成嚎叫声。
一只蜜蜂落在了他脸上,好像在安慰他,他却丝毫没有感觉,一直用双手死死地捂着脸,不想让我看见,更不想让自己看见,当脸面不再是撑门面的装裱时,油漆剥落后露出嶙峋的石块,干枯的木头,黏潮的泥土,只好用双手代为遮挡,掩盖不为人知的丑陋和心酸。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伴着鼻涕。我想递给他一张面巾纸,又觉得徒劳,人在痛苦中,怎会感知到细枝末节的痛痒,何况师父这样一个陕北汉子,怎能像闺阁女子般手握绢丝轻抚泪痕呢?可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不敢看他的脸,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他。
就这样过了几十分钟,嚎叫声变成了泣不成声,我端给他一杯水,他摆手拒绝,我把水杯放回桌上,突然一切安静了,师父在一瞬间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只是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像是溺水之人,面颊透着死寂的白。
他洗了把脸,说:“让你看笑话了!”
我笑了笑缓解尴尬,又马上收回了笑容,问:“被拦回来了?”
“到处都是武警,哪也去不了,实在没办法。”
“要不然我再给厂家打个电话?”
“算了,夜来(昨天)老李打了电话,说是有几个人要上了钱。”
“要上钱了?不是说没钱吗?”
“那是骗咱们老实人的鬼话,老李说,那几个人找了几个流氓混混,分成两拨,一拨堵在厂子门口,天天拦厂长的车,另一拨不断给区领导投诉,厂长不堪其扰,就把钱给了他们。”
我张大嘴巴,拍着大腿说:“啥?这不是逼着人变流氓嘛!”
“你师父麽本事,连累你了。”师父无力地说。
“他奶奶的!不要脸!早知道我也……”我气愤地叫着。
“你能咋办?以恶制恶的事咱干不出来。老李说,拦车的人一直跟踪厂长,十天有八天都在外面喝酒吃饭,日子滋润得很。”
“师父,钱的事情咋办?”
“麽办法。要不是疫情,我也耍无赖,大不了跟狗日的拼了!”
“我爸妈可能还有点存款,要不然……”
“不敢,娃呀,我咋能要你的钱,你爸妈等着你给他们养老呢!”他狠狠地说:“人啊!谁都能对不起,就是不能对不起父母!”又说,“等解封了,你就回老家,如果还能上学,好好念书,将来寻个好工作,啥都有了。”
“你咋办?”
师父没有回答我,但我隐约觉得他好像已经做好了什么决定,就差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背着师父偷偷给厂子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回应,唯一一次接听是午饭时间,对方不耐烦地说:“没钱没钱。”听筒那边传来喊声:“吃饭了!”“哎!来了!”接着就是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
师父卖掉自己的摩托车,凑了一千块,寄给家人。电话里,他从来不问父亲的病情,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六
我从未想过,几包白糖竟成了害死师父的砒霜。
天气渐渐暖和,蜜蜂们也需要转场采蜜,可是道路仍然封闭,没有花采的蜜蜂注定饿死,为了留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师父只能狠下心来,喂蜜蜂白糖。
在蜂农的圈子里,喂白糖这个行为被称作“自讨苦吃”,花中的蜜是自然界的馈赠,无需花钱,而白糖不仅需要自己出钱,还会让蜂蜜失去本来的花香味,卖不上好价钱,可以说是费力不讨好,除非特殊情况,如:天气异常,花开不繁等。但是,疫情是特殊中的特殊,我们根本不知道何时解封,喂白糖就成了必要的行为,我把它叫做“自掘坟墓”。
师父按照比例兑好白糖水,可是每次都不够蜜蜂吃,因为他总是不舍得放糖,我说师父小气,他说:“你害不哈(不懂)!一个是因为咱们没钱,能省则省;再个蜜蜂是动物,连人都有依赖心理,何况它呢!白糖喂多了,蜂就不愿意出去采蜜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上去好像得了便宜,其实贻害无穷。”
我不理解,问:“得了便宜不是好事吗?咋会贻害无穷呢?”
师父苦笑说:“以后你就害哈(知道)了!”
眼下蜜蜂们不够吃,师父只好逐天加入少量白糖,维持住它们的生命。疫情期间,村子周边几乎没有人,我们孤独地等待着好消息,却只等来了核酸检测,乡政府为了不让人群过于密集,选择在蜂场旁边的土台上进行检测。
蜂场周边来了很多村民,也许是憋坏了,个别村民做完核酸并不着急回家,而是偷偷踱步到蜂场,观察我们养蜂,我和师父也不好拒绝,有时候,我甚至厚着脸皮问村民要不要买蜂蜜,村民们手头也紧,几乎是光看不买,只在蜂箱边转来转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和师父只好应承着,用师父的话说,大家都不容易。
核酸检测一连十几天,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倒是来蜂场闲聊的人越来越多,几个无所事事的小年轻,经常来找师父买蜂蜜,虽然要的不多,但好歹也是一点收入,这样一来二往我们就熟悉了起来。
眼看着白糖越来越少,师父着了急,小年轻说可以帮我们搞到白糖,师父急忙给了他们几百元,说好买十斤白糖,但是最后一粒也没拿到,那些小年轻也不见了踪影。师父后悔不该把钱给他们,我说,放心!他们要来做核酸的。
果然,我逮住了他们,师父碍于面子不想把事情闹大,特意把他们叫进帐篷。
“白糖呢?”师父责问。
“老头,哪有白糖啊?疫情期间,出不去!”一个黄毛说。
“还钱!”我瞪着黄毛说,“无赖!还想讹人?”
“谁能证明你师父给我们钱了?一没字据,二没欠条,你们才想讹人吧!”另一个红毛说。
“你们这群无赖,竟然倒打一耙!”我捏紧拳头准备开战。师父拦住了我,对红毛说:“你们回去吧!记住,万事有报应,世事有因果。”
“报应?你们别以为自己做的丑事别人不知道!”一个既有黄毛又有红毛的杂毛说,“买白糖作甚?不就是给蜜蜂喂嘛!我现在就给村民们说,你们的蜂蜜都是兑了白糖的!看你们以后咋卖!”
我和师父气得说不出话来。
黄毛说:“想让我们保密也行,把你们剩下的蜂蜜免费给我们,咱们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我正准备叫骂,只见师父举着一根擀面杖重重地敲打在黄毛头上,黄毛大叫一声,跳着脚指着师父大骂:“老东西!你他妈的不想活了!红毛去拍几张照片!”
红毛飞快地跑出帐篷,在蜂箱边不停地拍照,师父和红毛拉扯了起来,杂毛见状又给了师父几张特写,然后叫上黄毛,大喊:“拍好了,走!”黄毛指着师父说:“老王八蛋,你等着!”说着三人就跑远了。
第二天,村子里做核酸的人都不来蜂场了,我在排队时,便听见有人小声说着什么,边说还边看向我,隐约听见几个词——“假的”“骗人”,心下不爽,做完核酸便匆匆回去了。
我喋喋不休地叫骂着,师父不语,过了好一会我才发现他不对劲。
“师父,你咋不说话?”
“我大(爸)殁了。”他平静地说。没有哽咽,也没有流泪。
手机响起,师父迟疑着不愿接听,但对方似乎没有挂断的意思,响了几次过后,他只好按下接听键,却不把听筒放在耳边,国产山寨手机音量大,没有公放也听得一清二楚。
“你不务正业,网上曝光你卖假蜂蜜赚钱,钱哪去了?连给大看病的钱都没有吗?这么多年,不娶妻生子,不赚钱养家,净会弄虚作假,不是个人!”声音虽悲凉凄婉,但字字诛心。
师父依然沉默。
“说话呀!狗东西!指望不上你!卖你的假蜂蜜去吧!大我埋,家里就当没你这个人!”
师父挂断了电话,背靠着空蜜桶仍然一言不发,眼珠不动,盯着地面,神情呆滞,好像一口干枯的老井,井口盖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过了好久,他才打开一小罐蜂蜜,倒一碗蜂蜜水大口喝着。要知道,我们这一年来仅存了十罐蜂蜜,用来应急,除了卖给小年轻的几罐外,所剩不多。师父打开所有的蜂蜜,一罐不剩,告诉我今天喝个够。我夺过罐子,推着他说:“想开点!”
师父笑了笑说:“是啊,我经常安慰你,咋一到自己身上就不管用了呢?那天你说太苦了,今天咱就甜个够,养蜂的喝蜜也算天经地义!”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一碗接一碗地喝,蜂蜜像流入他身体的断肠酒,一滴一滴蚕食着他最后的尊严和勇气。我陪师父不停地喝,喝到恶心想吐,才躺到床上,闭眼流泪。
半睡半醒间,我恍惚看见了祖父,他身着白色道袍,手摇蒲扇,青发白髯,侧卧在松树下,痴痴地看着我笑。我疑惑极了,问道:“您怎么变了模样?”祖父依旧笑而不语,过了半晌,才微启嘴唇道:“孙儿,养蜂这些日子,你明白些什么吗?”“明白什么?”祖父大笑道:“人世沧桑,世事万变,唯有定心,方能久长。”声音旋转于乾坤中,绵延回荡,不灭不散。我仿佛顿悟到了什么,只是一时语塞。祖父起身,用扇子轻敲我脑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要收人了,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我大叫一声,身下床褥尽湿,天已微亮。
师父不见了踪影。有人在村外的老槐树下发现了他的尸体,我前去认尸,的确是师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身边人的尸体。我像枯木一样杵在原地,周身麻木,无数的议论声、嘈杂声都静了音,各色的脸庞,蠕动的嘴角混同着难以言说的神情,全部变成了人形喇叭,上下鼓动着那首歌谣——
天是被,地是褥,养蜂人是没家的鬼。
只有师父脖颈儿上的勒痕没有发声,它静静地看着我,如同一条猩红色赤热的小蛇,横在我脚边,缠绕着我,吐着信子在我耳边发出嘶嘶的声音,钻进我的心窝子,不断搅动心肺,撞击着脉搏,像警钟一样用重复而单调的声音告诉我:“师父自杀了,自杀了,自杀……”
我恍惚了很久,直到回到帐篷,看到师父留下的信。
娃娃:
师父走了,我一直告诉你要勇敢点,想开点,还说带着你赚钱养家,对不住,我没做到。我这辈子很幸运,遇见的都是好人,只是咱不能对不住好人,师父无能,很多事没处理好,母亲去世,上学无望,无妻无子,赔钱断指,要钱无果,这些事情水滴石穿,把我变了样。
我一直认为,人只要勇敢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就能活下去。但是我没有料到,人还要面对内心的懦弱和无能。父亲的死是我造成的,我不能原谅自己,这样苟活在世上,只能一遍一遍证明自己窝囊,只有和父亲一起走,才能活下去。
师父的勇气不足,只能做到这了,以后的人生路你要自己走,希望你能克服一切外在、内在的困难,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勇士。
床底下的铁皮罐子里还有些钱,够你回家的路费,如果屋头人问起我,就说我得了重病,死在路上了,让他们不要牵挂我,以后的日子都滋滋润润的。
师父绝笔
我并没有震惊、悲痛,只觉得师父想休息一下,放纵一下,他只是在树下哼着自己编排的歌谣,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详自由、无拘无束过,他回到了自己的天地,就像他说过的,安于自我。
只是他只完成了半个“安”字,剩下的就由我来书写吧。
三月份,我交接好了一切事务,卖掉师父所有的旧物和剩下的蜜蜂,帮他还了债,道路已经解封,师父的尸体被火化,我骗他家人说他重病不起,在转场路上去世了,家属借着疫情不便的幌子,没人出面处理,我只好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至少让他埋在他爹的坟旁。
我租了一辆小面包,临出发时,又看了一眼我们的驻地,地上只有一个红蓝相间的蛇皮袋子,随着风上下飘摆,最后吹进了山沟里,遮盖住一树的新芽。
三月,四川的油菜花应该开好了,“可好咧!”我学着师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