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Vanilla

记得那次甜点学校的面试，被问到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心中最重要的原料是哪三个？”我回答的是柠檬、水和盐巴。当然是事先准备过的答案，想尽量和别人回答的不一样，所以避开了常见且讨喜的原料，但其实我最喜欢用的是香草。

在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香草是什么样之前，早就把它品尝过上百遍了。那是小学时期牛奶店里一定会有的一个口味，普通的甜牛奶的甜是死硬的，单刀直入，一种甜得莫名其妙的甜蜜素在牛奶的腥气里冲撞着、裹挟着，在知道商家为了和原味牛奶区分开，还会加色素做成粉色的牛奶后，我就再也不喝了。转身去拿了放在另一个冰箱里的盒装牛奶，纸盒拿在手里，一会儿就渗出细密的水珠来，扒开擦干，写着“香草”。香草就是会散发香味的草吗？后来我认定这是一种能让牛奶喝起来更香甜，不，应该可以称为甜美的调味料，光是闻着就让人无限向往，但其实香草本身并不具有甜味。

在几个选择间犯难，我总愿意短暂潜回小时候，还是香草味吧。习惯使然，身心俱染，致使后来做蛋糕也喜欢捻起瓶子滴进几滴香草精，把它当作能激发药效的药引子，牵引出更深远、更难以形容的美妙滋味，像诗的韵。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深嗅一口盆里的面糊，真想把这股味道腌进每件衣服里，醒时梦里都泡在一股恨不得吞下去的香甜中，在这样的心情里，一定会很想好好地对待生活、对待自己吧。

因而有几年我把遇见的美好事物都归于香草类。巴黎日暮时分淡粉色渐变为乳白的云是香草云，海边拂过头发又暖又柔的风是香草风，和好朋友在家完整看完一部动画电影的夜晚，是香草般的时光。另外一次要订从东京飞往北海道的机票，看到一家航空公司叫“Vanilla Air”，也是毫不犹豫地买了。

幻想旖旎，沉浸却不能耽溺。让我重新正式地再一次介绍它吧：香草，原名Vanilla，曾译为“凡尼拿”。在甜点制作里常用的有香草精、香草荚，以及香草膏。比如我曾经吃冰淇淋时误认为是苍蝇腿的黑色颗粒，其实就是从香草荚里刮下来的香草籽。

长大才知道小时候吃的香草味不但不是草，甚至连植物的边都沾不上，而是一种便宜但安全的人造食物添加剂，香兰素。真正的香草味取自一种叫做香荚兰的种荚，这种兰科香荚兰属植物原产自墨西哥，西班牙人征服了美洲大陆后将它带回了欧洲。在业内，它也叫“倾家荡产荚”。因为香草的生长周期很长，三年才能结出种荚，且一年开花只一次，一朵花仅开一天，如果这一天没有授粉，它就不能够结果。即使经由人工授粉后，它也需要九个月才能成熟。成熟的种荚需要反反复复地熏蒸然后暴晒三到六个月，最终可以直接使用的香草荚才大功告成。因此制作香草荚需要四年时间，所投成本可想而知。

私下里做蛋糕，也只有为对自己尤其重要的人，才舍得用真正的香草荚。拆开透明的真空包装袋，小心地把刀尖对准香草荚的一端，戳住，一鼓作气往下拉，再用刀背刮下其中黑色的籽，剩下的壳放进熬卡仕达酱的牛奶里一起煮，或者埋进沙糖罐里，砂糖就会染上一层天然的香草香气，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易丢掉。

我是想到了每根香草荚身上背负的时光，更因为做甜点也要投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每次不出错地完成后，总觉得卸下了一部分重担。四肢疲软，体力退居幕后，脑子反倒异常活跃起来。想起小时候读过一个故事，里面的女主人公就叫香草。她四肢健壮，踏实勤劳，有着像大地之母一样的心胸和韧性，但结局并不美好。还有马车上深红色的绒布座椅，哒哒的蹄声路过一片泥泞，杂草氤氲在傍晚的雾气中，爱玛的死因被潦草归结为她在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成了白砂糖。《包法利夫人》同样不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就算不像甜点师需要熟悉食材特性，“香草”两字，仍给人一种特定印象，一股平凡的恬静，或许诚实不欺，奉公守法，或许安静地工作，安静地娱乐，可是照样富有诗意，大方、健全、纯洁……安插在戏剧与食谱中，都适合不过。不过也因此慢慢流于平庸，在其他的文学作品中，曾有过类似的比喻：“相比平常的香草味，要做出吸引人的东西，必须花心思研制出浓郁的巧克力酱或樱桃汁才能”。在金融界，平行香草互换（Plain Vanilla Swap）指的是最常见的利率互换形式，即固定利率和浮动利率的互换；而香草产品，也泛指最普通的产品。不过因为联想到香草牛奶的味道，在课堂上硬币掉落一样的PPT页面切换声里，竟然也觉得多了一丝人情味。

在最早时候，到底为什么会把Vanilla翻译成“香草”呢？一边又不得不叹服译者的用心。香草在中文里是独有意象的词汇，以香草喻君子，而以萧艾喻变节小人，君子住的地方也是“芝兰之室”或“芷兰之室”，《红楼梦》里用宝玉的视角来描述宝钗住的蘅芜院是这样写的：“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中文里的香草通常指Herbs，指代的是一种独有气韵，以及草木幽淡气味所隐喻的气节。虽然与Vanilla是两回事，但大凡好的东西都是可以素面朝天又直达品格的吧，plain，又怎么不是一种君子之风？这在竞争激烈、无所不用其极的现今社会，对于做食物尤其重要，做人做事亦如此。

此刻我的桌上又摆着一杯香草味。由于它陪伴我度过了考大学前的最后两周，如今又喝，手就像自动上了发条，似乎乘着味觉的小船，回到了拔掉网线，整日整夜刷题的充满干劲的日子。时间被各种所执记忆分割成笔直线段，啜一口香草拿铁，并望向窗外寂静的夜，仿佛和久远过去的另一端的自己，在互相说着：“干一杯，再继续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