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魔法到底是什么,让死者以别的方式复活,还是让生者以别的方式死亡?

我习惯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不确定的词,诸如应该,可能和大概之类的前缀。这不是一种暧昧的态度,相反我讨厌模糊,不确定性。但事实就是如此:这些不确定的词就像生活里充满了难以挣脱的动荡禁锢,一方面它蕴藏了诚惶诚恐的不安,野兽直视熊熊烈火般的畏惧,一方面它似乎是自由浪漫的化身,孕育着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生活如同一艘失去桨的破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洋,即使发现一座岛屿,也很难说流落孤岛到底是获得自由还是成为囚徒。
这样的不确定性生活的表现是虚无以及面对虚无的无力。我说,从你该死的床上爬起来呀!从你的房间走出去,像普通人一样活着。但身体无论如何也行动不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进了瞧不见底的深渊,四周是让人发怵的黑暗和寂静,但往上看却能看见一点光在亮着,只是很远,怎么够也够不上。有时候感觉只能这样独自下沉下去,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头脑作为身体的一部分也消极怠工了。还好,社会不管如何紧迫,总有一块飞地留给我们喘息。这块飞地也许不是物理上的空间,也不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只要能被我们抓住那么一瞬,生命就得到一种不言自明的意义。(这样说像我经历了多大的苦似的,我始终觉得苦难也许有不同的程度之分,人内心的痛苦却不能将之比较等同。)
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首要的事情就是要活着,其次要永远保持健康,这样就能获得人生的幸福。从西伯利亚捡回一条命的中年陀氏想必对生命的感悟从未如此深刻过。在日渐崩坏或随时可能走向毁灭的现代,活着并健康已经是很难得的幸福了。
对生活毫无把握也许才是生活的真谛,正因为如此我的生活裸露着吃惊又乏味的真实,好像一块块巨石躺在浅水滩上经受河流日复一日的冲刷。很多时候,我躺在床上确实如巨石横卧在河边一样,如果没有外力的发生我想必会永远成为一具呼吸着的尸体,不怪乎阿栋打来电话说:“我这辈子也等不到你来金华了。”
他就是一个外力。
我定了七月九号七点四十三分发车的高铁,由于没估算好时间,七点四十二分我才刚进站。暑运的人流是我没想到的,只好当场改签了十点的高铁,剩余的时间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看了一部纪录片。
纪录片讲了三个不同地区、阶层的人,一个是北京休学在家的富家女孩,一个是复读三次冲刺大学梦的湖北男孩,还有一个是甘肃野鹊沟小学二年级的十二岁女孩。有人说纪录片名字应该叫“出身”,叫《出路》好像和这部片儿没有什么关系。在他们三个人的身上,出身是比1+1=2还清楚的事实,纪录片的名字我觉得更像是在发问,问他们各自的出路在哪,问这个出路最后会殊途同归吗?但这个发问不是我们不确定,而恰恰是因为我们像看见他们的出身一样看见了他们大致的未来,所以这里更接近于一种无奈的呐喊,嘶吼,甚至是一种被忽视掉的悲鸣。比较十年前那种巨大的社会差距,现在社会中的情况有所改善吗?在现如今宏大和狂欢的叙事中,被忽视的个人的生存状况和困境更多了,乃至群体上产生了某种麻木和恍惚。
看到后面,我抬起头舒缓颈部的疲劳,我望见前方涌动的人群似乎看到一种历史从我身边淌过。
十点的高铁发车了,从南京到浙江中部,地势逐渐起伏,距离金华越近铁路周围的山就更多更高。到了后和阿栋先去吃了前两年吃过的一家炒面,接着去他家放好背包后就直奔安地水库那边的河里游泳了。游泳时还碰到两个湖南人,他们方言里的“克”和务川县的“克”一样是去的意思,务川县是仡佬族自治县,不知道是不是少数民族语言;鞋子的读音和四川方言一样,音通“孩子”。
阿栋养了一只猫和一条狗,去之前我为此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前两年阿栋还在南京时,有晚喝了酒就和他去了他家睡觉,他的猫半夜跑来跑去,还跑到我的头顶把长发薅在一起趴着,那晚睡得可糟糕了,清晨五点我就起床走了。加之阿栋还打呼,一人一猫几年前就够折磨我了,现在又多加了一条狗(我比较怕狗),去之前都抱着殊死一搏的心态准备着。还好一切在看到他家的猫笼和铁链后终于安下心来。
“貓與狗”
阿栋养的第一只猫叫希希,是一只布偶,也就是那只害得我没睡好的猫。第一次见它时还特别小,等我去了上海又辗转回南京,它已经变成了大猫。后来有一天它寄养在阿拉蕾家时偷跑掉了,再也没有找到。
阿栋的第二只猫好像是流浪的狸花,在一个冬天阿栋回老家过年回来后发现它死在了床底。那一年我在阿栋老家待了两天,扛不住严寒又跑回了南京,当时出了南京站后躺在玄武湖边尽情享受冬日温暖的阳光,那种惬意的味道至今难忘。
阿栋养的猫似乎命都不太好,不是跑了就是死了,像被卖进山里当人媳妇的悲惨女人。到他这次养猫,是别人送的两只上了年纪的猫,一只后来被他又送了人,留下了现在这只叫summer的美短。上了年纪,命运总该不来折腾了吧。summer性格出奇温顺粘人,不大叫不乱跑,步态缓慢悠闲,没事就趴着睡觉——颇有种让人类也羡慕的老年生活。由于summer的性格实在很好,所以每次我去摸它时都非常大胆和放松。并且它的双眼让我觉得很像夏,我还特地拍了照片发给她瞧。
我从来没有遛过狗,最大的原因就是我非常害怕狗。虽然我觉得狗是很能治愈人的一种动物,但不管在哪碰到我都会远远地走开。第一天晚上阿栋就把狗带出去遛了,他开车到城市的一个公园边,想把狗牵去大草坪上玩,保安拦住说宠物不能进去,随后我们只好牵着狗出来。那天晚上,他让我牵着遛遛它,我全身异常僵硬,紧绷着像要面对一场硬仗。翠花一会跑到我的右边,一会又跑到左边去,这种感觉就好像两边放着炸弹,中间是来回摆荡的引爆炸弹的摆锤,我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那晚我们驱车前往郊区的一个水库,碰到在岸边夜钓的钓鱼佬,他自然地上去和人攀谈起来,聊得投机时还拿出烟散给他们。那一刻我看着狗在岸边喝水的样子,觉得我们一样还不习得社会上的人情。不过狗终究是狗,不会因此烦恼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小狗晕车了,吐了一车。我可怜它。
在金华和它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对猫狗的恐惧渐渐减弱了,这是因为它们的性格温良;人类之间的相遇尽管充满了随机性,复杂性,大抵也如此。
“往事如煙”
九号上午到金华,十三号上午离开去南通。现在回想起来,几天时间宛如一缕细烟轻飘飘就散了,当时到处是耀眼的阳光,到处是迎面拂来的风,此刻都只仅凭私人的回忆而存在。
两年前的一个盛夏,我从北方流放地回来,从贵州坐火车到金华,那时好像没有现在这般紧迫,大概是从另一种压抑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大口喘气的时候就顾不上别的情绪,也可能是时间太长模糊了那段本就混沌的记忆,就像过去我称之为流放地的地方现在并不面目可憎了。时间是流动的河,洗刷着屈辱和痛苦。
两年的光阴不经意间过去,偶尔却又过于漫长。夏日的天空洁净明亮,积云厚大而美好,仿佛一到夏天过去的事情就能拉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城市陷入了沉睡的安静,蝉鸣夹杂在汽车驶过的呼啸里,怎么不会想永远停留在树荫下的这个夏天呢。
过去的这两年,去了金华三次,有两次是夏天,有一次是冬天。去年夏天,我独自一人在江宁,一周有几天骑车去吉印大道上课,剩余的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看电影。我住的窗外是一个公园,即使冬天植被都十分茂密,每到整点时分,旁边的教堂准时敲响钟声。除了看电影,我常常望着窗外的发呆,尽管现在搬离了,闭眼也能让过去的景象再现。
当时阿栋仍叫我去浙江玩水,不过上课之外,我还出差了几次,去了扬州,常熟和灌南。夏中询,与晨不和没再联系,直到今年初夏,她告诉我她在拱廊书店兼职,我们才重新见了一面。后来没多久,我在网上刷到那间书店倒闭关停的消息,我和她再次没了联系。
时间的魔法到底是什么,让死者以别的方式复活,还是让生者以别的方式死亡?
去年夏天,张漫从哈尔滨坐高铁到了南京,那几天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似乎一点记忆也没有,好像一场梦,我试图抓住却已然天明。
2023年,南京的盛夏,是不分昼夜炎热的风和张漫脸上湿漉的汗珠。那几天出门她每天化妆打扮,似是把夏日的骄阳在她精心的梳妆之间暗淡下去。阳光和热浪扑在她的脸上,晶莹般的密密细珠好像永远凝固在了那个夏天和她拉奏的小提琴曲中。过去的事情一再远去,什么也没留下,甚至我努力回想也不过竹篮打水,人生之事物有太多是人力不能胜任的。
张漫回北方后,我继续每周前往吉印大道上课,骑车路过临江高中,有一段时间看到里面站满了军训的学生,我回想起我缺失的高中军训却在我大学毕业后补了回来。她家离我所说的流放地很近,短短三四个月,那儿就从大雪纷飞快进到了烈日当空,极少下雨。但是她回去后没多久,她的家乡就闹了洪灾,灾情全国皆知。
夏天结束后,我也结束了吉印大道的工作,开始每日转去鼓楼。
直到今夏,我再去了金华。
一直以来,我的睡眠和精神状况异常糟糕。起因很大部分源于二零年春天的时候,我和阿栋在校外居住了一个月,每天昼夜颠倒,无所事事,他早上倒头就睡,并发出令人折磨的鼾声,那一个月我逐渐感到我睡眠质量下降,神经开始衰弱。那时候大家都很闲,社会还在某种停滞当中,我常想回到过去,我还会不会任由睡眠糟糕下去。但这次去金华,可能是阿栋每天带着我出门游泳,散步玩乐,加上他每天早上还有早课,于是跟着他早睡得很安稳。回南京后,睡眠不知不觉也好了很多,虽然偶尔还是熬夜,但对失眠的焦虑和恐惧都有相当程度地减缓。
在金华两天后,另一个朋友从上海过来。我一直以为他在上海工作得好好的,没想到不到半月就闲下来了。我们三人隔天去了龙潭水库,在山路驾驶时,我靠在车窗上看着近处的山岭和蜿蜒的山路,恍惚间有在故乡的感觉。
路程开了得有两个多钟头,我晕车的反应终于还是来了,下车后靠着公路边的栏杆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小时候每次回爷爷奶奶家都会晕车,严重时还会吐出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我蹲在水池边的水沟前缓解胃部不适的画面。不过回到熟悉的故乡是欣喜的,这点在长大后愈发觉着幸福就在此间。终点是美好的,坐车的疲倦和眩晕自然变得值得甚至有所意义,我们从水库的石阶处下去,沿着废弃的道路,走到峡谷和山林间,手机没有一点信号,只有水流从高处哗哗流下水潭。崖壁长年被冲刷得宛如抛光的玉石一样,深潭蓝得发黑,我把脚伸进潭边的水里,冰凉得有点刺骨的感觉瞬间袭来。
一条峡谷就像沉睡的巨龙,通向哪里我们毫不了解。两岸高耸的峭壁长满了青苔和丛木,我们对其仍毫不了解。而关于更为宏大的生活以及命运,我们又能怎样去了解呢。
这个夏天结束后,张漫就要远赴意大利上学,她会在米兰度过第一个秋天和冬天;阿栋继续在金华做他的工作,这次他说以后想定居在那里;程远已经回到了上海,还在寻找工作。
这个夏天要结束了,军一直让我去上海工作,介绍了一个工作给我,我了解后觉得不太合适,于是没有去上海。前几天安伟去了上海,军提前问我来不来,我没有去,后来他发了他们的合照给我,我回复正在上班。我想我应该晚上打一个视频过去的,但对于很久不怎么联系的朋友,我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好,即使我心底觉得他们都是我的挚友,但要我突然迈出这一步显得非常困难。我很抱歉。有一年冬天,军从广东到了上海,那天晚上我们走在上海的街头,给安伟拨去视频,当时的女友帮我们拍了一张照片。想到这里,这几年我实在变得太厉害了,对于这次未能相聚,心底自然怀着歉意和惭愧。
明年的夏天,大家会在哪里度过炎热又漫长的夏日,希望我有力气给你们带去好消息,哪怕是拨通电话或视频。
2024.7.26—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