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的意义和动机

好些年前去外地玩，朋友带着去他的一个朋友家做客，宾主加起来将近二十人。喝酒闲聊间，一位工程师说起马上要伯克利上学的儿子也准备学工程，有人说：你儿子数学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华尔街呢？那位父亲答道：金融业不产生价值，工作毫无意义可言！在我看来，华尔街都是寄生虫。

朋友听到这里感觉要为我说点什么，插话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像我的这位朋友……我赶紧打断他，说：说得挺好，请继续，而且我不是在华尔街挣大钱的投资银行家，我只是个算数字写代码的小工。

这位工程师的说法也许是源自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价值论，在马克思看来，只有生产性劳动才是价值源泉，非生产性劳动不能创造价值。另外重要的一点，人都希望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

前些年有本有点热度的书叫《毫无意义的工作》，书名是意译，减弱的英文原名“Bullshit Jobs”的批判性（Bullshit Jobs直译过来是“狗屁工作”）。凯恩斯曾经在上世纪30年代预测说，等到20世纪末技术将足够发达，将普遍实现一周15小时工作制，但进入21世纪的人们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毫无意义的工作》的作者大卫·格雷伯看来，一大原因是很多人一生都在做实际上并不需要做的工作，比如金融、行政、法务、营销、公关以及管理层的大部分人员。长时间从事无意义工作深深损害了人的道德和精神，是整个社会灵魂上的一道伤痕，却几乎没有人谈起它。书中提到，民意调查机构YouGov曾对英国居民发起一项民意调查，你的工作是否“对世界有贡献”？37%的人表示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对世界没有贡献，13%表示拿不准。

也许是被这本书刺痛了，后来我去一个朋友家作客，互赠礼物时，他送给我的是美联储主席本·伯南克的《行动的勇气：金融危机及其余波回忆录》。当时他的赠书原话是：“很多人都说我们干的是bullshit job，应该让他们看看这本书”。朋友毕业于斯坦福商学院，在一个私立大学管理捐赠基金，手中掌管十几个亿的投资，工作层次比我高，对工作意义的追求也比我高。

有天看到一篇文章，总结普通人一生轨迹的十个阶段：出生——读书——工作——赚钱——结婚——成家——中年危机——老年危机——归去——被遗忘。

普通人挣脱这个轨迹也就是不结婚不成家，剩下八个该做的还得做、该来的还要来。那些没有被遗忘、留下身后名的非普通人呢？哈代在《一个数学家的辩白》中谈到从事研究的三个动机：

“可能会有很多值得高度尊敬的动机促使人民开展研究工作，但其中有三个比其他的更为重要。第一个（没有它则其他的都谈不上）是智力上的好奇心，知道真理的欲望。

然后是对职业的自豪感，渴望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当任何有自尊心的工匠的作品与他的才华不相称时，羞耻感会压倒他。

最后是抱负，获得名誉、地位，甚至是它所带来的对权力或金钱的欲望。当做完了你的工作，感觉到你为他人增加了快乐，或者减轻了其他人的痛苦，那可以是很令人欣慰的，但它却不是你做这工作的原因。”

工程师在工作中解决实际问题的同时，满足了智力的好奇心，管理十几亿基金的在工作中运用了自己的才智，也获得了地位和金钱。我碰到的两位都为自己的职业自豪，虽然前者认为后者的工作毫无意义。

哈达甚至还说：“如果一位数学家，或者一位化学家，或者甚至是一位生理学家，告诉我说他的工作的驱动力乃是造福于人类的愿望，我将不会相信他（即使我相信他，我也不认为他比没有这样的愿望好到哪里去）。”

这是一位数学家的夫子自道，那文学家怎么看呢？正好另一个英国人奥威尔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我为什么写作？”，列出了四个原因。第二三四分别是“审美热情”、“历史冲动”和“政治目的”，最让我觉得有意思的第一个原因“纯粹利己主义”。奥威尔是这么说的：

“想显得聪明，被人谈论，死后让人回忆，在儿时冷落过你，现已长大的你想在那些人面前出一口气，等等，等等。硬说这不是写作的一个动机，以及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动机，那是骗人的鬼话。在这一点上，作家与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律师、军事家、成功的商人——一句话，与所有出人头地的人物没有什么两样。”

曾经看过林清玄的一篇文章，说清朝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到了镇江的金山禅寺，由住持法磬禅师作陪，站在山头上欣赏长江的风光。乾隆看见江上熙来攘往的船只，问法磬禅师：“长江一日有多少船往来？”法磬禅师说：“只有两条船往来！”乾隆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只有两条船呢？” 法磬禅师说：“一条船为名，一条船为利！”乾隆听了大为赞叹。

林清玄是从抛开欲望的角度谈名利，而哈代和奥威尔大方地承认金钱和名声是他们工作的动机。奥威尔还说问题在于大多人不够敢于自私，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放弃个人抱负：

“人类的绝大多数并不是自私透顶。大约30岁过后，他们放弃个人的抱负——许多情况的确表明，他们几乎放弃了作为个体存在的意识——而主要为别人活着，不然的话就得被单调乏味的事情憋死。但是，也有少数有才华而又固执的人，决心终身过自己的生活，作家属于这一类。应当说，严肃作家总体上要比记者更自负、更自我中心，尽管对钱的兴趣低一些。”

大多数人才华不够，固执也不够，30岁过后，能在做一份单调乏味的工作养家糊口同时，维持一点个人爱好，追求一下大打折扣的个人抱负，大概已经可以算是过得去、过得下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