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夜谷》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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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彻夜月光餐厅位于八百号公路上,咖啡还不错,也有味道尚可的派。
有些派与咖啡是看不见的,喜欢隐形餐点的人认为这是一大优点。道理如下,如果你很喜欢某个东西,但城里只有一个地方才有,不管质量如何,你一定都会非常兴奋。他们认为彻夜月光的餐点就是如此完美,实际上只是一般水平而已。
黛安不喜欢看不见的派,但她在夜谷教师家长协会的朋友史帝夫·卡尔斯伯格是这项冷门点心的拥护者。「黛安,大家都小看隐形派。」史帝夫在享用美食的空档中说,「妳会慢慢喜欢的,就像威士忌、香菜还有盐巴。」
黛安未被说服,问题不是口味(这种派没有口味可言),而是没有口感(隐形的东西没有口感)。
黛安今天约的人不是史帝夫,而是童恩。
她们在公司已经很少互动,下班后更少,原因很多,例如两人都非常无趣,而且不是人人都能做朋友。
黛安的朋友不是很多。由于年纪、生活环境的改变加上夜谷离奇消失与死亡率之高,她早已离开了童年与青少年时期的朋友。二十多岁的时候,黛安参加了最后一位童年朋友的葬礼。朋友叫做辛西亚·殷,她们在三年级的音乐审查课程相识。辛西亚·殷承受过三次的UFO攻击,又因为在选举中做出错误的决定遭到市议会囚禁一年,还直接接触过一群清道夫,但全都幸免于难。辛西亚·殷的死因是肝癌,罹患了一年多却并未诊断出来。黛安当时心想交朋友真的值得吗?建立友谊的联系之后,这个世界又能轻易地从她身边夺走一切。
从此以后,黛安还是会交朋友,只是全都像是史帝夫这样的人,只在特定的场合碰面,像是夜谷教师家长协会的工作同仁、彻夜月光餐厅的熟客,甚至是与黛安在同一条夜间路线上步的邻居与感觉敏锐的雾。他们全都是点头之交,不过黛安记得他们的名字(某些人甚至会擦身而过时,轻声对黛安倾诉秘密)。
大多数时候,与乔许在一起已经让黛安心满意足了。虽然乔许不是朋友,甚至说不上友善,却填补了黛安的生活。也许有一天,这样的情况会改变,黛安又期待又害怕乔许长大离家的那一天。她的心会因为乔许的离去而空出一个角落,也会有别人可以走入的空间,只是黛安无法想象那又会是谁。
总之,童恩迟到了,黛安倒是不太在意。
店里的服务生罗拉站在一张桌子旁边,她的胸口、手腕与脖子长着长叶植物。客人从罗拉身上摘取水果,仔细检查光亮的水果上是否有凹痕,用气味判断水果的熟成情况。
黛安已经写好要跟童恩聊的事情,包括一些很直接的话题,妳过得好吗?家人好吗?妳有家庭吗?(黛安在「家庭」旁边标上了引号,总不能假设每个人都有传统的「家庭」)妳现在感觉怎么样?可不可以列出每一位同事的名字?
一切都是为了这场聚会的真正理由——艾文。他的名字是艾文吗?黛安看着笔记本,「艾文」两字如此陌生。
「艾文。」黛安大声念出来。
「嘿,黛安。」罗拉从另外一个方向喊,身上挂着快要掉落的五个黑莓跟西红柿,「看到妳真好,有人等下就会过来找妳了,好吗?」
黛安也微笑挥手。罗拉的树木肢体正在流血,其他客人不太自在地看着她,也不继续摘取水果了。
「糟糕,真是抱歉,我拿另外一份餐具过来,请稍等。」
罗拉流着血走回厨房,身上的树枝卡到洗手槽时断了。她一边哭一边走到咖啡机旁,脸色变得愈来愈苍白,苍白得像是树枝断裂的地方,甚至把血喷进咖啡杯里。
「天啊。」罗拉的眼泪划过脸颊,如同露水般滴到充满血迹的树叶,「我真是笨手笨脚,真是名符其实的莎利笑话。」(注:莎利笑话是美国文化里常见的恶质笑话,分为两个阶段:「莎利为什么从荡秋鞋上摔下来?因为她没有手。」以及「敲门声响,是谁找我?总之不是莎利,因为莎利没有手。」)
一名金发男人穿着白色围裙,各方面都符合世俗眼光得好看,因此让人容易忘记。他拿着一叠用过的餐盘,走在罗拉身后,绕过餐桌时,黛安发现他就是崔伊。
黛安没有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崔伊没有往她这边看,只是忙着收拾盘子。黛安以为自己会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跟着崔伊的脚步。这个人绝对是崔伊没错,可是她会跟着走进厨房吗?只有时候到了才能知道答案。
黛安愈来愈靠近迷人的银色门扉,穿过象征男性洗手间的箭头符号,已经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她仍然没有对崔伊说任何话。
男人转头与黛安面对面,她无法确定他是否真是崔伊,可能只是长得很像,或者根本不像。男人用背将洗手间的门推开,两眼望着黛安。
「不好意思。」黛安的音量远远高于自己的预料,「请问这是洗手间吗?」
男人什么都没说,洗手间的门前后摆动,幅度愈来愈小,看起来像崔伊的男人也随之消失。
「黛安,妳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声音是罗拉。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些许血液仍然经由树枝流至地板。
「没事,我只是——」
「女性洗手间在后面。」
黛安指着厨房的门。
「不,后面那边。」罗拉的脸上只有毫无血色的友善服务表情。
黛安走向洗手间,可是她不需要用洗手间,便缓慢走回餐厅,越过咖啡柜,眼睛望着厨房,却看不到里面任何人。
「洗手间在那边,黛安。」罗拉在餐厅的另一头,用长着树叶的手指出方向,脸上已经没有友善表情,眼神相当冷硬。
黛安走入洗手间,呆站在镜子前一分钟,双手抓住洗手台的两侧。那是崔伊没错,黛安非常清楚。好吧,也许不是崔伊。总之她是来这里找出关于……伊森还是艾伦的事情?黛安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她对着洗手台大喊,洗手台没有任何回应。黛安再度大喊,思忖餐厅是否有人听见,不过完全没人进来查看。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喊了,或者只是心怀念头。她的喉咙非常不舒服。
黛安洗手、烘干后,随即回到自己的座位。
童恩已经到了。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服务生说妳在洗手间,叫我先坐这。」
「嗨,童恩,看到妳真好。」
说话的时候,黛安的喉咙非常刺痛紧绷。她想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这是什么?」童恩一把抓起黛安留在桌上的纸条。
「不,妳不用——」黛安说,「那只是我——」
童恩读了纸条之后笑得非常开心。
「好吧,首先,我很好,妳呢?妳有没有笔?」
黛安示意笔在盐巴与胡椒盐研磨器的旁边。
「太好了。」童恩拿了笔,开始回答问题,同时做记号。「我家人很好,姊姊怀孕了,爸爸退休之后在做吊床。那是他的嗜好,妳懂的。他做了几千个吊床,堆在前门的草皮上。邻里协会非常不高兴,以为是政治宣言,就像某种行动艺术装置,用来主张山的存在。」
「哎,那是非常有争议的话题。」黛安在话题中找空档,藉此调整自己的声音,「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山的存在,不过这是很有争议性的话题,所以绝对不会强迫别人接受。」
「好吧,但那完全不是我爸爸的意图。妳不了解他,所以不要随便评论。他只是喜欢制造吊床,把它们全部堆起来。他很喜欢这样。」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妳父亲开心就好了。」
「他说小孩子有时会想从一大堆吊床里面偷走几张,再找两棵树把吊床挂起来,躺在上面休息。他很清楚怎么赶走那群小孩,每次聊到这个,他听起来都很生气,但是老实说,我觉得他喜欢这种挑战。」
童恩打勾之后开始确认下一个问题,接着说,「对,我有完整的家庭,把这个问题放在最前面应该会比较合理一点。」
黛安根本不认为今天有任何事情合理,从洗手间出来之后一直恶心反胃,心里庆幸没有点任何食物,不管是有形或者无形的。
「我身体还不错。」童恩划掉下一个问题,「最近染上偏头痛,当然是别人通知我之后才知道的。」
「当然。」黛安说。为什么要说当然?
「还有食物中毒,所以才请了几天假。」
「妳因为食物中毒得了偏头痛?」
「什么?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只是食物中毒而已。每个星期二,我们都会点外送鲑鱼。外送的会把新鲜鲑鱼放在门廊,可是最近鲑鱼的质量变得很糟。以前他把整条新鲜的鲑鱼放好才会笨手笨脚地离开。我们会在门口看到一条鲑鱼,眼神看起来很惊恐,完全不会眨眼,身体沾着水而且不停地跳动。我们用番木碱杀鱼之后,做成美味的鱼排、色拉与意大利面。但是最近外送的家伙只留下一团惨白色破破烂烂的肉,我只能希望那是真的鲑鱼。老实说,我觉得他可能是从人行道把东西丢进来,根本就没有走到我们家门口。」
「我从来没听过任何肉品造成食物中毒,只有小麦与小麦副产品会吧?」
「我当然也没听过,吃掉上次外送的鲑鱼之后,对了,那天的肉质非常湿润柔软,我跟史都华都觉得身体不太舒服,好几天不能下床。」
「史都华是妳先生吗?」黛安问。
「谁?」
「史都华。」
「谁是史都华?」
「妳刚刚才提到这个名字。妳跟他住在一起,不是吗?」
「黛安,我自己一个人住,单身到不行。」
黛安突然觉得童恩想说的话被扭曲了,讲出口之后变得完全不同。对话的内容彼此没有关系。黛安想吐,可是她刚刚才去过洗手间,马上再去显得很诡异。想到此事觉得非常难为情,反而稍微控制住了反胃。
「妳那天晚上跟谁一起吃鲑鱼?」
「只有我自己。我说了,这是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跟别人出来,真的很高兴妳约我。」「好吧,我也很高兴妳答应要来。」
一只带着灰色手套的手,握着两杯咖啡,从桌子边缘爬上来,安静地把咖啡放在两位女士面前。她们保持彼此的眼神接触,假装没有看到这只手。它送上餐点,她们其实没有点任何东西,不过仍然保持沉默有礼的气氛。黛安面前是希腊色拉,童恩的则是丹佛蛋卷。这只手完成了非常微妙的工作,慢慢退到桌子底下。
「今天是要来聊——」童恩继续读黛安的笔记列表之后说,「艾文?」
黛安把希腊色拉推到一旁,另外一只手摸着胃部。
「对,我记得跟艾文一起工作,妳生病的时候,他也没有来办公室。妳回来的那天,他打了电话,可是等到我去他的办公桌那里,我很确定那是他的办公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盆栽、照片还有椅子。」
「嗯。」童恩嘴里满是蛋卷,似乎非常饥饿,一定是因为食物中毒刚痊愈的关系。「妳跟凯瑟琳都不记得叫做艾文的人跟我们一起工作吗?」
「抱歉,我不记得。」童恩吞下满口的蛋卷。黛安觉得一股恶心涌上喉咙,花了一些时间才振作起来。
过了一会儿,黛安问,「可是艾文的位置离妳这么近,怎么可能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好吧,黛安,我——」
「妳根本没有打电话来请病假。凯瑟琳原本找了员工去妳家看看。妳回来之后,她却说『没事,我知道童恩身体不舒服。』妳则是说『对啊,我食物中毒了。』我得告诉妳,妳还有那个、那个——」黛安低头看了纸条一眼之后接着说,「跟艾文不见的时候,我们差点要去找秘密警察了。」
童恩放下笔,将纸条还给黛安。
「黛安,妳记得关于艾文的什么事情?」
「我跟他一起工作了好几年。」
「他喜欢运动吗?」
「我不知道。」
「电影?电视?看书?喜欢哪一种狗?穿什么样的衣服?」
「我记得一件皮夹克。」
「还有呢?什么颜色的上衣?他多高?结婚了吗?年纪多大?他说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什么?他对妳说过什么笑话吗?或是在开会时讲出很棒的意见?他在哪个部门工作?黛安,妳记得吗?」
漫长的沉默变成短暂的沉默,接着是瞬间的节拍,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想让妳看起来像疯子,黛安,我真的不想。请妳仔细听我说,我很高兴有朋友一起出来玩,我早就不记得上次出来玩是什么时候了。但是我可以笃定告诉妳,公司里根本就没有艾文这个人。」
黛安的脸色胀红,呼吸变得困难。她变得很愤怒,可能是因为食物中毒了。
黛安看到熟悉的男人走进柜台。她默数到十,没有看见男人走出来,也许一开始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或者她前几秒才出现在这个世界,编织了一切故事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坐在餐厅的位置上。
童恩啜饮咖啡,想要填补这段沉默,却比两人预期的更久,最后喝下了整杯咖啡。她把空咖啡杯放在桌上,顺手擦去嘴角的蛋卷与咖啡。「有时候,我们只能确信自己亲身感受过的事情。我相信妳,黛安,虽然我不同意,但我相信妳。」
一只温柔的手摸着黛安的手,传来相当有同情心的抚慰。童恩的双手都在咖啡杯上。黛安低头看自己的手,却只有灰色手套离开桌子前的最后形影。
14
贾姬离开实验室,走出商场大门,踩上龟裂的柏油路,心里觉得什么也没学到。卡洛斯建议她去找市长,代表要去市政厅一趟。那里很危险,可是市长令人安心,也许情况没这么糟糕。
市政厅比老妇人乔西建议的地点更好,任何地方都比图书馆好。
贾姬悠哉散步到车旁,不急着离开傍晚日光的温煦照耀。远方的沙漠变成了粉红色,慢慢转成橘色,等到太阳靠近地平线时化为深沉的亮黄色。风景很美,贾姬也没错过享受的机会,因而没有注意到车里藏了什么。打开车门时,她被某个东西一把抓住。
「艾瑞卡,你会把我吓死!」贾姬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
高大而不可能存在的天使艾瑞卡,似乎是由璀璨的黑色光线所组成。艾瑞卡坐在车里耸肩,数百个小巧的翅膀同时挥舞。
「恐惧是生命的合理反应。」
贾姬没有时间跟一个违法存在的东西讨论哲学。也许她有,不过不想整天装懂。「你坐在我的车子里,解释清楚,不然就下车。」
艾瑞卡转身看着贾姬。人类脸上应该有眼睛的地方,在艾瑞卡脸上却是一团深邃的光芒,贾姬甚至能在嘴里尝到味道,就像沾满泥土的草莓糖。
「我代表天使传递一个讯息,害怕。我们很害怕,或许我是最怕的。」
贾姬强迫自己面对艾瑞卡的眼睛,或者说尽可能这么做,毕竟她无法看出艾瑞卡的眼晴在哪里。
「那个讯息对我来说有用吗?」
「那个讯息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讯息。讯息是为了传递者而存在,不是接受者。」
「好吧,老兄,我希望这些对你真的有帮助,我真心希望,你现在可以下车了吗?否则你等下就会到市政厅了,因为我要去那里。」
艾瑞卡的翅膀又拍打了起来,甚至传出一阵轻柔的歌声。
艾瑞卡耸肩。
「老实说,我想搭便车。妳不介意吧?」
「你身上有没有油钱?」贾姬把左手的纸条揉成一团,丢向艾瑞卡的胸口。纸团先是弹到窗户,最后掉在艾瑞卡的大腿。
「我很怕这张纸条。」艾瑞卡说。
「国王城。」纸条上写着。
「连天使都会怕。」贾姬说。艾瑞卡看着大腿,纸团早已消失。邻近房屋的几座监听天线转过来对着车子。车上仪表板闪烁着警示讯息:
已发现天使。
贾姬按下重置钮,消掉了仪表板上的讯息。
「抱歉,我是说怎么连你都会害怕。」贾姬刻意大声得要让监听设备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我是认真的,你身上到底有没有油钱?」
「从前有段时间,我非常富有,可说是最富有的人,然而他们说天使不需要钱。」两位艾瑞卡同时将自己的手放在大腿上。
「我懂了。好吧,艾瑞卡,我们出发吧。」
贾姬发动引擎,虽然车里其实没有任何可以运作的东西。「石头!里面只是一袋石头啊!」上次进厂保养时,贾姬的技师曾经哭着这么说。
贾姬开车上路之后,艾瑞卡指着沙漠。
「看啊。」
夕阳的光彩里,巨大的玻璃建筑又出现了,旁边还有许多玻璃光影与光球,光源不是急速下沉的太阳,群众欢呼的声音传来,虽然只能勉勉强强听见。
「那又怎样?」贾姬说着,把车子开出停车场。「有时我在镜子里也会看到没有脸孔的老妇人一闪而过,这种事情到处都是。」
「这不是妳说的那样。」艾瑞卡说,「一切都乱了。我们很担心老妇人乔西,非常担心。我很怕,非常害怕。」两位天使搓着手说。
「我很肯定沙漠里面的幻觉没什么好怕,那是眼睛在说谎。我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会一直说谎。你读小学的时候没有上健康教育课吗?」贾姬说。
两位艾瑞卡转过身,不管他们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总之他们专注地看着沙漠里的光,直到沙漠消失在视线之外才转回来。
两位艾瑞卡与贾姬之间保持令人舒适的沉默,只有呼吸声,微风与良好的交通。
过了不久,贾姬说,「老兄,所以我说你到底有没有油钱?」「好吧,我身上应该有十块钱。」天使说。
15
「妳在找什么?」童恩在黛安身后问。
黛安停顿了,一秒以前还觉得情势不错,现在却有一阵锐利的刺痛感涌上胸口,心里清楚场面多么不好看,她在办公电梯旁的清洁间蹲着身体翻垃圾桶。
「上个星期我弄丢了一张纸条。」
「可是上个星期的垃圾已经清完了。」
「我知道,只是纸条可能掉出来了。纸条很容易飘走。没关系,别在意。」黛安起身。「妳弄丢了什么纸条?我想帮忙。」
上次在彻夜月光聚会之后,黛安虽然没有刻意回避童恩,不过她的确想要藉由办公室的自然氛围阻止两人之间建立更进一步的友谊桥梁。黛安非常习惯与别人保持距离,更乐于扮演他人眼中的陌生人。餐厅发生的事情让她恶心想吐,童恩嘴边的蛋、说词里的两种世界、身体流血的罗拉。童恩的脸孔让黛安想起一切,让她头晕目眩。
「没关系,没事的,只是一张小纸条。」
「像收据?」
「差不多,不过我记得上面有手写的字。」
「所以是一张笔记?」
「对,一张笔记。」
「上面写什么?」
黛安不自觉停止呼吸,回神后才恢复呼吸。
「没关系,妳可以不用告诉我。」
「国王城。」黛安完全不知自己如何说出口。
「国王城。」
「就是国王城。」所有字母都大写的铅笔字体。
「就这样?」
「对,就这样。」
童恩盯着黛安,后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帮妳。」童恩的口气完美混合了困惑与失望,说完马上转身回去办公室。
其他人离开以后,黛安继续留在办公室,但不是在工作。童恩、凯瑟琳、销售部的男人(全部都叫做萧恩)、彼欧特、希利亚、马特拉斯、里卡多与蒂娜都已经下班了。
黛安登人了蒂娜的计算机。她非常善于根据别人的性格猜测密码,就像派对会玩的游戏,所以早就猜到蒂娜计算机的密码是「我到底是谁」加上十九个问号。黛安开始查询办公室的电话记录。
每隔一阵子,黛安会抬头确保没人回到办公室拿外套或者使用血岩座(省去在家使用的麻烦)。黛安能够实际感受到办公室的宁静。她紧张到一切变成了纯粹的触觉。办公室没有任何来电纪录,只有拨出电话,毫无用处可言。黛安开始寻找办公室薪资表,想要看看公司人员名单里是否有……
她忘记那个名字了。
艾文。她想找艾文。黛安从蒂娜的打印机抽出一张纸,用铅笔写上艾文两字,随即把纸张塞入马尼拉夹里。
蒂娜的计算机里找不到「艾文」,「人力资源」文件夹里写着「哀怨」(grievances)以及电子邮件中提到的相关「相关」(relevant),都不是艾文(Evan)。
黛安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游走,想要确保四下无人。她觉得自己被监视了。黛安打开童恩计算机(密码是「失去一切」)的网络浏览器,输入所有通讯业者的网址。第三次猜测使用者名称时,黛安想到了两个字,填入后浏览器自动补上相关信息,按下Enter,连密码都填上了。
于是黛安以童恩的身分登入了童恩的计算机。
黛安开始杳询童恩的通联纪录,发现童恩四天没来上班时根本没有打电话回办公室。也许童恩家里有不同号码的电话。黛安开始在其他通讯业者的网站查询,找不到自动填入的用户名称与密码。
站在凯瑟琳的办公室外面,黛安伸手抓住门把,锁上了,转不动。她盯着门把看。黛安不是会闯入老板办公室的人,或者说,她是这种人却没有自知之明。黛安不认为自己是他人眼中会犯错的类型,也不是会遭人向本地政府机关或私人保全系统检举的类型。她觉得自己是安静而且负责的人,于是开始安静而且负责地想办法通过这扇门。
黛安幻想着电视上常见的古老手法,像侦探一样用信用卡打开门锁,随后幻想自己拥有穿墙的超能力,既然能够穿墙,当然也可以穿过办公室的门。
黛安也幻想自己是专业的锁匠,背上的包包全是短铁丝,谨愼地把铁丝塞入标准型的门把钥匙孔。她的手指与脸上沾满污垢,眼神非常冷漠,嘴里还咬着一字形的塑料手把螺丝起子。黛安想到也许钥匙藏在某个守护者的身上。
清洁工具间没有上锁,黛安在那找到了一个金属盒子。盒子同样没有上锁,里面摆着一串钥匙,还有一只带着黄色项圈叮当作响的老鼠王。
黛安站在凯瑟琳办公室门外,自以为正确的钥匙就是第一把。
第一把钥匙不是办公室的钥匙,黛安心想第二把才是,又错了,只能从第三把尝试到第十三把。黛安觉得自己被监视,每试一次就会抬头左顾右盼,四下无人,角落的血岩座隐约发出熟悉的旋律。
第十三把钥匙终于打开办公室的门。门虽然开了,但黛安还没有走进去,也许她可以转身离开,不会变成曾经闯空门的人,然而她还是走进去了,从此以后永远都是闯过空门的人。黛安把门带上,也拉上窗帘,坐在凯瑟琳办公桌前的滚轮椅。
凯瑟琳的计算机没有密码,只有一个是非题,您是凯瑟琳吗?黛安选择「是」计算机桌面闪了一下。
黛安开始搜寻艾文的名字,跟蒂娜计算机的搜寻结果差不多,没有任何关于「艾文」的员工记录。
她浏览凯瑟琳与童恩之间的电子邮件,看看是否提到了童恩缺席,或者任何不寻常的内容。
黛安幻想自己是一名黑客,不是真正精通程序语言与网络信息安全的大师,而是电影里的黑客。打字的速度非常狂野,每根手指头都用专业的方式穿梭在各个按键,老旧的计算机字体如同瀑布在屏幕上泄漏秘密信息,她的眼睛左右滚动,记住每个数字、字母以及重要的情报。她幻想自己找到了重要的东西,而不是一无所获。
黛安觉得握着鼠标的手有点痒。计算机屏幕发出的温驯光芒照着一只狼蛛,它的腿在黛安的指头上。狼蛛停下动作,彷佛犹豫是否应该进一步靠近黛安的身体。黛安因为惊讶而略微抽搐,但立刻冷静下来,继续工作。
她大可不必在乎,因为乔许经常变成各种蜘蛛生物,所以她也不怕蜘蛛以及绝大多数的昆虫。黛安觉得害羞与贴心的动物都相当可爱。
事实上,狼蛛看到一大块有颜色的形体移动,早已察觉接触的对象比自己还要巨大。狼蛛非常害怕,只能小心翼翼保持不动,这是因为「移动就会被发现,被发现的话会被吃掉」的本能。
黛安继续检查过去的办公室日志与员工会议记录。狼蛛认为黛安的行动带来威胁,立刻逃入办公室的暗处。
黛安幻想自己找到了重大线索。场景如同犯罪电影,窗帘闪入黯淡但对比极高的光,在漆黑的房间里创造出雾蒙蒙的白光。她幻想自己的脸在计算机屏幕的蓝光里微微抬起,那不是她的脸,而是带着经典小帽的冷硬派侦探。
黛安幻想自己受到监视,肩膀感到一股轻柔的碰撞,脖子后面涌上警讯。她知道自己遭到监视。
黛安没有转头或移动,只能依靠眼睛的视线,由于过度向右看,甚至有点伤到鼻子。窗帘外出现一道阴影。窗帘拉上,外面有人。
那人不高不矮,无法确定是否看见了黛安。她与狼蛛都不打算离开办公室。如果你被看见,就会被吃掉,狼蛛用非人类的语言在脑海里思考这件事情。黛安不由自主地停止呼吸,察觉之后继续摒气,双手停在原本的位置不动。
办公室的门把急促地上下转动。黛安忘了进来之后有没有锁门。她最后还是开始呼吸,而门把仍然急促上下转动。
计算机进入屏幕保护模式。黛安不知道窗外是否能看见这次光影变化。门把再度转动,敲门声随后响起,重重拍了三下。
黛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原本的位置上,什么事情都不做。窗前再度浮现阴影,待在那里好一阵子。黛安不晓得时间过了多长,感觉起来像永远,她的椅子静止不动。
外面的人离开窗户,阴影逐渐变得模糊,窗帘边缘射入办公室的光也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黛安听见沉闷的滚动声,应该是轮子,推车的轮子,是清洁工具车的轮子。声音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黛安幻想清洁人员要工作很久,暂时不会离开办公室,甚至长达好几个小时。黛安关上计算机屏幕,独自待在凯瑟琳的办公室,静静地保持呼吸。
夜谷之声
西赛尔:……对甲壳类生物过敏、厌恶、冷感以及在哲学上无法赞同甲壳类生物,甚至对于甲壳类生物的概念本身感到不确定,应该会让活动规划人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要预约。接下来是赞助商的讯息:
我们了解生命里有时会陷入只能等待的处境。你也许必须躲在漆黑的办公室好几个小时,直到清洁工离开,才不会被发现自己正在窥探办公室的重要机密文件。等待的理由很多,刚好妳现在的处境就是我们描述的情况。没错,黛安,我们非常了解妳。
如果能在做坏事的等待时间里补上妳最喜欢的电视影集进度,是不是比较好?黛安,当妳非法闯入老板的办公室的同时,还能看电视,会不会比较不无聊?
葫芦电视联播网白金会员:为罪犯而生
现在聊聊图书馆馆员。从小到大,大家都会警告我们,最危险又不能信任的生物就是在公共图书馆里游荡的家伙。我们也有同样的童年回忆,穿着破烂西装,表情相当疲倦,在胸口紧紧抱住大本书籍的人讲述图书馆馆员的可怕故事。
「啊啊啊!」他们指着一张正中央写着「图书馆」三个字的图表大吼大叫。
「哦哦哦!」他们指着一张现存最清晰的图书馆馆员照片继续吼叫,但其实只是一张由破烂拍立得相机拍摄的模糊形影。
「哦哦哦!」他们指着第一张图表做出结论。关于图书馆馆员的介绍总是如此简短。介绍人员冲出教室,神情惶恐地嚷嚷,「没时间了,没时间了!」自此以后没人看过他。
尽管我描述得这么有趣,不过这是非常认真的警告,应该适用于各位听众成年后的人生。图书馆馆员是令人厌恶的可怕生物,拥有无可想象的巨大力量。就算你能够想象那种力量多浩瀚,也会构成违法行为。尝试想象这种生物,已经是非常严重的触法行为。
总而言之,请各位小心提防图书馆馆员,好吗?
现在让我们关心一下交通状况。
他是一个找到新工作的男人。他是一个男人。他找到了新工作。他才刚找到新工作,甚至还没实际上班,正在前往就职的路上。今天是第一天,不是人生的第一天,而是新工作的第一天。他当人类大概是一万天左右,虽然很久了,仍旧非常不擅长,一直在犯错,多数时候都相当迷惘。
他开车前往新工作的地点。他的车不错,超过了他能负担的范围,不过差不多只是他希望自己能尽快负担的程度而已。他的车散发一股雄心壮志,不只是车子,他的灰色条纹外套,他的微笑,他的银色手表甚至走路的姿态都是如此。他不觉得自己还是当下的自己,早已成为未来的模样。虽然现在跟当下的自己没什么差距,但很快就会变成未来的自己。
然而他目睹了某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也不重要,总之某个人死了。一切发生太快,虽然不是任何人的错,但确实有办法避免这场悲剧。他坐在漂亮的车子里目睹这场死亡,就没有去工作了。事实上,既然他没有去上班,那就不是他的新工作了,而是他没有得到的工作。那是从来没有实现的未来,就像大多数的未来。
这就是交通。
公民行动团体「透明政府」提出了一份新的统计资料指出,想要活着穿过市政厅与市长戴娜·卡迪纳说话还是非常困难。想要尝试的人有半数被市议会成员吃了。除此之外,夜谷政府还没完成透明化的工作。
「我用肉眼就看得到他们。」发言人法兰奇·雷蒙说,「夜谷政府的透明程度连海市蜃楼都比不上,非常清晰可见,视线无法穿透其中,完全没有追求透明化的决心。」(译注:这段关于「透明化」的幽默非常高明。透明化的英文是 tansparent,即透明(肉眼无法看见)的意想,而政府透明化指的是「政府决策过程公开,甚至让公民能够参与」。除此之外,tansparent也有「清晰好懂」的意思,应用在政府身上本来是指政府的决策透明而且让公民能够轻易理解。但下一段的「视线无法穿透其中」的原文opaque有两个意思:(一)光线无法穿过(所以视线也无法穿过)(二)相当艰涩难懂。Transparent与opaque产生了两种对比。(一)肉眼可以直接看透与肉眼不能直接看透(即物理上的透明与否),(二)清晰好懂对比艰涩难懂。换句话说,作家在这里用了双重的双关用语,想要强调该公民团体发言人说词中的荒谬,非常高明。)
下则新闻预告:某个人突然失去意识之后,醒来成为另外一个人,过着新的人生,却还是得面对同样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们马上回来,一、二……
16
贾姬在市政厅的对街放下艾瑞卡。根据夜谷法律,艾瑞卡实在不该出现在如此靠近市政厅的地点。
「谢谢。」两位艾瑞卡打开车门时说。
贾姬说,「没事的,谢谢你们的油钱。」
「妳是一个好人,贾姬·费尔罗。」两位艾瑞卡说,「正因如此,这个世界对妳太危险。」
艾瑞卡的羽翅开始拍打,背后涌现阴黑的雾。从车里走出来之后,艾瑞卡完全伸展的身体高达七尺,远远超过贾姬汽车所能容纳的高度。
「保重。」艾瑞卡的双腿与身体其他部位接连溶入人行道里。「如果失败了,就重新站起来,好好地站起来。」
随后艾瑞卡进入了地底。
「如果你们可以做这种事情,干嘛还要搭便车?」贾姬叹了一口气。
贾姬把车开到对街,停在拜访市长用的保留停车场;某些人想不开而打算亲自体验市议会成员多么没有慈悲心时,也可以把车停在这里。
市政厅是一座相当巍峨堂皇的建筑物,不过每天晚上都会用黑色丝绒盖住。巨大的丝绒团躺在泛黄的草皮上,贾姬穿过拱形入口,懒得向门口警卫办理登记。警卫的面具遮蔽了一切声光,防止自己看见不应看见的东西。就算贾姬想要办理登记,也只是替已经非常沮丧的一天增添几分钟的不悦。
前往市长办公室的唯一方法就是穿过市议会入口。贾姬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加速通过,同时将手上的纸条揉成一团。市政厅里的门扉敞开,贾姬看得见市议会成员的畸型身躯,听得到贪婪食肉的尖叫声。整座大厅闻起来像是粉笔与烧焦头发的气味。
夜谷刚通过的法律规定申诉超速罚单的唯一途径就是亲自前往市议会,于是市民只能被迫在各种时候签收各种超速罚单,不在车上的时候,安稳坐在长椅休息的时候,甚至是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付钱了事总比赔上小命来得好。
就在这个时候,贾姬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冲进去向市议会成员求助。谁能够理解亲自前往市议会的危险与痛苦?谁又能够明白一张纸条附着在手上永远无法分离的感受?这张纸条会瓦解你的注意力,甚至毁灭你的人生。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市议会成员能不能替她解这个问题?这样是不是更好?
从某个会议室传来的混乱纷扰声中,贾姬听见了一阵微弱的呜咽以及厉声大吼,决定继续快步通过。
市长办公室在楼上,以大量的木头镶板装饰还有裱框的灯塔照片作为装饰。门口接待人员是一名年老男性。贾姬表达需求时,他点头微笑,指着靠墙的一张豪华单人沙发椅。
也许贾姬终于来到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地方。桌后的老人对贾姬点头,身体向着市长办公室大门,同时竖起五根手指。
「没问题,我可以等。」
贾姬从身前的茶几拾起杂志,全都是《重新装饰血岩座的十种方法》、《如何成功减肥并且保存生命的有限特质》以及《唯有讨厌政府的人才会尝试的蛋糕食谱,把您的成果寄给我们,我们就会带您远走高飞》这类的无聊东西,但市长需要五分钟才能准备好接待贾姬。老人轻轻敲打桌面引起贾姬的注意之后,伸手指向市长办公室大门。
「谢啦,你是我今天遇到最棒的人。」
老人耸肩,转过身走下楼,让贾姬自己开门,只是开门并不容易,需要流出些许的血液。「可恶。」贾姬走入市长办公室时说,「我刚刚跟白痴一样以为要推,不对,应该是拉,完全忘记要流血。你们应该贴上指示或者什么东西提醒才对。」
市长戴娜·卡迪纳坐在办公室皆有的堂皇画像之下,逆光的倒影映在窗户之上,光线照着桌子,各种文件凌乱洒在光影里,完美建造了市长权威的舞台。
「我确实同意妳的看法,但要在市政厅里完成任何事情又谈何容易。」市长说。
「我懂,我不是说妳做得不好。」
「妳当然是在说我做得不好。没关系,别担心。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能接受批评,代表我们本身也无法接受批评。让我告诉妳一件事情。」市长转过身来将手肘放在办公桌上,直接面对贾姬,「我们可以接受批评,绝对可以。好了,贾姬,妳来找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贾姬坐在市长桌前的椅子,开始对手上纸条使出各种招式。丢到地板上,回到她手里。撕成碎片,回到她手里。在心里以熊熊烈火燃烧之,回到她手里。市长非常用力点头,丝毫没有惊讶之意。
「就是这样。」贾姬说,「这还只是一部分而已,还有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去过我妈的房子。她问我记不记得童年的事情,我不记得,戴娜,我真的不记得。」
贾姬把纸条丢进手工橡木废纸篓,纸条先是停在边框,最后终于掉了进去。贾姬再把手上的纸条放在桌面上。「这张纸条只能写『国王城』,其他东西都写不上去!我脑海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国王城。」贾姬说,「我猜自己得去一趟国王城,可是其他人都不这么想,或者认为我根本到不了。」
市长脸上露出一股轻松的笑容,不是快乐,是轻松的笑容。她望着窗外急遽消散的天色。
「贾姬,我不能说这些问题不严重,因为这些问题真的很严重。但我的能力范围有限,抱歉。妳也看得出来这里真的很忙。」
市长挥手,向贾姬展现了办公室里有多么宁静。
「我弟弟生病了,不确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很想回家照顾他,却必须待在市政厅,因为没办法确定如果我缺席的话,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猜测市长每天都来市政厅可以避免市议会成员彻底狂暴。为了我的城市,我必须待在这里。我弟弟感冒发烧。他说看见沙漠里出现光芒,我说大家都看过沙漠里的光。他说不一样,不是我们以前看到的那种,而是反复出现又消失的小光球。我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跟他谈。」
「小光球?我也看过——」
「他把纸条紧紧压在自己胸口,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说不可以让我们知道他手上的纸条是什么。他一向非常体贴别人,即使就要离开了也是一样。贾姬,他要离开我们了。除此之外,就业博览会举行在即,那是很重要的活动。我们要设置展览棚。所有神秘组织都想要争取最好的展览位置,才能够吸引夜谷的年轻人。年轻人会消失不见、身陷犯罪泥沼,最好的结果则是成为神秘组织的一部分。」
「妳弟弟也有一张纸条——」
「很抱歉,贾姬,我不想抱怨。」市长摇头点头,接着又摇头,「不,我就是想抱怨,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抱怨,我还年轻,贾姬,妳懂我吗?」
「当然。」
「我还年轻,我真的很年轻。市长这份工作不容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你,我得对你坦承,光是要保持一切就让我非常挣扎了。不过这也是我的工作。我被选来当市长,一定要竭尽所能服务我的城市。这代表像你这样的人来找我,我就要帮助你们。贾姬,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市长。」
「不,不会。」贾姬稍微停顿了一下,「妳已经做得很好了。」贾姬往桌前靠,伸出一只手,市长没有反应,继续望着窗外,而她的人性与思虑锁入蹙起如无趣画作白描手法的眉头里。市长察觉了自己的情况,随即让脸上的表情多了官方色彩,少了自我情绪,绽放出完美的微笑。
「我们重新来过吧,贾姬,我会全力帮忙。我可能帮不上忙就是了,大多数的时候都无能为力,但一定尽力而为。」
「太好了,谢谢。」
市长握住双手。
「国王城已经变成夜谷的问题。我知道一些人的手上有纸条,造成了混淆、沮丧与害怕。不,不是害怕,担忧,应该是担忧才对。」
「我不害怕,也不担忧,我已经毁了。」贾姬在舌尖上思索了这个句子,发现它非常恰如其分,又再说了一次,「我已经毁了。」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夜谷会跟国王城连在一起。有时候外面会跟这里发生神秘的连结,像是俄罗斯的一座小渔村,以及相当不友善的邻居沙漠峭壁,他们把我关在那里好几个月。我们没办法一直挡住外在世界。」
「所以我应该去国王城吗?」
「当然。」
「妳真的这么想?」贾姬很高兴终于找到一个重要人物愿意讲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也许不是这样。我甚至不确定国王城是不是真有其地,会不会是捏造出来的?」「但我跟——」
「我不知道什么才称得上是国王城。」市长一边打哈欠一边说,「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只知道夜谷永远都有问题要处理,实在太多了,有时这些问题会自己不见,有时造成许多人死亡。话说回来,在死亡降临之前,人又是什么?」
「生命的礼赞。」贾姬不假思索地说。
市长笑了。她笑的时候看起来不太一样,但她立刻恢复平静,看起来又没什么不同了。「贾姬,谢谢,我需要笑一笑。至于妳的问题。好吧,我明白妳来这里就是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答案或者任何能够处理问题的建议。」
「所以——」
市长起身,一种无须言语的道别姿态。贾姬也站起来,表达同样无言的妥协。
「妳说生命正在毁灭,然而生命无法毁灭,妳的生命仍在,不会消失,只是变得不同。」
「妳对弟弟的感觉也一样吗?他的生命不会毁灭?只是变得不同?」
戴娜眨眨眼。「没错。」她说,「我认为自己应该是这么想的。」
「贾姬,担任市长之前,我会是少数幸存下来的小区广播电台实习生。电台实习生是个很糟,而且非常危险的工作。坐在办公室的那些年,我要负起责任,待在一个我毫不了解的系统里工作,不过我还是怀念担任实习生的岁月。至少我不用变老,可以继续保持年轻。至少我还是戴娜,不是卡迪纳市长。」
「希望妳弟弟一切平安。」贾姬说。
「他会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学着接受。」
贾姬以眼神说了再见。
「贾姬,再会了。」市长开口道别。
贾姬伸手拉门,门不动;她推门,门同样不动。
「好吧,我的天啊,这里真的需要一张指示。」
回到木头装潢的等候室,贾姬看见一名金发男人,他坐在桌子后面,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您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彬彬有礼的电话客服人员。
这不是贾姬刚来时看到的人。她不确定自己以前在哪个地方看过他,但他的出现令贾姬感到紧张。
『之前不是别人坐在这里吗?一个不说话的老人?」
「不,没有的事。」男人的笑容从未凋零,「一直都是我。祝福您有愉快的一天。」贾姬走下楼梯时,男人拿出一些表格,握住笔,沉默地对着表格微笑,没有书写任何东西。回程时,贾姬甚至不急着穿过市议会了。已经没有什么好怕了,就算可怕的市议会成员也不例外,全都比不上只能依赖自己的残忍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