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资本与创新
“给我讲一讲你的这次创业之旅。”
吃过晚饭后，老商人把儿子叫进书房。他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目光如炬，压迫感极强。过去二十年一直在长沙做建材生意，早已看透了社会的人情世故。端坐对面的是他的儿子，今年27岁，文质彬彬，戴副眼镜。
三年前他们曾在这间书房里大吵了一架。争论的内容都是些老生常谈，无非是功成名就的父亲与不服管教的儿子之间的碰撞。一个趋于保守，一个却认定闯荡，于是激烈的交锋便开始了。
首先是年轻气盛的儿子率先摊牌。他听不进任何规劝，不想依靠家里丁点帮忙，铁了心的要出去。如果当地人认识他的父亲，那么他就再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头开始。他年纪轻轻，正是激情澎湃、敢闯敢拼的岁月，不愿重走上一辈的路，浪费独有的天赋与才华。
而老商人亦有自己的担忧，他见过太多横冲直撞的年轻人，自以为冒出点创新念头便想着改变世界，但创业不能单凭满腔热血。很快他们就会迎来人生第一次打击，可绝大多数人却熬不过去，逐渐变得自我怀疑，一蹶不振，从此信心全无。
“你太年轻，别被那些到处宣传的创业想法给忽悠了。”老商人坚持说道。
但儿子同样反应激励，冲着他吼道：
“不不不！如果你不放我出去，还不如就地囚禁我一辈子。”
老商人靠在窗边，不停的叹气，回想起三年前的那场争吵，依旧心有余悸。那次谈话快把老商人气得半死，两父子的感情也骤降到了冰点。
年轻人骄傲自满是本能，但还不适合在复杂的人情社会生存，迟早会碰的遍体鳞伤。有些经验只有到了他这个年龄才看得明白。其实人的一生可供选择的机会并不多，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差错便无法回头，更何谈重来一次的勇气。可是这些道理儿子无法理解，因为当时他正在气头上呢。
不过放儿子出去单干的这三年，他差不多吃够了社会的苦，掉进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里。老商人再三警告过他，生活是苦涩难熬的，但年轻人心中只有梦想，其它什么规劝都听不进去。但这次回来后，他却似乎变了个人。
晚上8点，两父子面对面坐着。年轻人垂头丧气，眼神躲闪，像个因叛逆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因为赌气创业的失败，让他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完全抬不起头。
“我可能不是创业的料，对于做生意一窍不通。”儿子先开口了。
老商人猛吸一口烟，准备趁此机会给他再上一课：
“三年前你从家里出走时，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年轻人羞愧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在僵持许久后，儿子见事已至此，只得放下面子，承认过去几年的傲慢与冲动，真诚的向父亲忏悔：
“我应该多听听你的建议，但我当时头脑发热，只想出去干一番大事业。我以为创业是件简单的事，只要有好的想法，好的产品，公司就会很快做大。我记得小时候去你创办的企业里玩，每一年都有不一样的变化。员工越来越多，生意越滚越大，直到最后花了几千万买下一个厂房。”
老商人听到儿子如此说，知道对方成熟的还不够。创业岂是他所瞧见的那般轻松，里面的艰辛困难可多着呢。但眼前坐着的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已经狠狠体会到了社会的残酷。再三考量之后，老商人决定忍住性子，收起往日的火爆脾气，以一副慈父形象耐心的问：
“你的事我大致听说了，他们愿意给多少钱？”
年轻人见父亲敞开心扉，也不再遮遮掩掩，放开了说：
“刚开始谈的时候，我想要五百万，因为我对公司产品很有信心，他们投下这笔钱绝对能够赚回来。后来时间拖长，我担心丢掉融资机会，主动把预期降到三百万，最后甚至愿意二百万让出20%的股份。但这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为什么会想着去融资？”老商人追问。
“不，这事一直都是对方发起的，是他们找的我，并提出了融资合作的计划。”年轻人回忆着，“在没有接触资本之前，我们几个合伙人全都信心满满，有绝对把握在未来一年内实现盈利。可自从对方伸出橄榄枝后，我们却乱了阵脚，觉得这是天赐的幸运，一个A股上市企业竟然愿意给我们注资。
那时候，我们几个股东天天讨论未来，每天都期盼着融资款尽快到账。只要钱入口袋，公司就能立马高速发展，员工从20个扩大到50个，办公室换到高新区CBD。而且顺利的话，我们马上就会拿到B轮、C轮融资，或许五年内就可以敲钟上市。这些并不是空想，我们反复论证推演过，只要这笔融资款到账，我们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年轻人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心情依旧激情澎湃，可老道的父亲却无情打断了儿子的话，
“但是你们融资失败了！”
年轻人刚被挑起的情绪瞬间失落，喉管里憋了满嘴的委屈，他无奈又不甘心的抱怨着：
“对，这就是问题所在。明明双方都聊得非常好，而且已经快到洽谈协议的地步。可是他们一翻脸却说不投了，我甚至都不清楚双方分歧在哪，又该如何挽回。我觉得资本就像是个不讲信用的小人，毫无诚意。”
老商人点燃第二根香烟，若有所思。从刚才的描述中，他大致听出了原委。然后仗着经验，替儿子说出了接下来的经历：
“融资失败之后你的信心大跌，先是怀疑公司的产品、经营模式，否定了过去两年的所有努力，尤其是那些引以为傲的创新，只不过是别人早就玩剩的把戏，在大企业看来完全是个小儿科。你梦想着未来一年内实现盈利，三年覆盖全国，五年敲钟上市，可对方却在心里嘀咕着，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没多久，你们几个股东之间开始闹出矛盾，其他人串通一气，反过来联合攻击你，认为是你的失误导致了融资的失败。此事若换做别人，或许早成功了。你不仅没得到外部的肯定，现在就连合伙人之间也出现了裂痕。
当股东间产生隔阂之后，公司经营立马就瘫痪了。人心不齐，队伍难带，初始股东不再投入精力时间，反倒各自盘算下家，寻找新项目。企业无人经营，员工失去方向，很快团队就走向了解散的边缘。”
以上猜测完全符合实际发展，年轻人十分崇拜的望着父亲：
“你猜的一点没错，从0开始创业我们熬了两年，但从黎明的曙光退回黑夜，只用了短短四个月。尤其是最后那两个月，创始人之间争论不休，谁也不服谁，原先制定好的计划全部推翻。争吵到最后，矛盾实在难以调和，唯有清算注销。过去我们从无话不说的朋友，如今变成了彼此眼中的仇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你还是太年轻了，不了解这个社会的运行规律。”
“那问题出在哪呢？”做儿子的完全失去了之前那般傲气，迎合着父亲的话说：“我现在完全相信你的话，可我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还不如去外面随便找份工作，也许送外卖就很合适。”
“这是我最担心的。”老商人说，“亏掉了几百万，我一点也不心疼，你还年轻，失败一次并不代表什么，可是你对于创业的热情却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回来。”
年轻人还在为融资失败的结果耿耿于怀，追着问他的父亲：
“我到现在还弄不懂资本究竟想要什么！如果你是投资人，会把钱投给哪些企业呢？我们有创新有技术，未来市场前景也很好，明摆着就是双赢的局面。为何融资快走到最后一步时，他们却突然退缩了呢？”
老商人掐灭烟头，很严肃的说道，
“如果我是投资方，最好是一分钱都不花。”
“为什么？”
“因为资本家心里想的那一套，我早就心知肚明。”
年轻人吃惊的望着父亲：
“可是媒体上不是在到处渲染融资吗？今天这家初创公司获得了200万天使资金，明天那家企业宣告C轮再融1个亿，难不成这些新闻全都是骗人的吗？”
“这些都是极少数的个例。”
“那创新呢？我一直相信这样的故事：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突然蹦出来个天才般的想法，然后得到了知名投资人的青睐，拿到了启动的初始资金，接着公司在短短几年火遍全国，用户数破亿，企业营收呈现指数级增长。”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那也暂时轮不到你，因为我很了解自己的儿子。”
年轻人更疑惑了。
老商人知道他还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决定戳破这层虚幻：
“融资失败并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你还不明白中国的人情世故，对于人性你了解太浅。如果你打算创业，我可以立马拿一百万出来，就在长沙重新开始。”
“不。前面我就说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创业。如果你知道原因不妨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会拒绝合作？明明双方已经谈得那么深入，所有的战略方案都写的详细明了，可偏偏到了最终谈判时，却突然间不了了之。”
“这是正常的，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投资。”
“为什么？”
“因为资本就是用来杀死创新的。”
年轻人再次被震住了，这个结论跟他以往的观点完全相悖。老商人不再拐弯抹角，决定给儿子讲一个地主与长工的故事，以帮助他理解资本的逻辑。
古时候有一位地主拥有良田万亩，财富万千，佣人上百，方圆百里内的人全都听过他的大名，每个人心里都很崇拜他，挤破脑袋要到庄园里去干活，仿佛只要待在里面就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哪怕做的是看守厕所的事。
年复一年，地主财富越累越多，但他逃不出生命的轮回，年龄渐老，身子大不如前，还时常在下人面前咳嗽。最关键的是他没有儿子，传闻只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还很漂亮。
基于以上种种迹象，庄园里的打工者们开始蠢蠢欲动，每个人心里都在盘算，并莫名其妙的认为好运来了，自己肯定会是被挑中的那个。长工也不例外。他辛辛苦苦干了多年，早跟地主相熟了，而且就在一个月前还得到过地主的表扬。虽然长工的上面有组长，组长上面有队长，队长上面还有个大管家，但一点也不妨碍长工做美梦。
某一天晚上，地主突然将长工叫到身边，屏退周围所有人，两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掏心窝的讲了很多从未公开的话，尤其说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时，长工惊讶的呆住了。
地主向长工大吐苦水，哭诉自己的难处，他那真情忏悔的样子，让长工动了恻隐之心。看来庄园果真遇到了麻烦，跟之前流传的谣言一模一样。
从此刻起，长工突然感觉内心充满力量，眼前涌现出巨大的人生目标，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延续这座庄园的繁华。他来自底层，看透了庄园阶层的腐烂。若哪天真让他接管一切，必然要大刀阔斧的改革，让庄园充满正义与公平。
聊天到此，后面的话长工几乎全忘却了。此刻他不仅知道了老爷的秘密，还获得了心知肚明的暗示，已经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幻想未来上。等到地主百年之后，他的名声将会传遍整个村子，获得所有人的尊敬。啊，这是多么好的机会，长工拼死拼活干了多年，总算要熬出头了。
谈话结束后，长工兴奋的一夜未眠，他毫不怀疑白天地主说的话，因为对方年纪大了，这个事实摆在眼前，他早晚要选个接班人。至于为什么看中长工，啊，这就更有意思了。长工把庄园里所有出色的人对比了一遍，有资历老的，有干活多的，有长得英俊的，还有些家世不错，虽然他们各方面都比长工优秀，但长工偏偏忽略掉这些。他坚信地主之所以相中自己，肯定是他拥有正直不阿的性格，代表着庄园的未来。
长工越想越觉得会是自己，简直就快要飘飘欲仙了。接下来的日子，长工如打了鸡血，更加卖力的干活。他特意在地主面前表现卖弄，只要能博得对方一个肯定的微笑，长工都快要握着拳头叫喊出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日子没有任何变化，反而地主的身子却好了不少，胃口大增，人还胖了。而传闻中的小姐呢，却从来连个影子都没见过。
长工反思、沮丧、怀疑，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那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怎么说断就断了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表现的不够好吗，还是庄园里有更优秀的人，或是他误解了地主的意思。毫无头绪，什么原因都查不出来。长工自责、埋怨、悔恨，把所有的错都推给自己，真是造化弄人，如此好的机会却白白浪费了。他焦虑难眠，脾气暴躁，做事不再利索，总是丢三落四。
终于有一天，长工被人告发逐出庄园，当地主最后一次把他叫到跟前时，长工却羞愧的不敢为自己辩解。因为他认定是自己的不够努力，才辜负了对方的期待。如果重头再来一次，他肯定还要比之前更加卖力。
离开庄园后，长工一生的悲剧就此开启了。他心里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渐渐染上酗酒、赌博、打架的恶习，对做什么事都失去兴趣，整日睡觉不出门，完全成了个烂人。看吧，美好如此虚幻，仿佛近在咫尺，可带来的却是终生的苦难。
故事讲完了，老商人停下来问他的儿子：
“你从中听出了什么？”
年轻人不假思索，很畅快的说出来：
“这个地主一开始就在欺骗长工，给出的都是口头支票，他从来就没有明确给过任何东西，但长工却坚信不疑。我明白了，你是想借此告诉我，资本从一开始就在忽悠我，根本没想过投资，是我太蠢被利用了。”
老商人微微笑着：
“这个故事你还只听懂了一半。你如今的处境确实很像长工，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你怀着美好期待时从未怀疑是个骗局，直到泡沫破灭，都还陷在深深的自责当中。听故事的人谁都能判断出来，地主由始至终都没有承诺要将漂亮女儿嫁给长工，反倒是长工一直窥视别人的财富和美色。
他明明出生贫寒，却妄想着娶地主的女儿，还要继承对方的财产，这压根就不对等。如果财富分配都像这么简单衡量的话，凭什么这样的好事情会轮到不起眼的长工呢？难道是地主看上了他一身的腱子肉，还是那使不完的力气？长工被无情利用了，却还主动伸长脖子等着地主去割。
在庄园里，地主肯定不止对一位打工者谈过类似的话，而且几乎个个都允诺了同一件事情。他可不怕长工们私下合伙不干，反倒光明正大的宣扬，只要哪一个长工卖力干得好，将来就能得到整个庄园。地主利用人性的贪婪，只耍了丁点儿手段，就把底下人治得服服帖帖，而长工却掉在美梦里，永远醒不来。”
年轻人若有所思的回味着整个故事，结结巴巴的问：
“我已经明白了。但还有一个疑问，既然资本一开始就不打算合作，那为何还要大张旗鼓的来公司尽调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不矛盾，因为他们想了解这个行业的数据，而你又太善良，竟然毫无保留的把所有核心机密都给了对方。你不懂得掌握自己的筹码，反倒成全了别人的融资跳板。一旦投资方掌握行业机密，就能随意压榨所有的潜在种子公司。最终哪个听话，就投哪家。而你，就不幸成了牺牲品。”
年轻人听完之后，输的心服口服。但老商人还没说出另一半寓意，于是接着再讲了个故事：
“现在我们换个身份，来假想另一个场景。周六晚餐的时候，你精心打扮，单身走进长沙市国金中心17楼的西餐厅，那里吃顿饭至少上千块。你穿着西装，气宇轩昂，看起来就是个继承家业的富二代。
你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走过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在点餐之时，她的眼睛已将你的全身扫视五遍，然后很热情的问你几个人。当知道你单身一人时，她内心的小鹿已经快到蹦跳出来了。接下来，她会找各种理由接近你，假装关怀的套近乎，以及试探你的底线，直到你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为止。
但你要反其道而行，冲她露出一副有耐心、学识、和教养的样子。几分钟后，那个年轻女孩会再次过来。此时你只要凑在她的耳边，轻声许下一个改变命运的承诺，让她选择是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儿，还是受一部分委屈去博得更大的未来。
说完这些话之后，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静静观察对方反应。那个女孩会自己想明白的。她过去所受过的欺骗，现在所遭受的痛苦，还有原生家庭的不幸，读书学习的苦闷，青春爱情的背叛，以及生活里求而不得的无奈、工作中日复一日的煎熬，所有这些回忆将源源不断的撞击她的大脑。她悔恨、疯狂、不计后果，最终如飞蛾扑火般执念，伸开双臂拥抱恐惧，摆出令狩猎者想要的姿势。
瞧吧，你只是空口许下一个承诺，就将外表看起来恬淡如菊的少女内心搅动的天翻地覆。她打破坚守多年的原则，轻信了你的谎言，竟然一时头脑发热，心脏砰砰直跳，真以为天上掉馅饼了。她巴不得立即掉下托盘，牵手跟你远走高飞。今晚她将属于你，百分百任你掌控，并且心甘情愿。
孩子，你要记住，人在金钱面前，只是个流水线食物，男人的才华和女人的美貌都是用来买卖的。千万别想着去挑战资本，这世上的一切活动都是交易，任何都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