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瓦猫和她的东西
安汶在给女儿的电话里说:“这里连泥土都是新的。”
去丽江的火车车像一个摇篮,把大家都摇睡着了,安汶缩在玻璃后面,外面下雨了,云南就是这样的,雨来得急来的快,玻璃摸上去冰冰的,刺着她手指的神经。
她用手机拍了一张模糊冰冷的雨景,想了想,她到了这个年纪,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了,索性删了这张照片,路上气温低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件外套盖着,闭上了眼睛。
火车到站的铃声像一只伸入鱼群的网兜一样,大家回过神来纷纷向门口钻去,安汶跟在旅行团最后面,盯着那面小旗子,黄色,三角形,中间有一点蓝。
一出站扑过来一阵风。从耳朵边滑过,顺着飘着外面的发丝钻进衣领。安汶缩了缩脖子,跟着大家上去民宿的大巴车,最后一个上车,坐在最后的角落,大巴车把人聚得更拢了,人们聚起来就有声音了,相互介绍,相互熟络。
安汶在最后的角落里侧头看着没有落日,没有星空的窗外,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交朋友是什么时候了,二十几年前了吧,她现在的朋友是谁?女儿?丈夫?还是那三室一厅的地板?
有人在拍她的手臂,安汶稍稍抬头稳住将落的眼泪,转过去,是一位白发老太太,她正在周围分饼干。“这里温度一下就冷了,我这个人一冷就爱吃甜的,你也尝尝?”安汶道谢后接过饼干,她咬了一口,巧克力的味道铺满了她的舌头,她突然笑了出来。从背包里摸出软糖给老太太,她坐到安汶旁边“你也是一个人来玩的啊。“”是的,太久没出过门了。“”太久是多久啊,别像我,土都埋到脖颈了才想着出来玩儿。“”我们大半辈子都没空。“老太太笑了笑,把糖扔进嘴里,拍了拍安汶的肩膀,她觉得她们是一样的人,老太太用手搓着糖纸,细细簌簌的声音像这个角落里对话的伴奏。”是啊,我们临老儿了才有空。”前面的交谈声淹没了细细簌簌的糖纸声。
到了民宿,安汶和老太太一间,导游把两张房卡都给了安汶,安汶发现,老太太的行李很少,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她提起那个双肩包放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一起拎上了房间。
在民宿吃过晚饭,大家出去逛古镇了。安汶说自己累了回到房间,洗漱完给女儿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没通,安汶看了看时间,八点多,女儿大概还在加班,她走到走廊上,云南八点多的晚上,夜空很高,很开阔,安汶记不得多久没在阳台上看过夜空了,厨房的窗子很小,把她牢牢的拘在了那里。
老太太回来了,她给安汶展示自己在古镇卖的披肩,“我给你也买了一件。”安汶惊讶的接过了披肩,她摸到了老太太的手,她低头一看,一双和她一样的手。
老太太洗漱完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声音有点响,安汶默默的去走廊上给女儿拨了第二个电话。
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女儿疲累的声音,女儿问她旅游的感觉怎么样,开不开心,安汶说:“这里很美,连泥土都是新的。“
回房间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安汶悄悄的关了灯躺下了。
第二天气得很早,旅游团吃完早饭出发玉龙雪山,在山下导游发了票之后让大家自己选择游玩路线,安汶和老太太坐着索道先到云杉坪看看雪山上的天气如何再决定是否上山,他们坐在云杉坪的长椅上看着被云雾包裹住的玉龙雪山。
“今天的天气好像不太行。“
“这几天丽江天气不好。“
“大家是不是觉得奇怪,我这把年纪了还想着来上雪山,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黑头发的人,白头发的就我一个。”
“现在的年轻人想得通。“
“现在想想,我也年轻过,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想不通呢。“
“时代不同了。“安汶轻轻的敷衍着
“那你是在这个年纪想通了?“
“那您是在哪个年纪想通了?“
“你知道吗,我二十岁结婚,在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里生活了三十年,我像是一盆生长在里面植物一样,每天努力的制造一些大家都感觉不到的氧气,后来儿子结婚生子,我要搬到他们的房子去照顾孩子,在收拾行李时,我发现这个房子里专属于我的东西用一个这么点大的箱子就装好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手提箱,“后来等孙子上学了,我又搬回来,真的像一盆植物一样,搬来搬去,搬回来的时候我收拾东西,发现专属于我的东西一个背包就装满了。”她指了指身上的的那个背包“我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年纪却越来越多了,不过后来想想,年纪也是专属于我的。”她说完抬头盯着被浓云包裹着的玉龙雪山。
安汶把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关节上薄薄的茧子印在她的手心,她通过这些茧子在连通她们。
老太太累了,头搭在安汶的肩上睡着了,九点多了,太阳也没照散绕着雪山的浓云,云杉坪拍照的人很多,安汶看着一簇又一簇的年轻人聚集又散开,年轻人去雪山了,即使有浓雾也没关系。
老太太醒了,她们围着云杉坪走了一圈儿,坐缆车去了蓝月谷。
太阳大起来了老太太有些累了,她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安汶递给她一瓶水。
“你快走,快去看看,去雪山看看,你还年轻。”
“您还好吧,要不要送您回去。”
“你快去,快去雪山看看,我在这儿等你,我有手机有信号,你快去,快去雪山看看。”
安汶坐上了上山的索道,索道一路向上,山底下的树一棵一棵的变小。
这天山上的风很大,年轻人们围着雪山的地标拍照,安汶将自己的羽绒服领口拉上去,脸颊缩进去,冷风吹着她的半张脸,山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快乐的。
安汶请一位年轻人帮自己和雪山合影,她把吹乱的头发紧紧的扎在后面,盯着镜头。
“阿姨,笑一下。”
“手这样放,指着雪山,对的双臂张开。”
安汶拥住了雪山的风,它把她吹起来了。
山下大家都到了集合点,老太太坐在台阶上喝水,安汶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给她看山上的照片,老太太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滑着照片。
“好看,真好看。”
晚上安汶和老太太逛着古镇,买了一些伴手礼回家,安汶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瓦猫,它坐在桌子的角落里,小小的,被一昏黄的灯照着,她用手摸了摸那只瓦猫。
“买一个带回去的,你会多一个属于你的东西。”
第二天火车回程,老太太累了,靠在座位里面睡着了,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生锈的水泵,工作一会儿就咯吱咯吱的响了。
到站的声音响起来了,安汶突然像被抽了一鞭子一样站了起来,急匆匆的拿着行李出站了。她在门口回了一次头,看见老太太背着那只双肩包四处张望,安汶狠心回头,过了闸机出站了。
安汶坐上了出租车,她在后座上放松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越来越小的火车站,眼泪突然滚了下来,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安汶马上低下了头。
到楼下了,司机已经走了,安汶在楼下呆住了,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没有任何消息,她没有给老太太留联系方式,甚至道别也不敢。
安汶觉得自己像一个叛徒。
她打开家门,水汽混着油烟的味道慢慢的攫住了她,往她的身体里钻,她趴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晚饭时间,女儿过来吃饭了,她用疲惫的脸庞强装好奇的问安汶旅行的趣事,安汶说了雪山的样子,浓云,还有风。
丈夫的筷子敲到了碗,他是故意的,但没有人提出来的话,那他就是无意的,他了解妻子和女儿,所以总在雪山,浓云还有风之间用筷子重重的碰碗。
女儿吃完饭马上就走了,安汶知道女儿今天累了,不想更累了。
她在厨房里将碗叠好后擦手时,摸到了手里被泡得软软的茧子,心里一阵凉意涌进来,沿着咽喉往上冲,安汶转过身手撑在灶台上,闭着眼睛,她感觉到外面有风吹进来了,她听到了丈夫在客厅电视机的音量越来越大了,她的耳朵听得有点痛,她进了房间。
打开那只方方的行李箱,上面是一些鲜花饼,下面是她的衣服,衣服里裹着一只属于她的瓦猫,但那只瓦猫碎了,瓷片从圆润变得锋利了,或许是走得急撞到了,安汶心里不想接受它的碎裂,她摸着它的缺口,慢慢的坐到了地上。
叛徒,它也是,我也是。
晚上安汶坐在桌前尝试着将碎瓷片粘起来,她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粘着一只小小的瓦猫,碎瓷片很小,粘的时候要很仔细,安汶静静的在那里修复着这只属于她的瓦猫,最后一片瓷片粘好了。安汶弯腰将它放在了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
“摆这种破东西干嘛,早点扔了。“丈夫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影子跃过她笼在了小小的瓦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