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就是爱的戏剧形式
忽然地,她又想起他和她谈话时候的样子。
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一颗绿油油的柏树底下。柏树不高,瘦瘦的,和他一样。他和她说着话,有的时候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她已经不记得他说了什么,但她记得那幸福的感觉。他是说话的高手,反复地将他的过去,他的见闻,折成一段又一段梦境,包裹着她,使她感到兴奋而愉悦。当他开口,她仿佛又重新咬住了一个乳头,乳汁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灌进她的喉咙里,流进她的胃里,她感到充实而圆满。
她也记得那些结束的瞬间,当一段话语到了结尾,他沉默了下来。他的脸开始变得灰暗、阴郁而哀伤,并且浮现出暴力的色彩,他又重新变回了一个平庸的男人,并且让她感到害怕而不安。也许她曾勾引他不停地说下去,以避免那种瞬间的到来,她学会了那种技巧,通过她的附和、哈哈大笑、可爱乖巧,以维持那一场又一场戏剧的上演,他们都都在努力,使对方相信,他们创造了完整的幸福并沉浸其中。
很快,她将发现那言语的不实性,它们绘声绘色,充满魔力,除了真实性,它们可算得上完美。她感到愤怒,愤懑。当房思琪感到犹豫、恐惧时,李国华的话语,无论是口头的,书面的,都让她感到安慰,她相信那是出于一种爱,她必须如此相信,否则那是无法承受的。而当她发现这不过是一个骗局时,她不得不痛苦地发出质问:难道,爱是一种巧言令色?仿佛她可以忍受被这个男人欺骗,却无法忍受被语言欺骗,她心爱的语言,汉语,古老的艺术。
而那场景,似乎已经注定了她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的命运。她将走进一个男人的房间,对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话,她耳濡目染了他的艺术,她将尽可能地使那些言语活泼、丰富、有趣,以喂养他的胃。她在报答他的爱,她在报复他的爱。
她还将沉迷于书面的,癔症的表达,它们像箭一样射向这个世界,她渴望有人捡到,她渴望有人被刺伤。必须有两个人才能构成故事,成就幻想。她需要爱,也就是目光和被爱,这是她唯一学会的方式。
后来,她将对着这另一个男人发问:如果我一直对着你讲话,你会爱上我吗?他必须知道,这并不是一种含蓄的诱惑,而是一种纯真的好奇。她正在代替她自己和那个永远的男人发问:爱是不是存在于这言语中?
那一直困扰着房思琪的问题是,言语是如此的美,让人感到幸福,而现实却是那样的不堪,究竟是什么欺骗了她,是他还是他的言语,这两者是否可以区分得开。
是因为有了言语,所以才有了爱,还是有了爱,才有了言语。谁又能说的清呢。所谓的谈话疗法,总是会吸引这样的一些人,她们在言语上有着一个伤口,一种强迫性的冲动,她们选择用言语回归到那个洞之中,回到爱的错愕。言说就是爱的戏剧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