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美丽的事物,只是女人用幻觉建造的宫殿
《天鹅旅馆》是张悦然的全新长篇小说,法文版入围埃米尔·吉美亚洲文学奖。
一个关于善与恶、爱与罪的当代故事,一座收留无家可归之人的“天鹅旅馆”,两个女性之间爱恨交织的友谊、谅解与救赎。
保姆于玲在男友的鼓动下,以春游为借口绑架了雇主的儿子。然而在春游途中,他们得知男孩一家因贪腐而受审的消息,绑架顿时失去意义。
男孩从卡车司机那里买下一只鹅,于玲在男友车内发现一把用于杀人的铁锹……鹅的命运和男孩的命运不知不觉缠绕在一起。
于玲带着男孩返回雇主家的大宅,陌生女人登门拜访,要求带走男孩。院子里被破坏的摄像头和受惊的鹅都证明,有人潜入了后院……
现实的残忍与童话般的纯真并置同一时空,阶层困境在底部暗流汹涌。当一切水落石出,身处其中的人该作何抉择?

独家问答:
本周,我们对作者进行了采访,以便了解更多关于《天鹅旅馆》的细节。这段对话谈到了成书过程、小说中角色的关系、鹅的隐喻,或许可以提供新的阅读视角。
鲤编辑部:《天鹅旅馆》曾作为中篇小说发表,几年之后又被你改为长篇,成书就是现在的样子,可以说说为什么会做这种修改吗?
张悦然:《天鹅旅馆》的那个中篇版本,我写完一直不满意,感觉这个小说就是吵吵嚷嚷,闹闹哄哄的,但最终没有说出我想说的东西。我就把搁在了一边。几年之后,和朋友谈起这个小说,重新读了一遍,随后一些天,这个故事就在我的头脑中继续向前运行了。接着,我就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原来小说里的人物,她走到了台前,并带来了新的主题。最终,我把这个小说重新写了一遍。
鲤编辑部:小说的主角于玲是一个保姆,平时负责照看男孩宽宽。我们可以通过于玲的叙述定位到她所属的时空:“到北京的第三年,这座城市的地铁改为按里程计费,言下之意,你得为你自己走的每一步负责。”如果要向还没有读过《天鹅旅馆》的人介绍于玲,你会选择哪几个词?
张悦然:善良,耽于幻想,乐于牺牲。此外,于玲是令我特别羡慕的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她通过那些重复却不乏创造力的劳作,让生活生机盎然。
鲤编辑部:小说中,男孩和于玲的关系相当复杂,被照料者与照料者、雇主与保姆、孩童与(临时的)监护人,很多触动人心的细节来自他们之间的互动。你自己也是一个母亲,这些是否也跟你的个人经验有关?
张悦然:是的。我在养育孩子方面,是个晚熟的母亲,可能直到现在,都没真正“熟”起来。我一直在跌跌撞撞地学习,也总在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变得游刃有余。于玲可能正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养育者,她周到细心,又坚守自己的原则。
鲤编辑部:小说里有一只鹅,被男孩误认为是天鹅。鹅和天鹅,似乎在隐喻阶级的区隔。这只被认作天鹅的鹅,在小说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可以讲讲鹅的意象吗?
张悦然:起初这只鹅出现得非常随意。我可能只是想在无聊的旅途中给男孩找一个伴。但是后来,随着故事的发展,鹅变得越发重要起来。作为一个比人类——比女人和孩子更弱小的物种,它有时候能唤起人类的爱,有时候也能激起残暴的东西。因为它弱小,孤立、沉默。我觉得在这个小说里,鹅是对每个人构成的一场“试炼”。
鲤编辑部:绘画和画作在这个小说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其中有一幅最关键的作品,是美国女画家爱丽丝·尼尔画的。可以谈谈为什么是她的画吗?你和这位女画家有什么特殊的渊源?
张悦然:我很喜欢爱丽丝·尼尔的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那些画为什么让我感到不安。后来我意识到,是她那些与马蒂斯一脉相承的黑色轮廓线。它们让画面显得稚拙,人物在一种矇昧的状态里,显现出一种陌生、怪异的模样。爱丽丝·尼尔是共产主义者,画的都是底层的蓝领,她的一个画展的名字叫“People Come First”。我觉得这样一个具有“革命”气质的艺术家,被中国富裕阶层的女人奉为偶像,很有意思。

选摘:
男孩将一侧脸颊贴在车窗上,像只壁虎似的一动不动。相声让他感到疲倦了。
男人揣起手机,打开了收音机。“这个怎么就不能听音乐了呢?”
他话音刚落,广播里传来嗡嗡的噪音,刚响起的歌声变得越来越小,像一只飘远了的气球。过了一会儿噪音小了,歌声又飘回来了。声音低回的男歌手刚唱了两句,更为强劲的噪音袭来,于玲捂上了耳朵,让男人赶紧关掉。男人执着地拨弄着换台的旋钮,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没有噪音的频道,正在播报新闻。国家卫生健康委把职业病纳入到了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的范围。我国又一条新高铁全线开工。女主播的声音此刻如此清晰,仅是这一点就让他们心生感激,不由地觉得她随便说什么都是好消息。
后座的男孩又活了过来。他拉开窗户,把头探了出去。
“进来!”于玲冲着他喊。
男孩把整个上身都探了出去,冲着高处大喊了一声。
于玲扭过头来让男人快点停车。
“别大惊小怪的,”男人说,“我看着呢,旁边没车。”
“我不管了!”
男人望了于玲一眼:“别烦躁,遇到什么事都得沉住气。”
左前方出现了一辆大卡车。于玲立即转身去看男孩,发现他已经把头收回来了,此时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辆车,他指着后车斗上竖起的铁栏杆问于玲:“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于玲没有理他。男孩又问了一遍。男人回答:“可能是鸡。”
“它们要去哪里呀?
“菜市场,”男人说,“等着被宰。”

男孩不吭声了。但很快他从后面伸过手来,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请他把车停下。男人没理会,等到他变到旁边的车道,准备超过卡车的时候,男孩又把头伸出去,冲着开着窗的卡车司机喊:“喂——停一下。”
司机看到男孩的手势,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男孩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拉车门,于玲忙喊停车,面包车拐向应急车道,停下来。
男人冲着男孩吼道:“你要干什么!”
于玲答应带男孩下去看看,但要他保证绝不在公路上乱跑。卡车司机正蹲在地上查看后车轮胎。
“叔叔,你的车后面装的是什么?”
司机瞪着他,“我当是车胎爆了呢。”
男孩跑到后车斗的底下,踮起脚朝上面张望,“能让我看看吗?”
于玲对司机说:“师傅,帮个忙吧。”她将男人喊过来,从他手中拿过烟盒,掏出一根递给司机。司机把烟夹在耳朵上,走过去打开后车斗。男人举起男孩,让他爬到上面。男孩蹲下端详着铁笼,里面都是白色的大鹅,身体挤作一团,不分彼此,只有一簇一簇的脖子从栏杆里探出来。
“是天鹅!”男孩激动地说,“去年我和爸爸妈妈旅行的时候在一个湖里见过。”
于玲没有纠正他,因为男孩一定会问天鹅和鹅的区别,而于玲对此并无把握。她只在电视里见过天鹅,永远在美丽的湖水里漂着,好像没有脚一样。
“你看完了吗?”她问男孩。
“我们能把它们带走吗?”
于玲板起脸,“要是买了鹅,就没法去春游了。你自己选吧。”
男孩一屁股坐在车斗里,“那就不去春游了。”
“好,我们现在就回家。”于玲朝面包车那边走,被男人一把拽住:
“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我想回去,今天不适合春游。”
“你什么意思?”男人猛吸两口手里的烟,扔掉烟蒂,冲着司机说,“多少钱一只啊?”
“五百块。”司机说。
男人瞪大了眼睛,“抢劫啊?”他随即摆了摆手,掏出手机,将钱转给对方。
“你只能选一只。”他对男孩说。
“剩下的天鹅怎么办?”男孩问。
“去它们该去的地方。”男人说,“快选吧,我们还得赶路。”
男孩抿起嘴,望向于玲。男人也看着她。最终,她开口对男孩说,“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一只鹅或者没有鹅,你自己选。”
男孩终于答应,却又因为不知该选哪只而伤脑筋。鹅都闭着眼睛,只有离他很远的一只睁着眼睛,眼珠乌亮。男孩说他就要这只。可是等司机打开笼子,所有的鹅都把眼睛睁开了,惊慌地向后退缩。司机正打算随便抓一只,男孩却不同意,非要找到刚才那只。他的目光逐个掠过那些鹅,由左到右,从右往左。司机不耐烦地直起身体,叉着腰等待。
“就是它!”男孩指着其中一只,张开手臂准备拥抱它。下一秒,当司机用他的大手箍住那只鹅的肚子时,鹅发出一阵尖叫,叫声凄惨。男孩抱住自己的头蹲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站起来,直到司机用绳子绑好鹅的脚,将它交给男人。
“它不会飞走吗?”男孩问。
“它要有那能耐,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男人说,“我跟于阿姨说好了,还是带你去春游,但你不能再惹新的麻烦了。知道吗?”
“它能飞的,我看到过天鹅飞起来。”
鹅被安置在后座。于玲将男孩的背包搁在他和鹅之间,并警告他不要把手伸过去。“小心它叨你。”
车子开动起来。窗户发出嗡鸣,女播报员继续播送出她的新闻。男孩将手藏在书包底下,像埋伏的士兵,伺机向鹅的那边挺进一小段,再停下来观望动静。

于玲的手机响了。她捂住拎包,从里面掏出手机。是男主人,她接起电话,他说有急事,让她马上带宽宽回家,然后把电话挂了。
“怎么回事?”男人问。
男孩从后座站起来,冲着前面喊:“我不回去!”
于玲说:“坐下!”
男孩回到座位上,看到车子还在往前开,而且没有减速,才放下心来。他的手越过书包,来到了鹅的脚边。
广播里的女人说,一波寒流正在南下,明天要降温,然后是整点报时,十二点了。车子开下高速路,拐入一个加油站。
于玲拉开车门对男孩说:“去上厕所吧。”男孩看了一眼身旁的鹅。
“我看着呢,跑不了。”于玲说。
男孩跳下车。他一边朝厕所走,一边扭过头来看他们的车,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他又朝这边跑过来。
“我知道这车哪里不一样了!”他冲着迎面走来的男人得意地说,“它没有车牌!”
男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于玲靠在车门边,正仰着头咕咚咕咚地喝水。男人走到她的旁边。
“你的手机关了吗?”男人问。于玲点了点头。
“卡也得扔了。”
“等过了收费站。”
“还没下决心?”
“别跟我说话了行吗?让我清净一会儿。”

图书信息:
书名:天鹅旅馆
作者:张悦然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时间:2024-7
ISBN:9787542685186
*经出版方授权选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