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亦是市井

中国人的文字里,赞颂田园生活的数不胜数。农业立国的时代,田园是生活的常态,都市倒像一种突兀的幻境。国事蜩螗,兵燹人劫,多少通都高城、宫阙园林成了荒丘废墟,愈显出都市的无常,田园的恒久。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一堆高官巨贾念叨着要归隐田园,息交绝游,安享恬淡。田园生活在这些人的描述下如诗如画:鸡犬相闻,依依炊烟,柳暗花明,竹篱野径,野老乡民劳作其间,生息繁衍,仿佛无争于事,无求无欲,天上若有仙境极乐,大约也不过如此。上帝的伊甸园内除了四时如春,不必劳作,不用为服装发愁外,和人间的田园又有多大分别?

在大部分人眼中,田园就是自然,是和大自然相亲相近。其实,田园也是人类的居所,尽管较之城市,和自然近了一点距离,但也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区别,本质还是人类群居之地。虎豹豺狼都在山中,真跑到田园里,人就该逃遁无踪了。鸡鸭牛羊虽然比城市里的汽车更近于自然,但也只是家禽,人工饲养的产物,沾染了人的气息,接受人的统驭,和野生动物不可同日而语。山坡上牧羊人赶着白云一般的羊群并非自然景观,倒是狼奔豕突,弱肉强食才是真自然。至于茅舍瓦屋,土房石墙,和钢筋水泥比,自要朴拙得多,但终究出自人的手笔,和岩穴树洞,草窠树巅判然有别。像华兹华斯之流,写诗热情讴歌湖光山色,自己还是住在庄园古堡内,不能真的泛舟漂泊。所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类的感叹,只能算诗人不达时的气话,杜子美一叶孤帆四处漂泊,殒命于耒阳,那绝不是浪漫,而是凄惨,没几个人真的愿意落入此等境地。
田园之美,在于田园和自然的默契与平衡。真正的自然既然不适合人类生存,人类就创造出一份自己的环境,让这个环境和自然呼应,充分将造物主的匠心融入人类的智慧。负水而舍,依山而屋,缘溪而建,倚林而居,青石为路,竹树为垣,茅草为顶,黄泥为墙,一切与自然相近,充分取法自然,看来粗陋稚拙的人类产品,才显出迹近天然的美感。田与园皆与自然毗邻,躬耕之余还能起身遥望青色绵延的群山,午梦乍醒,尚可闲窥窗外的翠竹丛丛,花香与泥土味杂糅包容,鸟鸣与人喧相安相得,秋月晨星,同为点缀,风雨晦明,一并分享。

可惜现今世界,城市化成了主题。到处忙着拆迁平地,起屋铺路,工业文明的巨踵步步逼来,田园一点点退去。高楼鳞次栉比,大都会日新月异,簇新的梦,奋发的理想,都在城市里搜觅立锥之地,田园成了被遗忘的存在,遥远而面目模糊。乡村日渐凋敝,牧场愈发空芜,农村只剩下老幼病弱,青壮年争先恐后地涌入城市,日出作日落息的农业文明,已被不分黑夜白昼的工业文明替代。工厂的流水线川流不息,工厂的工人二十四小时连转,逝者如斯,逝去的是一代代人的生命。
尽管有城市人仍在歌颂着田园,但田园梦却只在书本内,只在电视上照片里,田园已面目全非,田园与自然之间逐渐失衡,不再醉心与自然相协,变成一心向城市效颦,可惜终于只是二手的城市,像一个浓妆艳抹穿着高跟鞋的村妇走在田埂上。乡野之间烟囱林立,电线纵横,泥墙乌瓦都换成中国匠人山寨版的洋房,贴着闪亮的瓷砖,竖着粗陋的罗马柱,兀立于垃圾场旁,塑料袋和破碎的薄膜在空中飞舞。农户村舍,车马喧哗,汽油味压过了稻香。曾经清可鉴人的乡间河流已被污染,浑浊如墨的水如奄奄待毙的死虫,静无声息地潜伏。人类不断侵占自然的地盘,伐光树木,刈除野草,填平沼泽,围拢湖泊,逼得自然无路可退。于是洪水、山崩、天火、泥石流,自然也有自己的反击方式,人类炫耀自己征服自然的威力,却又常常在自然面前脆弱而渺小。田园与自然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城市人能享受的只有二手的田园,即便这样的田园,也只是偶一造访,权作调剂而已。高楼大厦间住腻了,见惯了车水马龙,厌倦了人流湍急,也许想感受一下乡野风光,吃点农家菜,喂喂鸡,钓条鱼,骑个驴,跑个马,就当作亲近自然,回归乡村了。可惜那些在网络上看着数码照片赞美田园风味的人,并不愿放弃熟悉的城市生活,因而对田园亲昵不能太长,太长则腻,不能太久,太久则怨。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乡村再热闹,也不及城市繁华。夜店没有城市里的摩登,洗浴不及城市里的设备齐全,除去土特产,也没有太多商品供我们选择,水有点凉,风有点劲,还是回到单元楼里心境最妥帖,安然呼吸污染的空气,享受城市完备的设施与服务。继续盯着追剧,在酒吧、电影院和商场里消磨时日。人太多了你头晕,人太少了你心虚,城市人是不尴不尬的人群,上不能登天,下不能入地,悬浮在半空,做空中楼阁的梦。
真正懂得田园诗趣味的人,不会只在网上看照片,照片里看到的东西都当不得真,因为缺少了阳光和风的景色,就像没有灵魂的人。也不会以为跟着旅行团去乡间做一次巡游,就圆了田园之梦,因为田园与自然的相通,要潜移默化,相忘于江湖。你懂得田园之趣,还要受得了田园之苦,连田间粪臭也受不了,还赞颂什么田园生活,未免虚伪得可笑。

即便身在其间,还要有真的心性,才能悟到田园生活的妙谛。田园既在人间,便少不得人间的纷扰,村霸地痞未必逊于城里的城管与黑社会,邻里间的是非争斗,更甚于同住高楼互不往还的陌生人。心境的败坏更胜于环境的败坏,任你是荒村野乡,只要心中营营扰扰,断不会有安宁与惬意。
陶渊明在乡间,生活清苦,“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喝酒的钱也没有,仍安居不肯从俗。枵腹劳作不算一件美好的事,一家人还得跟着受穷,能啸傲于东轩之下,靠的不是想象,是一颗耿介之心。采菊种田不是行为艺术,是实实在在的生活。而安然,而默然,而坦然,不为世外的物欲牵引,不为横加的风雨折服,终于廓开心中的一方田园。是不是身在田园本不重要,身在田园,心在廊庙,田园也是市井;虽在人境,不染尘烟,市井亦是田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