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踏花》之豫南记:<院子>
每一个中国人可能都有坐拥一个院落的梦。这个梦,大多来自年幼时候。小时候家家都有自己的院子,就像伟人说过的,广阔农村大有天地。
我家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一片平整、干净的土地,比房子的地基矮了不少,因而与房屋之间有了层次感。院子的东西不算多。两棵黄梨树,一颗柿子树,寓意“有势力”。一丛母亲喜爱的花花草草,记忆中最常见的是高高的美人蕉、清新的栀子花。母亲很爱栀子花,摘下来放在杯子里面,满屋飘香。或者直接放在衣服口袋里,闲时拿出来闻闻。
常年还有一垛稻草堆。小时候家里田地并不多,因为父亲是所谓的商品粮户口,不用种地。但是母亲不是,所以她一直对商品粮户口艳羡不已,认为那是公家人的标志。稻草堆对于我来说,一般会用来存放柿子。从树上打下来的柿子,在草堆里面捂几天就熟了。每年都有一段时间能够吃上甘甜的柿子。偶尔稻草堆里面还能捡到鸡蛋,是我家母鸡藏在里面下的。但是它们不经常光顾那里,所以捡到就很惊喜。
院子的侧面有一片菜地。种的西红柿、黄瓜、豇豆、茄子,最最家常的一些蔬果。零食匮乏的年代,这些蔬果就是哥姐我们解馋的东西。西红柿红透了不容易,要等很久,不等又不够好吃。黄瓜顶花带刺的,透着清甜。母亲小气,每次往往只摘一根黄瓜,分成三段给我们兄妹三人。姐经常吃尾巴那一截,为这事她耿耿于怀一辈子,常常说母亲偏心。可是做父母的哪能一碗水端得那么平。
有一条小道穿过我家的院子,它是公共的,所以我家的院子其实不算是院子,会有人来人往。夏天漫长的暑假,最期待的就是卖冰棍的出现在小道上,五分钱一根冰棍,甜蜜一个下午。清水加糖精做成的冰棍,自然比不上现在千奇百怪的雪糕刺客,却能带给一个村里孩子极大的快乐。这种开心现在找寻不到,物欲已经塞满了每一个心的缝隙,快乐它挤不进去。有时候还有一些游走四方的江湖人士出现,曾经就有个奇奇怪怪的人在我家门口的墙上写了一句话,江边站一鸟。母亲固执地认为这句话是在指向我,甚至暗戳戳地以为是算命的人在寓意我的将来会大展宏图。所以母亲让我把名字里面的“红”改成了“鸿”。我顶着这个“鸿”字,用了挺长时间,直到后来办了身份证才弃用。不知道是否因此错失了大展宏图的命运。
左右两家邻居的院子各不相同。一家比较窄小,几乎没有什么空间。另一家场地很大,垒砌了高高的围墙。我小时候对有院墙的那家充满了好奇,主要是那家院子里有很大的菜园,以及每年都结果子的桃树。虽然是邻居,却很少打交道,他们家的桃子,我们自然也吃不到。因为母亲极度清高又自傲的性格,我们三个子女与村子里的其他同龄人交往都不多。母亲一直憋着吊着气,誓要通过读书把我们都送出村子,到镇上、县城、首都。一步一步,像升级打怪一样。所有会干扰我们学习读书的坏孩子,都不能接近。
但是邻居家的老太太,是个温暖的存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却极其明事理,与人相处从不强势,有理有节,令人如沐春风。母亲这样子脾气的人,都对老太太称赞有加。可惜多年后听说老太太自己选择安静地走了,用一根绳子。至于原因,谁也说不清,大概是活到一定岁数,活明白了。不想再受人间的苦。
院子是一方小天地。看书、吃饭、挖知了、堆雪人,八零年代的孩童记忆,都在这个院子里。十六七岁的时候,我们搬家了,去了镇上。再也没有了散发泥土香的院落。新楼房建在大马路边上,一排一排,整齐气派。母亲终于圆了住进楼房的梦想,而我却找不到一点家的感觉。后来离家读书多年,便越发像个过客。那个带院子的家,渐渐模糊了。十九岁那年,老家的房子塌了。院子,也就不复存在。
我始终没有再回去看过。怕记忆里面的那些,只不过是经过岁月冲刷之后的朦胧美。人们都是往前看往前走的。在钢筋水泥的空间里生活,默默奋斗,憧憬着退休后去郊区置一个院子,种种菜、养养花。比我大了十来岁的表姐,经常跟着朋友去郊区度周末。她的朋友在郊区买了一幢三层的楼房,自带个大院子,可以撒欢。表姐去住的时候自己带着被子,放在车后备箱里,随时出发。有组团养老的感觉。很可惜,房子没过两年就被当成违建房,硬给拆迁了。百十万投入打了水漂,表姐的朋友心疼不已,整天骂骂咧咧。
可是心里的根拔不掉。母亲爱种的栀子花,我也爱。买来一棵种在花盆里,小小的花骨朵,闻着倒也清新,就是不大气,比不上母亲种的大花朵香得痛快。还种了辣椒苗、草莓苗,以及大蒜,都是因为生了满满的蚜虫而放弃。果子没见过一颗。据说是因为室内不通风的缘故。植物跟人一样,没有了大自然的滋养,容易夭折。人到中年,不接触阳光雨露和清风明月,容易蔫吧。
快乐无法移植,只能拥有或者失去。小时候夜晚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面,追着找天上的星星哪颗在动,并不觉得有多么快乐。下大雨了,水淹没了院子,穿着雨鞋在水里摸来摸去,盼着是否会有一条鱼或一只虾,也不觉得有多么有趣。我们对当下正在经历的,往往没有概念,更谈不上理解。只是被动地身在其中。时间是个神秘的东西,每一次回望与揣测,都看不懂它。
母亲在自家的院子里度过了前半生。我在自家的院子里,度过了懵懂的少年时代。母亲的下半生忙碌而又透明,离开我们的时候寂静无声。像那房屋,兀自倒掉。像那院子,没有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