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订阅记录
单读 王笛×许知远×朱建:寻找意外和惊奇,就是对沉闷时代最有力的一击
> 朱建:王教授刚才讲到了历史性。在历史发展中,其实权力是不断地介入个人生活、介入公共空间的,以至于造成不同的影响,这些事情司空见惯。比如街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街头是最有活力的,是城市最有活力的一个表现。但是现在,我们的街头永远是让它干净。为什么要去干预市民在公共空间的很多使用?这都是权力的问题。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崛起了几十年。我觉得在中国几十年的崛起中,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其实是没有崛起的。所以,我想问许知远一个问题:当你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去跟外界沟通和交流的时候,这个身份代表着什么?
许知远:我可能至少在二十年里,不断地谈论这个问题。中国过去二十年是一个迅速涌入世界的过程,当然主要是经济。在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很少提出更有普遍性的原则。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在挣扎于这个变化过程。中国的富强崛起没有转化成一种知识上的力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压抑了知识上探索的可能性。
这对我来说有一种非常混杂的感受。我在2000年左右刚刚成为一个新闻记者,那时候,以及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过程中,甚至再往前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有很强的等级意识。你写论文、写书,用英文来出版,在英文期刊上发表,或者在《纽约时报》或者在《金融时报》上表达意见看法,这些被认为是更高级的成就。我们脑中有很强的等级观念,这表明我们内心的不安。而且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很大程度上就是通过纽约、伦敦、巴黎展开的世界。我们认为世界是这样的,我们不关心索马里或者孟加拉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们不这么想问题。
到了2000年左右,你突然会看到英文报纸开始不断谈论中国的各种问题和现象。你可能会沮丧地发现,他们在谈论中国的时候,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不在场的。外国人在谈论中国,而中国人不在场。这种情况困扰了我一段时间,当然我们有很多值得被批评和怀疑的东西。但过去几年我突然有更多的释然,我觉得我们这些改革开放后的一代或者两代的人,对中国这个国家,包括融入世界的进程,我们有非常多独特的感受和经验。我们的这些独特的中国经验,在当代艺术或影像中能够更容易被表达出来。但它作为一种思想方式或者一种经验方式,在书写之中或者在思想领域,我觉得没有被很好地进入。
我在各个地方去旅行,碰到很多不同的人,其中有很多有名的人。我过去总想听到他们说什么,但是我几年越来越感觉到,我身上对很多事物的理解和感受也是非常独特的,对他们来讲也是很新鲜的,因为我自己在中国经历了四十多年。只不过中文系统跟整个全球的语言系统隔绝太大了。
我觉得现在有一种新的信心在逐渐形成。更关键的是,我觉得要在中文世界中建立起一个健康的、有标准的探讨系统。我觉得这个东西是我们始终没有建立起来的,但是没有建立起来也不能去怪整个知识分子的生态。我们当然有自己的各种各样责任,但确实面对太多的不可抵抗的力量和很多无奈。不过我现在感到,我在青春时期想对抗的想法越来越消失了,我觉得无奈也是我们经验中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年纪大了。
包括王笛老师书中描绘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对我鼓舞很大。你不能认为你的挣扎、你的无奈是没有意义的。你有自己的discourse(话语),一个讨论的场域,你要思考如何把这个场域更多地发挥出来。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中国这四十年的经验会在一两代人身上浓缩下来,它们会转化成某种独特的东西表现出来。
---
> 许知远:我自己感觉,历史和旅行都是意外性的,它们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意外性的案例。这种意外性是个万花筒。我们经常认为有单一的光线、单一的节奏,其实没有。好多人面对时代的转变有一些无力感,你稍微把自己的角色进行某种转变,主体性跟着转变,你就不会被那个时代情绪或者大家造成的感受吓住。在面对时代的变化时,你可以有自己的个人创造,去制造一条小船,训练自己在历史的变化河流之中创造一种新的能量。我觉得我们很多时候被外界固化为某种人,同时也被自己内在的思维的习惯所影响、所固化。面对历史的转变,有的人在哀叹变化,而有的人能够发现一种崭新的可能性。在历史的转变过程中,我们不一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人生的本质就是可以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可能性和丰富性,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安定的、看起来符合你感受的人生,你会沉闷至死,因为人的本质是厌倦所有既成的东西。人会渴望危险。
你凭什么认为你总是有力量,为什么你就不能是无力的,无可奈何的?在无可奈何之中,你是不是有可能会产生一种新的能量?很多变化都是在无可奈何之中重新酝酿出来的。我觉得总是有那种可能性。如果我们有时机,有舞台,就创造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如果你真的生活在一九零几年的中国,你不会觉得孙中山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1911年他到美国时,已经彻底失望了,他感到没有什么新的机会了。突然发现那些受过他们同盟会影响的人在那搞读书会,搞出了转机。所以我觉得在历史中总是有意外,总是有惊奇。去寻找创造自己身上的意外和惊奇,我觉得这就是对这个沉闷时代最有力的一击,凭什么被这个沉闷吞噬?
理想国 麦基×默多克:文学,真的是巧言令色吗?
> 麦基:艺术创作——戏剧、小说和诗歌创作——比哲学更能调动作者和读者的个性。哲学是一种更狭义的智性活动。文学作品要成为文学作品,就必须在情感上打动人,而哲学家——就像科学家一样——则在积极地努力消除其作品中的情感诉求。
默多克:是的。我认为当艺术家比当哲学家好玩。文学可以说是一种唤起某种情感的有板有眼的技巧。(当然,还有其他类似的技巧。)我会将唤起情感纳入艺术的定义中,尽管不是每个体验艺术的时刻都是充满情感的时刻。这里关涉艺术的感性本质,即艺术与视觉、听觉和身体感觉有关。没有感性的东西就没有艺术。仅这一点就使其与“理论”活动截然不同。此外,许多艺术,也许是大多数艺术,也许是所有艺术,在某种极其一般的意义上都与性有关。(这也许是个形而上学的说法。)艺术是与无意识力量的切近的、危险的游戏。我们享受艺术,即使是简单的艺术,因为它以深层次的、往往是难以理解的方式搅扰我们;之所以优秀的艺术对我们有益,拙劣的艺术对我们有害,这是原因之一。
---
> 麦基:任何类型的故事,任何类型的描述,都必然包含价值判断,它不仅体现在你使用的语词中,也体现在你选择叙述或描述的内容中。所以,价值判断根本不可能不成为写作结构的一部分。任何关于这些价值判断是什么的研究都是哲学活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甚至仅仅是对这些价值判断进行认真的批判性讨论也是哲学活动。如果你的故事是关于人以及人和人之间关系的严肃故事,那么你就注定会展露出许多复杂而深刻的道德预设。
默多克:我同意,我们无法回避价值判断。价值观体现在文学作品中,而且体现得很清楚。有一些重要的道德预设,比如关于宗教和社会的预设,属于不断变化的“观念气候”。对宗教和社会等级的普遍信仰的消失深刻影响了文学。我们的意识会变化,这种变化可能先出现在艺术中,然后才在理论中得到评述,尽管理论随后也会影响艺术。
---
> 默多克:语言本身就是一种道德媒介,几乎所有语言的使用都传达了价值,记住这一点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乎总是在道德上很活跃的原因之一。生活浸透着道德,文学浸透着道德。如果我们试图描述这个房间,那我们的描述自然会带有各种各样的价值。价值只是出于科学目的而人为地、艰难地从语言中被剔除出来。所以,小说家通过他可能进行的任何一种写作,都在揭示他的价值观。只要他的(写作)主题是人类的行为,他就特别有必要做出道德判断。
我在前面提过,艺术作品既要有模仿性,又要有形式感,这两个要求有时当然会发生冲突。在小说中,这种冲突可能表现为人物与情节之间的斗争。作家限制和约束人物,是为了迎合情节,还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判断和(写作)主题?或者,他退居幕后,让各个角色独立于他也独立于彼此去发展,而不考虑情节或任何带有总体压倒性的“语调”?尤其是,作家如何表达他对其笔下人物的道德认可或不认可?他必须这样做,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他如何为好人辩护,他如何呈现好人,哪怕是暗示好人的存在?作者的道德判断是读者呼吸的空气。
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实在的观念是如何进入文学判断的。卓越的作家是公正睿智的法官。他通过自己在书中所做的某种工作来证明自己塑造人物的合理性。像滥情这种文学上的缺陷源于缺少这种工作支持的理想化。当然,这种工作可以是不同类型的,塑造人物的各种方法、人物与情节或主题的各种关系都可能产生卓越的艺术作品。批评主要关注的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技巧。
伟大的作家可以将形式和人物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想想莎士比亚是怎么做的),从而创造出一个巨大的空间,让人物可以自由地存在于其中,同时又为故事的目的服务。伟大的艺术作品会给人一种空间感,仿佛请你进入某个巨大的反思厅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