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主》——心无所扰
“养生主”意为“护养生之主”,“生之主”即精神。庄子以此为题,意在阐述内在精神生命的重要性。古人认为,生命是由“形”和“神”共同组成,如同爱护自己的身体一样,保养内在精神同等重要。本篇文章中,庄子提出“缘督以为经”的主旨,借三个寓言故事阐述一系列养心之道。
全神养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一文的开篇,庄子便发出这一引人深思的感慨,生命有限,而知识却无穷,以有限之生命追求无限之知识,注定没有办法穷尽。也有观点认为,庄子这里的“知”并非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知识,而是指心思,宋代著名学者宣颖写道:“知,思也。心思却无穷尽,以有尽之身随无尽之思,纷纷绕绕,何时而止。”结合后面提出“缘督以为经”的主张,庄子的原意似乎是说,不应以有限的生命追随人们无穷无尽的心思智巧,如此则必定劳体伤神、有损天年。
如何才是正确的修心之道呢?庄子说,做善事不追求名声,做恶事不被刑戮惩罚,顺应自然的中正之道行事,如此可以保护肉身,可以保全天性,可以养护精神,可以颐养天年。
春秋战国时的诸多显学中,儒家、墨家等皆提倡积极有所作为,奔走以利天下。然而无数历史表明,假借仁义之名行功名利禄之实者不可胜数,“智慧出,有大伪”,仁义和伪善本自一体两面,君子高举仁义大旗的同时,便也方便了别有用心之人借此谋利。早期道家的隐士杨朱针对这一现象,提倡“损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在他看来,个体遗世独立,人人不为他人利益牺牲,也不去侵犯他人利益,如此则世间清平无事,这样的观点也难免过于小我,在高度群体化、社会化的邦国中难以落实。
面对当时社会二元对立的争论,庄子的选择是顺应自然中性之道,和之以天倪,既不刻意行善,也不全然避世,如此便提出了《养生主》一文的核心观点——“缘督以为经”。面对世间的纷纷扰扰,庄子的态度是顺势而为、随遇而安,而对于内在的精神世界,庄子却有着极高的追求。庄子思想能在几千年灿烂的历史长河中脱颖而出,很大程度上因其富于内涵且深刻的思辨、超然物外的独特世界观,其重视“心”“神”、贵虚等思想也在作品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养生主》一文正是对这种内在精神世界的阐发。
凝神忘物
“庖丁解牛”是庄子贵虚思想寓言化的精华,时至今日依旧脍炙人口。
庖丁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刀俎之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俨然已成为艺术之创作。庄子在这则寓言中,将解牛之术上升为“道”。庖丁始解牛时,所见无非全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技成之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忘记五官带来的人为感受,而是以心神在与牛交会。在这种视角下,牛身上的骨骼、关节、血管皆大如丘山,被庖丁感知的清清楚楚,他沿着牛骨骼间的缝隙进刀,顺着牛身的天然结构游走自如,凡是经络筋骨纠错容易碍刀的地方,都被他一一绕过,最后轻轻一动刀,整头牛应声解体。
庖丁解牛,是技艺的极致,在心神高度凝聚以至全然忘我的状态下,其小我弥散,精神与天地宇宙之大我合一,于无心之中达到“齐物”的境界。以天合天,心意自然而发,因而艺术创作达到顶峰。
在庄子笔下,有许多像庖丁这样的小人物,他们从事的都是当时最平凡的工作,却能在各自领域里将技艺磨练至登峰造极的地步,观者惊为天人。究其原因,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在于“忘”。他们工作时心神高度集中,忘功名,忘荣辱,最后忘物我,心神合一,顺应天道;他们长期以来从事这一职业,日复一日的锻炼,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他们对此习以为常,把它当作自己的本性,便也不再将对象视为“物”,自己视为“我”;物我消解之后,才能合于自然,观于天性;以天合天,创造出的正是自然的鬼斧神工。
顺势而为
庖丁解牛的另一个重点,在于顺势而为。
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一般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因为他们切割筋络、硬砍骨头;而庖丁用的刀十九年未曾换过,其间肢解过的牛多达数千头,刀刃却未曾折损,原因便在于他的顺势而为。庖丁解牛时沿着牛身的天然结构用刀,遇到筋骨交错之处便避开,碰到复杂的地方便小心谨慎、缓慢进刀,如此则刀与牛骨不相刃,刀刃可以免受损伤。
庄子以解牛之刀喻指人的精神。我们每日与外界接触,以心智处理生活中的大小事务,便如同以刀解牛,牛虽得以肢解,但我们的精神也会因与外界相刃而疲惫不堪,长此以往也会劳体伤神,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能像庖丁那样顺势而为、精准发力,便能以最小的损耗肢解全牛,心神依旧游刃有余。水因地而行,人因势而动,顺应自然的中正法则,合于外物而不与物相刃,这便是庖丁解牛之道,也是庄子提倡的养心之道。
以心为重
公文轩见右师独脚而惊诧,右师说:“我天生独脚,不是后天人为造成的。人的形体完整、相貌美丑都是上天赋予,非人力所能左右。”这是身残而心全之喻。
生活在沼泽里的野鸡,走十步才能吃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但它并不希望被眷养在笼子里;笼子里的鸡形体虽然饱满,内心却并不快乐。这是身全而心不适之喻。
庄子重视心神胜于形体,重视内在胜过外在,身体上的不足并不可耻,精神上的安适才是庄子所追求。以心为重,重视养心,才能抵达内在精神的逍遥。
安时处顺
秦失吊丧老聃,嚎哭三声后便转身离去,弟子对此感到疑惑。秦失说:“前去吊丧的人群中,有不想吊唁却来吊唁,不想哭却在这里痛哭的。这种情况违背了自然的本性、人的真实情感,他们忘记了生命受之于自然,古时称这为违背自然所受的惩罚。一个人偶然来到世上,是他顺时而生;骤然离世,是他顺时而去。安于时运而能顺应自然,就不会再被喜怒哀乐这些情绪左右了,古时称这为自然的解脱。”
蜡烛里的膏脂燃尽,火种却传续下去,永不会有熄灭的时候。
这两则寓言体现的是庄子超然物外的生死观。庄子在内篇中多处寓言生死,对于生死的讨论其实在整套庄子哲学体系中占据了很大的篇幅,“齐生死为一”“安时处顺”等观念也都是出自这一部分。在庄子看来,人顺时而生,顺时而去,一切都是造化自然的规律,我们只需以平常心视之,安之若素。死亡只是个体生命的结束,却并非终点,人死之后,组成人体的“气”回归自然,孕育新生(气化论);生命的烛薪燃尽,精神的火种却可以延续,代代相传。
庄子的生死观需要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之下解读。战国时以儒家为首的显学极其重视丧葬,以严格的礼节规定丧葬的规格流程,哭丧这一原本真实情感的流露也逐渐演变为仪式化的繁文缛节,每逢重要人物去世,送葬者多达成百上千,仪式极尽奢侈隆重,许多人并不感到悲伤却要在众人面前强做痛哭流涕,这样无异于本末倒置,秦失吊丧的寓言正是针对这一现象做出的批判。同时期还有大量受贵族资助的方士致力于研制长生之药,贵族们极力追求长生不老,这一现象从后来秦始皇对长生的狂热追求便可见一斑。
在这种人人以死为重、乐生恶死的背景下,庄子却提出对待死亡应从真从简、安时处顺等观念,这种超脱的心态极为难得。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年代,庄子指出,人死之后精气尚存,离散的“气”回归自然,这才是它们本来的归宿(气化论,有点类似今天我们理解的原子组成物质,生命死亡后,原子依然存在,并重新组合成新的物质);生死不过是“气”的转换,人们受自然禀赋而生,来到这个世上,又顺应自然而去,一如游子回归故乡,悠哉游哉而来,逍遥自在而去。于生于死都不必过于牵挂,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在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鼓盆而歌为之送行便表现的淋漓尽致。
庄子对于死后世界存在着一种浪漫主义的幻想。《齐物论》中有一则丽姬悔泣的寓言,大意是说丽姬被晋国俘虏之后整日哭泣,不想去晋国,但当她真的被送到晋公身边,受到国君的喜爱,过上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她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哭泣是多么愚蠢(古代版的“真香”)。现在许多说法把这则寓言解读为辩证法的祸福相依,而庄子讲这则寓言的本意其实是在喻指生死,我们何从得知死后的世界不像晋国那样美好,死去的人又不会像丽姬那样后悔当初的求生呢?(无不良引导之意,请读者不要真的向往死后世界)在《至乐》篇中,有一则庄子与骷髅对话的寓言,在死去的骷髅眼里,死后的世界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若是再度赋予它生命,它反而不愿。
王守常先生曾说,老子的思想近乎兵法,庄子的思想近乎宗教。这句话对庄子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庄子的思想体系里,讲“无待”(“无己”“无功”“无名”;“承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讲“齐物”(齐小大、齐物我、齐是非、齐生死;“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讲“养心”(“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忘适之适”),讲“生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生又何欢,死又何哀”),讲“天人宇宙”(“道”;“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吾丧我”),如果说老子的“道”是为了服务于现实政治,那么庄子的“道”则是更加纯粹的哲学思辨,其探讨对象接近本源,直指六合外的无何有之乡,其谈论内容超脱世俗,近乎于“道”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射、在人世间的效法,而非人们所理解的常识。用今天的哲学观点来看,庄子的理论似乎更接近本体论,想必庄子本人大概也未曾寄希望于他的学说能在世间得到很好的落实,也因此常常自讽为“大而无用”,后世学者用八个字评价庄子思想,“汪洋博大,惝恍迷离”。
然而庄子思想始于思辨,最终止步于哲学,并未真正迈出走向宗教的那一步。他虽然一直在讨论玄而又玄的“道”,重视内在的精神和心灵,也对天地宇宙充满幻想,但他并没有走向宗教的彼岸世界或唯灵论,也没有讨论过造物主,他认为一切现象都是自然的演化,背后不存在主宰。对于六合之外的世界,庄子和道家的态度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而对待世俗的态度,庄子则是游走于出世和入世的夹缝之间,所谓“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他承袭老子“道”的学说,而又开创自己完全独立的观点,自成一派,写文章、教弟子,传播自己的思想,却不与当时的诸子百家争辩,不求成为显学。庄子其人也无心仕途,终生没有入朝做官。
《人间世》中有一则寓言很好的描述了庄子的处世之道。曲辕的神社里有一颗巨大无比的栎树,人们皆来围观赞叹,木匠从旁边走过却看都不看它一眼,弟子对此感到疑惑,木匠说:“这棵树大而无用,用来做船、做棺椁、做器皿、做屋柱都不符合要求。正因它不能被取材,所以才能长寿。”夜晚,栎树托梦对木匠说:“你怎么能拿那些有用的树跟我比较呢?楂、梨、橘、柚都可以结出鲜美的果实,却因此被人们采摘砍伐,有用的人才因其出众本领而招来世俗之人的嫉妒打击,如此都难以尽享天年;反之,如果一味寻求无用,又会像农户家里的鸡那样,因不会打鸣而最先被杀掉。我寻求世间的无用之法已经很久了,如此才选择在这座神社里扎根生长,供世人瞻仰,以此来颐养天年。”
庄子生逢乱世,目睹国家间征伐不断,对于世间的态度是略显消极的。“安时处顺”这一观念既谈论生死,同样也适用于处世,而庄子这种避祸的心态则是许多乱世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
心无所扰
一系列的“养生”旨在做人生减法,最终目标是抵达内心的虚静。心灵如同水面,唯“虚”唯“静”,方可映照万物。心无所扰,方能观照于天道。
摒除他人外物之扰,顺势而为,不与人物相刃;摒除功名利诱之扰,心无旁骛,不问荣辱;摒除是非纷争之扰,齐万物为一,顺自然而行;摒除形体外在之扰,不求无恙,但求心安;摒除生死离别之扰,死生一如,安时处顺。
真正治愈我们的,并不是外在所得,也不是物质上的富足,而是我们内心的淡然和释怀。舍去那些不必要的执着,你会明白:心无所扰,天地皆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