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属狗,要是还活着,今年也有九十岁了。如今她已走四年有余。
奶奶和爷爷结婚的时候,奶奶十七八岁,爷爷比她大五岁。据村里人说,奶奶嫁过来的时候青衫长裙,梳两个大麻花辫子,清秀活泼,像个女学生。也有传闻奶奶嫁过人,但是因为脾气蛮横被第一任婆婆退婚了。那个年代,村和村离得近,沾亲带故稀松平常,村头情报站消息灵通,别管来源与真假,反正人云亦云,捕风捉影,传的有鼻子有眼。爷爷小时候就没了父母,结婚时爷爷也是二婚,有一个女孩(也就是我的大姑)跟着前妻。
婚后,奶奶生了二姑、三姑、四姑、大爷、老姑、我爸,一共六个孩子。我觉得她就是那个时代的战士,就是大家口中说的:我那会都不坐月子,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回来还要操持一家老小的饭菜。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奶奶总是隔着裤子把什么东西从胯下塞进去,长大了才了解,那是子宫脱垂,属于那个时代的妇女羞于启齿却又普遍存在的隐疾。
我爸说他小时候是几个姐姐拉扯大的。是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二姑和我爸相差二十多岁,也就是说,奶奶这20年生了6个孩子,平均三年多就要生一个,三年还包含十月怀胎。奶奶说,二姑还没出嫁的时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炕前边数孩子,看看少没少。
奶奶生前几个孩子时家里一贫如洗,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穷得孩子没有衣服穿,穷得光脚在大街上跑。后来我爸出生后,姐姐们相继工作、出嫁,日子算是缓过口气。我爸说,他小时候的棉衣和书包都是奶奶缝的。有一年冬天的晚上,我爸着急上厕所,裤子上的绳子解不开,尿了唯一一条棉裤,第二天还要上学。奶奶点起煤油灯,对我爸说:“老七,你先睡,明天妈保准让你穿上新棉裤。”果然,我爸再醒过来时候,炕被底下压着被烤的暖乎乎的新棉裤,比原来那条还厚实,尿了的棉裤也已经被拆开洗了晾上了。我现在还震惊于奶奶的干活效率。
奶奶养牲口也是一把好手。母鸡膘肥体壮,母性极强,孵小鸡一窝又一窝;老磕猪吃的泔水哪怕是凉水上撒一层薄薄的麸子也照样长肉,生了猪崽子奶水也好;还有下蛋冠军鸭子;院子里的空地上每年都种着北方常见的蔬菜:豆角、辣椒、茄子、西红柿、丝瓜、倭瓜、土豆……现在想起来,这些作物的味道也在我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我最讨厌吃倭瓜,没什么味道就算了,口感还面面的。小时候,夏天秋天,奶奶几乎天天都会“孬倭瓜”,茄子豆角倭瓜,炖一大盆,又难吃量又大。但偶尔我也会喜欢,那就是放几片猪肉趋锅儿,这道菜就堪比国宴,毕竟我只挑里边被油煸得焦焦脆脆香香的猪肉片。有一年,我坐在爷爷奶奶那屋的炕沿上,晃悠着脚,伸长筷子去挑那一盆黑乎乎菜里的肉片时,奶奶说:“你那筷子长眼睛了,能挑到肉,我这个筷子没长,夹得净是土豆。”我听了洋洋得意,咯咯咯的笑个没完。
后来我们都渐渐离开了老家,逢年过节又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团聚。这段时间的爷爷奶奶看着每个子孙都只剩下嘿嘿嘿的傻笑。毫无例外,奶奶四点钟就起来做饭,当我六点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肉香四溢。忙碌的奶奶一边双手端着仨碗往返于厨房与饭厅之间,一边叫我倒水洗脸马上开饭。
这是什么样的女性啊,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开枝散叶,创造了一个五十多人的大家庭。但是她又是那么普通,普通到这样的人在我们村里都一抓一大把,普通到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伟大,普通到村里人忘了我奶奶有一个雅致的名字“任淑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