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叔叔
我有很多个叔叔,可就这两位是五保户。一个我叫才叔,另一个我叫改叔,他们俩不是一对亲兄弟。打我小时的记忆,这两位叔叔就相依为命。说他们相依为命,也许过于可怜了,毕竟他们也得到了国家低保保障,饿不着,也冻不到,无非两个单身汉过日子,需要一些勤劳去自力更生,让日子过得更滋润一点。可现实呢,却又是无限接近这个词,他们宛如两个亲兄弟一般,不离不弃,从住在自家的土屋,到搬下山别人家的土屋,后来到养老院的平房里一起过着日子。
才叔,是一个身体健全、有劳动能力的人,可是也不全然是健全,之所以说他是健全的,仅仅相对于另外这位叔叔的。才叔不健全的地方在他的左眼。依我爸跟我说过的记忆,才叔的看着怖人的左眼是少年时被火烧伤的。我没有也不太敢、或是不太愿意仔细地端详,甚至不愿直视他的眼睛。印象里,他是没有眼皮了的。眼眶呢,直接和下面脸皮拉平,好像成为了一块无缝的皮肤,眼球的眼白也灼烧得萎缩的很小了,棕色的眼珠自然更小了,似乎只剩一个点了。而整观才叔的左眼,似乎是血管受损导致的,左眼周围皮肤布着些殷红团块,像是扑灭火后残血永远遗留在了眼周。可才叔的眼睛还是可以转动的。这应是更添了几分怖人,何况于昏暗的灯光或天色下。
至于为什么他会被烧伤左眼,这是少年时他和我的第三个叔叔有叔的之间恩怨所致,有叔是在亲戚们口中也是一个思想和行事有些极端、性子还顽固不化,言语也冲撞的人。我忘了他们因为点什么,然后他放火点了屋子,那还是木架构的土屋木制的家具,一旦着了,该是多凶的火焰……然后,就有了才叔残疾的左眼。可是说到这,想到此,才叔貌似更伟大了一些,因为我从没有听到和感受到从他口中吐露过有对有叔的仇怨的气息,而是与人谈论到彼此,只让人觉得是正常的神色和一般的口吻。更多的是,那么几十年他可以正常地去生活,正常且自信地与人谈笑,去谋生去交际……
可若是抛开才叔全身只占这小小左眼一圈的怖人之处的话,在我记忆力的才叔,完全是和蔼可亲的。文化程度方面,他们自然是连识字也不能的,但是他在我,以及我妹妹面前,一直都是一位喜笑颜开,大方自得、还无有吝啬感的长辈。我和妹妹曾借住在他们居住的别人不住的土房。在那里,才叔很少在家,基本是改叔坐在土灶前生火添柴,我主厨炒菜做饭,妹妹打杂刷锅。也是在那里,我自学而通了一套厨房之艺:和面揉面擀面。我记得,在那里第一次时面团,水加得多了,我们仨一起吃的面疙瘩。第二次便基本成功了。现在印象里还能想象到面片摆在案板上,我在灶后额头微汗,神色却开心得意的模样。也尤让人记得,才叔要出门时说的那番话:肉在那罐子里,想吃了就自己炒,长身体的时候不要拖着了。你晓得,我是不吃肉的。然后屋里有的你改叔知道,问你改叔,想吃了自己动手就行!
罐子里的肉,记得是切好炸过的的,很大块,还都是如卤牛肉般卖相的瘦肉巴巴。
才叔不高,但称得上是一个行动麻溜、身材蛮实的汉子。很多时候上一秒还看到他在身旁,至少不远处,但下一秒他便不见人影。他也勤劳能干,在他俩这个家里,毫无疑问他是主外的。早年,他可以去帮别人挖地做短工赚工钱。越往后,没多少人种地了,他更多是上山爬山货,打五味子,挖白芨卖钱……后来年龄大了,体力更不行了,也搬进了吃喝不愁的养老院,还可以拿到国家对于家乡那里来说还不少的低保之类的去生活。据说还有点存款,在亲戚人情往来的份子钱方面还挺放得开。
借住的那桩土屋,四面环山,屋子在深沟里,沟里仅此一户。屋子前后左右都是不是平地的耕地,屋前路下地边有一条河沟,我在河里抓过鱼,在有段河沟边摘过还没来得及全红的五味子。最乐意地必须要数门前地边的一棵李子树。
那年不经意间,它不发青叶,就已独自开满了一树洁白如雪的花,恍惚间花谢。再看时,茂盛的枝叶间就挂满了绿油油的小小的李子,在轻风里轻轻晃动。又在我轻手轻脚于这一大束枝叶中,手捂住一只知了的抬头时,它满树熟透的果子便已膨大饱满起来,一颗颗地从果肉向果皮透出如宝石似的温润的黄,咬一口,便是满嘴的脆甜多汁……
改叔,一个四肢健全、五官也颇为端正的男人。体魄比起才叔,是高大壮实。可是,如果你看他走路,马上会发现令人痛惜的缺陷:他走路走不稳。
比起瘸,瘸可以至少确定下一步脚落在哪里。但改叔,最多是让人理智上相信他不会真摔倒。
导致改叔走路走不稳的原因,据父辈们说,是小时候打肌肉针打坏了的。如今,可能无法想象那个年代医疗的落后,更无法想象被医疗毁掉的原本正常的人如何自洽、如何适应着再去正常生活的……期间是否掺杂了无助、绝望、以及后续必将的承受世俗的议论与挑剔的神色和言语。
这也足以令他在那个穷乡僻壤不能像一个常人一样,可以有稳定谋取生计的可能,更无谈能够娶到老婆了。
改叔于我的印象里的人格,是憨直老实的。他的形象呢,是一个比我高大很多的大哥哥模样,如果我走在前面,他即使一摇一晃地走,也会在我身后不远处。我在河边钓鱼,回头看他时,他在河边路上等着、看着,有时坐着、有时站着,总是笑着,会帮我抓蚯蚓,会帮我提装着鱼的瓶子。我爬在了树上,东西不小心掉在树下了,他会陪我一起找。大人们都说他眼睛尖,所以总能不一会就被他找着。
可他同时也是一位叔叔的形象,他从不与我起争执,我说什么他便跟着我做什么,更不会骂我。他那里,神情中有一种友善的慈爱,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看我时的眼神有一种炯炯光亮的热情。
他现实的外在形象,我好像无法很清楚确切地描述,但大概是干净的外套,胸前有油点、或许有的还有小破洞、还褪色的短袖,干净但很显旧的鞋裤,也许裤子上还有不知在哪磕蹭到的灰土。可是,有油污也不代表改叔懒惰,我也经常见他在借住在我姑土屋前的河边一下一下的搓洗衣服,最后用那走不稳的步伐晃到门前院坝边的晾衣绳边一一挂起来。他的衣服、鞋呀,多是别人不要了但看着还不错而送给他的,因而皱且显旧。他的脸呢,出油的厉害,总是显得油亮的,可这也不是说他不爱洗脸。靠近他,他身上也会有股气味,我不知道他会多久洗一次澡。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妈大概一周给我洗一两次澡,夏天则多,冬天则少。夏天太阳好的时候,会在屋侧用超大号胶盆晒半盆水,用手摸水水热了,就让我或者妹妹来到盆前,脱光衣服,在太阳下给我们好好一顿搓洗。洗完,全身舒爽的那种感觉,有点像脱胎换骨一般,像是身体都变轻了。可能多少由此我和妹妹以后都很爱洗澡。
不过,虽然这样,他也会给人“务工”的。那时,山里人都还种庄稼的,玉米快成熟时,夜晚里总有野猪呀獾呀什么的去啃食毁坏,傍晚就需要人住在地边用木头搭成的三角棚子里,夜里或放几个鞭炮或敲锣吓走害人的野兽。而改叔这时则被派上了用场,给人当“看野猪”的人。这件事,我不知道改叔是否出于主动或是否愿意,反正我只是听到大人问到改叔怎么不在家时,被回复到:“给人家看野猪去了。”或者有时是改叔未当面,有人跟才叔说,让改叔去给他看野猪或给玉米脱粒(那时候是纯手工给玉米脱壳脱粒),或者主人不在家要改叔去给ta看个门。至于报酬,我未曾有了解,也许只是管个饭,再加得到一个人情,反正我是想不出谁会给工钱。
正常人在面临现实时都有太多时候无选择的余地,况乎身有残疾的改叔呢?
改叔和才叔的关系,相守着几十年。用“相守”也许在灯红酒绿中有碍观瞻,可我只觉得用在我这两位叔叔身上足够贴近事实。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矛盾,不会吵架,相反这些都会发生,谁也不理谁的冷战情形也是常有。虽然这些多是从才叔口中,或大人们谈论中听得的,但我记忆力里也不乏有才叔和改叔都在家时,我去了,见到改叔只身冷着脸坐在屋里或是门口凳凳上,不悦的样子。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世间谁能够避得了呢?可是这几十年来,他们从山头重山间最后一户人家的土屋搬下山,借住过一个又一个别人家的土屋,才叔和改叔仍然住在一起,不能称作是一对相守着的兄弟吗?我脑间这时马上又能想起才叔嬉笑着对别人说过的话,“他那个样子,我不管他,哪个还能管他?”
这个“管”字,也许包含了太多。
后来,直至我上了高中,与他们相见甚少,上了大学,加上搬进的县城,见面便愈加接近全无。最近一次见,应是前年,才叔已一头斑白,言语行动之中透露出身体也已多有病痛。但还没有见到改叔样貌,言他去了市里看病……
时光呀,那条记忆里门前的小河呀,你们都流去了哪里,我好不想那么匆匆,更还带走了那许多许多……
但愿人长久,只从离别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