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之女(一)
1
王一涵刚入职的第一天,整好赶上部门换新办公室,作为项目部新人,还没有承接工作之前,理应负责一些搬迁的杂活,资料的迁移,样品的转存,甚至小领导的一些私人物品。
老板们的东西行政同事都已经负责好,但还没到老板级别但又掌握着绩效高低的小组长们则无人问津。新人是这里的粘合剂,王一涵把组长的东西都安置妥当,还帮几个同组的同事整理了遗漏的东西,才算坐下喘口气。
新公司老板是香港人,做学术的,之前在香港一个大学教书,后来拿了学校的投资开始创业,越做越大,在深圳光明区有工厂,研发中心设立在南山区的高新园南十路上。说是搬新办公室,其实就是扩租了,本来政府扶持,给了一栋很老但租金很便宜的七层楼,现在又在旁边又租了一个更年迈的楼。对比高新园其他的建筑,这两栋老东西显得格外有资历。
老一辈香港人很信风水,租楼之前,老板找先生看了又看,算了又算。搬家这天,贡品摆满了整个办公室,还来了个道士,拿着树枝,这撒点水,那也撒点水。像是做保洁去尘,也没人敢问。道士嘴里还一直念叨口诀,不清不楚的,含在嗓子眼。
路过的时候,王一涵小声念叨:嘀咕什么呢?好像口香糖粘牙上了。
大师听见了,显然是收到了冒犯,斜了一眼王一涵,一股气儿没上来,呛着咳了半天。
办公室所有人都看向王一涵,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大家视线。
大师做法结束,对着贡品最中间的烤乳猪说,把猪头割下,其他部分大家分食。
行政的一个小哥问:大师,那这猪头怎么处理啊。
大师说:头是首,首顺则百顺。找一条河,把猪头放河里,顺流而下。
大师说完这个话,行政的人全都退到了后面,忙活了起来。
老板环绕一周,遇见的目光全是闪躲。正好对上了王一涵,等王一涵反应过来开始找活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对,你,你叫什么?”
“刘总,我叫王一涵。”
“好,小王,你去扔一下这个首。”
王一涵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猪头走出了办公楼,走在人流攒动的高新园,她的回头率从来没这么高过,打开手机地图,搜索了一下河流。
刚好附近有一条沙河,紧挨着沙河西路,旁边就是沙河公园。扫了个共享单车,把猪头放在车筐里,奔着沙河就去了。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一路上有急刹观望,也有鸣笛示意,还有跑步的路人追着问,是外卖吗?哪家的猪头啊,看着外焦里嫩啊?王一涵哭的心都有了。总之,即使在一个创新为主的CBD园区里,这事还是太前卫了。
到了沙河边,王一涵找了木板,把猪头放上去,看着它顺流而下,松了一口气,猪头越来越远,面目模糊,好像嘴角还泛起一丝微笑。
入职五百强的第一天,王一涵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善意,温暖谈不上,只能说闻着味道还不错。
2
古有卖火柴的小女孩感天动地,今有扔猪头的老姑娘顺流而下。王一涵发了条微博鼓励自己,她仍然信心满满,但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新办公室新气象,为了新的研发目标,全公司牟足了劲儿前进,要搞一个誓师大会,全员参加,不是一次性的那种,而是一段时间的持久战。刘总今年五十多了,精气神儿很足,有自己的一套养生理论,也希望把自己的宝贵经验传递给公司的每个人,要求全公司高管集体辟谷一段时间,各部门职能同事可根据个人情况选择参加与否。
在公司月会上,董事长刘总宣布了辟谷的开始。会上给每个高管发了一袋枣,每袋里面十四颗。项目部的领导叫蒋杰瑞,英文名Jerry。行事作风一直都是唯老板马首是瞻,刘总指哪他打哪,但多数时候刘总指着方向后都会跟一句,这不能打。姓姜的又颠颠儿的跑回来,拍马屁也总是拍到痔疮上。
这次辟谷本来只有高管需要参加,为了显示对老板的忠心不二,蒋杰瑞决定带领全部门一起参加,于是踊跃报名,把项目组都带到了月会上,王一涵懵懵懂懂地接过一袋枣子,辟谷还没正式开始,她就已经开始饿了,拆开袋子开始吃,老板还没讲完话,她的枣子已经快吃完了。
刘总讲完话,扫到了王一涵和她一袋子的枣核,问:“你,怎么都吃了?后面怎么办?”
王一涵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回:“啊,我有点饿就都吃了。”
行政总监宋小宝说:“妹妹,那是一周的量。”
王一涵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办公室里的人忍俊不禁。
刘总说了句散会,走到办公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王一涵问:上回扔猪头也是你吧,那个猪头你没吃了吧?
王一涵差点又哭出来,没有,刘总,我顺着沙河给它送走了,走得可安详了。
刘总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出门了,蒋杰瑞看了眼王一涵,摇了摇头,跟在屁股后面出去了。
白天王一涵只能拼命喝水,到了晚上回家偷偷觅食,这种全靠自觉且非常容易作弊的活动她始终想不明白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一种服从性测试?半个月下来看看谁真的瘦了,谁还是脑满肠肥。
每天刘总还耳提面命地说,辟谷是给身体一个只出不进的排毒过程,经过这个周期后,体内会非常干净,脑子也会非常清醒。
王一涵在内心呐喊,能不能活过这个周期还不一定呢?这才过了两天,体内干不干净不知道,反正脑子已经开始不清醒了。全组人状态飘忽,行色恹恹,全拜蒋杰瑞所赐,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
每天早上蒋杰瑞还要在微信群里给大家打气,发自己制作的他儿子的表情包,虽然孩子是无辜的。但是这个表情包真的不可爱,甚至还有点丑,等孩子长大了看见这些,绝对会有拔他爸爸氧气管的冲动。
同组的韩丽丽本来就瘦得营养不良,她在内心反复排练了无数遍的画面就是拍案而起,拿着外卖的烧烤,当着蒋杰瑞的面撸串,每撸完一串,就拿铁签子扎蒋杰瑞一下。
韩丽丽就坐王一涵旁边,瘦高的身材,小长脸眯眯眼,喜欢八卦,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和王一涵说,性格温和,做事麻利。她比王一涵入职早半年,俩人关系走得比别人近一点。韩丽丽有自己的职场生存法则,少做少说,多做多错。所以多数时候她都是内心活动比较多,或者和王一涵偷偷吐槽。
撸串的内心戏已经上演了好几天,但始终没有实践,午休的时候俩人走出高新园,跑到铁口后面偷吃汉堡,夏日炎炎,顶着干巴巴的太阳,吃着并不美味的快餐,韩丽丽说,这个天气,太适合来一碗老家的冷面了。
韩丽丽家在延边,冷面的主要材料是荞麦,用现在的饮食文化看非常健康。用长剪刀减下来一段段面,牛肉汤做汤底,放点辣白菜,黄瓜丝和梨条,撒点芝麻和醋,酸酸辣辣,可口解暑。
越说越难受,俩人都开始想家了,王一涵家在长春,离延边不算特别远,小时候也经常吃冷面,作为老乡,家乡美食是共同的话题之一。
路过一条流浪狗,王一涵问韩丽丽:我记得小时候还有狗肉冷面来着?
韩丽丽说:现在好像都没了,只是冷面。
王一涵问:你吃过狗肉吗?
韩丽丽说:好像吃过,忘了。
王一涵:吃狗多不好,狗通人性,你还吃狗,你有人性吗?
韩丽丽说:我吃了它,我不就有了吗?你看我现在,多通人性。
俩人笑得扬起了脸,又被太阳晒得低了下去。
3
半个月的辟谷过去了,周一早会上刘总忽然灵机一动,邀请参加辟谷的所有人留下,然后从身后掏出一个体脂秤,手边拿着公司集体体检时测的身高体重资料。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就变了,韩丽丽本来困倦的脸忽然兴奋起来,一脸准备看戏的样子。
刘总以身作则,先上秤,说自己瘦了两斤多。然后诸位高管轮番站上去,有的高管起身想去尿尿,有的把口袋里的手机香烟打火机都掏了出来,有的还把假发摘了,韩丽丽忍住让自己不笑,伸手去掐自己大腿,王一涵顺势也去掐她,俩人带着点看戏的兴奋劲,偷偷打闹。
一番上秤结束后,大部分高管体重没什么变化,少有的几个瘦了,还有几个胖了不少,王一涵和韩丽丽都瘦了,王一涵瘦得尤其多,脸上都有点凹陷了。
刘总看了眼王一涵,低头沉吟了一会,又点了点头。
蒋杰瑞最后一个上秤,能扔的东西都扔了,感觉他恨不得把裤子也脱了,但他还是胖了四斤多,是全场胖最多的人。
整个项目组十个人,大家的表情都非常的微妙,看不出是开心,但昂首挺胸,仿佛期待什么。王一涵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表情很相似,原来不止组内人员苦蒋已久。蒋杰瑞脸色非常难看,不停地替自己辩解说水喝多了,上次体检是自己最瘦的时候,不能作数。
刘总叹气,沉吟了一会,办公室里没人敢说话。刘总直了直身子说,我知道你们肯定都很反感这种裹挟式的活动,每天那么忙,还吃这么少,人怎么受得住。但是有些事情没尝试过,体验过,你不会了解自己的极限在哪,企业大了,都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做好自己那份就可以了,但能让一个企业真正前进的,是需要大家迈出自己的范围,挑战创新,为兄弟部门背靠背,承担责任。这次活动,我看到了一些惊喜,也收获了一些意料之中,我们这代人,很讲究诚信忠义,家国情怀,城市责任。当然,现场的年轻人听到这些,可能会笑,作为一个香港人,我可能比在座的各位更了解大陆很多东西,但好像很少人能准确的说出香港的地理位置。
说到这,刘总环视了一周办公室,你们有人能准确说出来吗?
整个办公室安静了一分钟,所有人都跟尴尬,王一涵的脚趾头都快把袜子抠出一个洞了,最后她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把手举了起来,韩丽丽想拉她已经来不及了。
刘总很意外,这位同事,你说说看。
“香港位于广东省南部珠江口外,北与深圳相连。西与珠海,澳门遥遥相望,东面南面是碧波万顷的大海。”
“刚刚背的?”
“没,97回归的时候,我是学生代表,老师让背的。”
刘总笑了笑,点了点头,你叫什么。
我叫王一涵。
王一涵,好,散会吧。
会后,蒋杰瑞跟在刘总屁股后面出去了,好像找机会想解释,大家都顺着四散开。回到办公室,韩丽丽狠狠戳了一下王一涵,想什么呢你?这时候出这个头?
“哎哟,太安静了,我太难受了,而且我感觉刘总也有点过,谁好好的背香港的地理位置啊,他也需要一个台阶,我说了出来,屋里所有人都能下来。”
“就算有这个台阶,也不一定非得你来搭呀,搭好了人家不记得咱的好,搭坏了人家一直记着。”
这个时候蒋杰瑞回来了,好像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点挂不住,王一涵你过来。
韩丽丽一脸坏了坏了的表情,王一涵心里也打怵,拽了拽裤脚,让衣服平整下来,然后去了蒋杰瑞办公的小隔间。
“咱们公司,马上要周年庆了。”说完蒋杰瑞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啐了一口茶叶末。
王一涵下意识向后一躲,然后看着桌面,偶尔抬眼扫一眼蒋杰瑞。
“刘总的意思呢,大办,行政找供应商联系场地,但需要一个项目经理协助,把控时间和进度,对接各个部门,算是行政的外协吧,刘总点名你,回头我拉个群,你和行政总监宋小宝,对接一下,看看怎么推进这个事。”
从办公室出来,王一涵还是懵的,韩丽丽听了这个工作一直摇头,摇的王一涵都快吐了,她按住韩丽丽的脑袋,想要给她一个锁喉,但这个时候手机微信响了,群已经拉好了。
宋小宝是辽宁人,和王一涵算是东北老乡,个子不高,但是人特别精明,公司上上下下几千人,她把行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周年庆早就规划好了,她只是缺帮忙的人手。
工作日的中午,宋小宝把周年庆项目组的伙伴都拉到一起吃了个饭,偷偷告诉一涵,这是一个机会,做好了,上面的人看着呢。说到这宋小宝眼睛朝着上面翻了翻。接着说,你看这工作做自己的业务是没错,但只是闷头做业务,没有业务印象,干再多也是白干,谁都想提高自己的投入产出比,但业务好与不好,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业务印象,今天王一涵又学了一个新词儿。她还不确定自己的业务印象怎么样,但是入职新公司到现在,个人印象可能已经非常的抽象了。
周年庆的场地安排在了世界之窗的凯撒宫,很多公司都在那办年会。刚到深圳的时候,王一涵在这的门口打了个卡,她觉得这里就是个微型公园,没什么吸引力,只是来都来了,好像不拍张照,就像没来过深圳似的。
在这驻足了一会她就去了旁边的欢乐谷,虽说是游乐场,可还是一股子商业用地气息,又小又局促,像小时候的忧郁版儿童公园,玩也玩不尽兴,躲也躲不好,这城市真不是来放松的。
宋小宝说,你们刚到深圳的时候还能到处玩玩,打打卡。她刚到深圳的时候是在宝安关外的工厂,待了一年多,还没进过市区,全是在厂房和生产线上忙活。她是在一线和各型各色的工人打过交道的人,管理工厂不像管理办公楼,事儿更多更杂,工人有找她借钱的,有找她求职的,还有找她断案的。两年多干下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转到市区的科技园研发中心,来到这个城市真正的市中心。
她说接到调动电话的时候她在蹲厕所,一下就哭了,可手里就一张纸,不知道擦眼泪还是擦屁股。
大家都笑了。
王一涵好奇地问,后来呢?你用的什么?
宋小宝说,后来,用的湿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