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 | 一首浪漫的夏末呼愁
晨曦时分的伊斯坦布尔郊区显得有些冷寂,地铁中睡眼惺忪的人们歪坐在每个长椅上,在这个印象中慵懒的国度,也有不少为生活劳碌整夜的人。
地铁开了很久,终于到达市区塔克西姆广场(Taksim Square)附近的目的地。
走出站口,发现这里离海峡对岸的老城区还有很远,零星飞过的海鸥,却可以告诉你大海就藏在周边杂乱的楼房背后。
我准备转乘公交车前往海峡对岸。
公交车的LED屏不显示车次,我向身旁一位同样等车的老伯求助,在他的指引下,我着急忙慌地登上一辆已经开过站的车。
上了车,嫌我耽误了时间的司机有些抱怨地嘟囔了一句。
我却感到庆幸,满意地找到座位坐定。


让我感到庆幸的远不止赶上这趟公交车。
到达伊斯坦布尔的前一天晚上,得知飞往转机地北京的航班延误近3个小时,我已经做好了在曾经无比熟悉的北京滞留一天的打算。
午夜已过,延误的飞机在大兴机场的巨型跑道徐徐滑行,这时离下一班航班原定起飞时间只剩下十几分钟。我突然接到电话,电话另一头的中转工作人员告诉我等会儿尽快下机,现在还可以试着赶一下,没准可以赶上下一程航班。我没有问她具体情况,只是意识到,北京的一场大雨,让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也遭到了延误。
我尽量挤到前面下机,煎熬地坐着许久无法停下来的摆渡车,下车后,我一眼看到拿着我名牌早已等候在此的那位工作人员。二话没说,跟上她一路疾驰,用最快的速度通过双检,来到登机口。
扫完登机码,听到检票员说:“现在就可以慢慢走过去了。”我才发现小腿有些不听使唤。
我猛然想起那位深夜带我奔跑的女孩,匆忙地回头向她喊道:“谢谢,再见!”
“再见,可以回家了!”
一个清亮的女声传来。

伊斯坦布尔并不是我的家,却是全球旅行者心中的梦想之地。
公车不觉间驶过海峡,我在一座立交桥转盘处下车,站在这座城市的腹地。
立交桥沿着古老的君士坦丁堡城墙修建,这是最初修建于君士坦丁一世在位时期(公元272-337年)的城墙,距今已有1800年历史。城墙在后来几近修整巩固,直到1453年的那个夏天,这座屹立千余年的坚厚城墙,被奥斯曼入侵军队的大炮轰开,君士坦丁堡从此陷落。



多年以后,这里仍是伊斯坦布尔城市内部区域间的分界线,人为设立的界线历经千载风霜,似已成为天然的标记,镌刻在本地居民的内心深处。
城墙根下,乞讨为生的老妇坐在报废丢弃的汽车旁,茫然地望着前方,报废车的内里竟还张贴着土耳其的国旗。伊斯坦布尔建城的历史,也奇异地从这灰暗的一面开始。


早在古罗马时期,位于欧亚分界处的伊斯坦布尔已经成为帝国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时这里被东迁的希腊人称为“拜占庭”(Byzantine)。到公元四世纪,曾经显赫的罗马帝国一分为二,地理位置绝佳的“拜占庭”成为东罗马的首都,同时以国王君士坦丁一世之名,将这里重新命名为“君士坦丁堡”。
修建于四世纪的柯拉教堂(Church of Chora Monastery),正坐落于君士坦丁堡城墙内侧,虽然主体建筑外也加筑了伊斯兰宣礼塔,但柯拉教堂内部结构和装饰与最初建成时几乎没发生任何变化。这座远离繁华区的教堂内,布满了拜占庭时期的镶嵌画和壁画,令人目不暇接。如果你还惦念君士坦丁堡曾经的信仰和艺术,柯拉教堂正是绝佳的,甚至唯一的取景地。








不远处的瓦伦斯水道桥(Valens Aqueduct),仿如城墙般的经典直弧相接造型,更会让人以为置身于罗马帝国的核心地区——今天的意大利或西班牙。


就像偏于城市一隅的柯拉教堂和瓦伦斯水道桥的冷清景象一样,古罗马/拜占庭在今天伊斯坦布尔的地位,也早已被有意无意淡化,令人难以追忆。
下午,艳阳高照,狭窄的海峡形成不了海风,无法驱散暑热。
我买了一瓶1升重的冰镇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每次走出神州的土地,我的胃就会神奇地立即对冰水免疫。
金角湾北岸如山城一般的贝伊奥卢区(Beyoğlu),道路坡度起伏很大,同时充满着现代气息,从高处一路下坡前行,壮观的加拉塔大桥头从依稀可辨到近在眼前。
这里游客如织,热闹非凡,有轨电车从大桥中间驶过,大桥两侧站满了无所事事安然钓鱼的当地人。天上盘旋的海鸥,海上行驶的渡轮,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海对岸庄严优美的清真寺,共同构成伊斯坦布尔最完整的图景。即便眼神飘离,画面依然紧紧胶联,无法散去。








慢慢走过弥漫着水烟味的加拉塔大桥,回到苏丹艾哈迈德老城区(Sultanahmet),逆行于黄昏时分前往大桥等待日落的人群,沿着蔚蓝的海岸线,一直踱步到老城区半岛的尽头。
这里被称为萨拉基里奥角(Sarayburnu),从这里放眼眺望,海面宽阔,风平浪静。几个大腹便便,身材如同传统摔跤手的壮年男人,兴奋地在靠近岸边的海里与波浪竞逐。海水被斜射的阳光照耀地波光荧荧,海蓝色显得更加通透,铺满岸边歇脚人的双眼。
堤岸绿地中间的水泥坪上,土耳其人的“阿塔图尔克”(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Mustafa Kemal)的雕塑树立于此。雕塑介绍牌解释说,凯末尔的目光正望向东边安纳托利亚(Anatolia)的方向,欲收服这片百年前摇摇欲失的领土。



而在更早的570年前,凯末尔善战的祖先们也正是在此强行将战船从陆地绕过设置于海面上的巨型铁链,从背后突然袭击海防薄弱的地带,配合马步军正面的大炮攻势,终于征服了已存在千年的君士坦丁堡。
公元1453年5月29日,在艰苦鏖战53天后,穆罕默德二世苏丹和他身后的奥斯曼帝国成功叩开了君士坦丁堡的城门,正式成为这座千年古都的主人,这座城市也被更名为“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老城区苏丹艾哈迈德坐落着土耳其举世闻名的两座建筑——圣索菲亚大教堂(Hagia Sophi)和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也就是蓝色清真寺(Blue Mosque)。这里的天际线优美别致,让人仿佛穿越历史的时空。
作为曾经拜占庭帝国主教堂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始建于公元六世纪查士丁尼执政时期,标志性的圆顶彰显着它希腊东正教的出身,它的建筑形式和非凡之美超越了伊斯坦布尔所有的遗迹。
奥斯曼帝国攻陷君士坦丁堡后,穆罕默德二世苏丹下令将大教堂改为清真寺。宣礼塔随即在四角树起,内部的壁画被灰浆封堵,侧顶的基督像也被白布遮挡,这种形态一直维持至今。

















通过花园广场与圣索菲亚大教堂连接起来的蓝色清真寺修建于公元十七世纪,作为奥斯曼时期修建的清真寺,蓝色清真寺仍沿用了拜占庭风格的圆顶设计。因建筑师误听艾哈迈德一世苏丹的要求,蓝色清真寺拥有了绝世罕有的六根宣礼塔。
建筑师用强烈的视觉冲击效果,让蓝色清真寺的外观造型充满了极致诱惑,使之成为与圣索菲亚大教堂相媲美的举世无双建筑奇景。











两座古老神圣的宗教奇观,历经千年的历史沧桑,今天已在旅游业带来的嘈杂声量下降下神坛,与人间融为一体。壮丽的大教堂和清真寺也变得世俗亲民,一切宏大的神话和说辞被消解和融入到欢声笑语中。
穆罕默德二世征服君士坦丁堡后,即着手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北部修建规模巨大的皇宫。1465年,皇宫建成,以“托普卡帕”(Topkapi Saray)命名,即“大炮之门”的意思,极尽奢华的托普卡帕宫一直延伸到海岸边。
从萨拉基里奥角开始,托普卡帕宫、圣索菲亚大教堂、蓝色清真寺,一直到马尔马拉海畔的精巧的 小圣索菲亚教堂(Küçük Ayasofya Camii),一连串伟大的宗教历史建筑排列在苏丹艾哈迈德老城半岛,让伊斯坦布尔成为一代名城闪耀于整个世界。




























在欧亚两大洲的分界线,大地和海洋的幽会之所,不同的主宰神和帝国皇帝曾在此驻留,不管这里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还是伊斯坦布尔。
沿着贝伊奥卢区弯弯曲曲的老街巷拾级而上,在一处略显逼仄的拐角,可以看到一座外表粉刷成绛红色的小楼,小楼装饰简约,看上去又颇富艺术气息。
这里是纯真博物馆(Masumiyet Müzesi),它的主人是土耳其当代最著名的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
自上世纪90年代起,帕慕克的声誉就开始响彻世界文坛。帕慕克是一位有着独特行文风格的文体专家,他的文字具有强烈的浪漫气息。2006年,帕慕克凭借几部标志性的著作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在此之后帕慕克难得的依然笔耕不辍,新的佳作不断问世。
《纯真博物馆》就是帕慕克在诺奖加身后的创作,这部动人的作品讲述了一位和国父凯末尔同姓的富家公子对女售货员芙颂单恋的故事。小说丰富的情节,触人心底的主题,正与伊斯坦布尔婀娜的气质相得益彰。
因此,眼前的这座以小说中的博物馆为蓝本建立起来的真实博物馆,便显得异常珍贵。
主人公凯末尔爱着芙颂的一切,爱着芙颂用过、触碰过的一切,痴情、忧伤的凯末尔收藏着芙颂摸过的所有物品:盐瓶、摆件、钢笔、顶针、发卡、耳坠、纸牌、照片、钥匙、扇子、手帕、胸针,甚至是芙颂抽剩下的4213个烟头……博物馆墙壁上穿插着凯末尔感怀的话语,直到顶层他临终前留下的那句:“让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对他来说,这一生只要爱过,就已经十分幸福。











博物馆中的一切陈设,会让人不自觉陷入到回忆和遐想当中。那些古旧的土耳其国产品牌物件、用心制作的手工艺小品、街道场景的黑白照片……就好像这里不是为了纪念芙颂,而是帕慕克本人为纪念伊斯坦布尔所收集的珍藏,这些独特的珍藏向人们默默讲述着伊斯坦布尔的呼愁(hüzün)。
走出纯真博物馆所处静谧的小巷,来到不远处熙熙攘攘的独立大街(Istiklal Caddesi),这里繁华的景象令人不禁想起电影《寂寞芳心》中的场景。那是我为之流泪的第一部爱情电影,电影中阿尔贝和艾达的爱恨离愁让观者心碎,但那些极具美感的镜头,一定会让观者爱上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





在人群中回转身来,走下长长的坡道,再次来到加拉塔大桥。
正值落日,远处鲜红的霞光铺照在金角湾,将整座城市照的通红。


站在老城中心苏莱曼清真寺(Süleymaniye Mosque)的台基上,湛蓝的金角湾和海峡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一览无余。
这座由奥斯曼历史上最具雄心壮志的苏莱曼大帝修建的清真寺,宏伟程度几乎超过了蓝色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直插云霄,仿佛真的可以直通天庭。午后,震耳的祈祷声传来,仿佛置身在数百年前的奥斯曼帝国,眼前的现代伊斯坦布尔仿佛只是幻境而已。






与神圣静肃的苏莱曼清真寺仅隔两个街区,就是古老、喧闹的伊斯坦布尔大巴扎(Grand Bazaar)。闻名遐迩的大巴扎内部如迷宫一般,一旦走进就很难找到出口,这种设计,恐怕也融入了设计者特殊的智慧。如今的大巴扎,已逐渐成为向观光客售卖纪念品的场所。







但你无需感到失望,耐心找到大巴扎的某一出口,沿着小巷一路走下去,你会逐渐被人声鼎沸的小商品市场包围。在这里,伊斯坦布尔褪去了旧时帝国的雍容和现代西化后的风雅,完全变成了一个中东伊斯兰风格的平民世界。就像小时候在西宁城中的老街巷,商贩们摆出的劣质仿品球衣,混乱而充满生机。
小商品市场的尽头,直通五彩缤纷的香料集市,穿过这片色彩和气味丛林,大海就在眼前。


















我登上一艘轮船,船只缓缓驶往亚洲大陆。
卡拉廓伊(Karakoy),伊斯坦布尔亚洲区。
登上岸头,所感这里氛围与欧洲部分的老城区十分不同,似乎少了一些历史的重量,也让城市卸下了负担。
我向有名的巴格拉特大街(Bagdat Caddesi)走去,这里布满了烟火气十足的商店、餐馆和咖啡馆,其实这里轻松闲适的环境倒与真实的欧洲有些相似,数日来逗留的苏丹艾哈迈德老城区,反而像是历史与混乱糅合,亟待发展的一座东方古城。







我找到一处咖啡馆,点了一杯绿茶坐定,黄昏的斜阳从树丛间隙中穿过,滴落在我面前的餐桌。
我有些疲倦,几欲睡着,风姿绰约的伊斯坦布尔,正不知不觉挥手告别……